林曉語摔門的時候，防盜門的合頁發(fā)出了垂死的吱呀聲。樓道里的聲控燈應聲而亮，
慘白的光打在她后頸的碎發(fā)上，像結(jié)了層霜。“過不下去就別過！”母親的尖叫穿透門板，
帶著三十年婚姻磨出的尖利棱角，“要不是為了你，我早跟你爸離八百回了！
”林曉語沒回頭。她踩著樓梯往下跑，帆布鞋跟踩在水泥臺階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抗議。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父親發(fā)來的消息：“別跟你媽計較，她就是脾氣不好?！庇质沁@樣。
林曉語把手機按滅，扔進包里。三十年來，她聽了太多次“為了你”，
看了太多次冷戰(zhàn)時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的側(cè)影，母親在廚房摔碗的背影。
這個家像間密不透風的玻璃房，每個人都在里面窒息，卻又默契地維持著表面的完整。
如果……如果他們當初沒在一起呢？這個念頭像根水草，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纏上了她。
尤其是剛才，母親把摔碎的碗片掃到她腳邊，哭喊著“都是因為你我才忍了這么多年”時，
這個念頭突然瘋長成參天大樹，枝葉狠狠勒住了她的喉嚨。雨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起來，
細密的雨絲打在臉上，帶著初秋的涼意。林曉語沒帶傘，任由雨水把T恤澆得透濕。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路過一個掛著“舊貨回收”牌子的巷子?；椟S的路燈下，
一個掉漆的鐵皮餅干盒歪在紙箱堆里，盒面上印著的“大大泡泡糖”圖案已經(jīng)模糊不清。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過去。餅干盒是鎖著的，但搭扣已經(jīng)銹死，輕輕一掰就開了。
里面沒有餅干，只有一本泛黃的相冊，封面上用燙金字體印著“青春紀念冊”，
旁邊畫著兩只依偎的小鹿。林曉語翻開相冊。第一頁是張黑白照片，背景是紅磚墻，
墻頭上爬著茂密的爬山虎。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男人站在左邊，
眉眼間有父親年輕時的影子，卻比記憶里的父親多了幾分青澀的意氣。
他旁邊的女孩扎著馬尾，穿的確良連衣裙，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是年輕時的母親。
照片下面寫著日期：1995年8月18日。林曉語的心臟猛地一縮。1995年，
就是這一年，父母確定了關系。她的手指撫過照片上母親的梨渦，
那是她后來再也沒見過的笑容。為什么呢？為什么相愛的人會變成后來那樣？
如果能回到那時候，告訴他們未來的日子會充滿爭吵、冷戰(zhàn)、互相折磨，
他們還會選擇在一起嗎？雨越下越大，相冊的紙頁被打濕，字跡開始暈染。
林曉語慌忙把相冊塞進懷里，轉(zhuǎn)身想找個避雨的地方。就在這時，
一道刺眼的白光從巷口涌進來，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像有列火車迎面沖來。
她下意識地抱緊懷里的相冊，閉上了眼睛。失重感只持續(xù)了一秒。再次睜開眼時，雨停了。
眼前的景象讓林曉語的呼吸驟然停滯。她站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腳下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
路邊的梧桐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對面的商店掛著紅底白字的招牌：“國營百貨商店”，
門口的音箱里正放著一首她只在父母的老歌磁帶里聽過的歌——“浪奔，浪流，
濤濤江水永不休……”幾個穿著喇叭褲、花襯衫的年輕人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從她身邊經(jīng)過，
車鈴叮鈴鈴地響。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一支冰棒跑過，冰棒紙隨風飄到她腳邊，
上面印著“綠豆冰”三個字，價格是五分錢。林曉語低頭，
看著自己濕透的卡通T恤和牛仔褲，再看看周圍人的穿著，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
她顫抖著掏出手機，屏幕漆黑一片，無論怎么按都沒反應。她抬手抹了把臉，
摸到一手的雨水，還有……臉上細膩的觸感。她沖進旁邊一家商店，
借著柜臺后的玻璃鏡子看過去——鏡子里是十八歲的自己，皮膚飽滿，眼神清澈，
還沒被后來的焦慮和疲憊刻上痕跡?！靶」媚?，要買啥？”柜臺后的阿姨探出頭，打量著她，
“你這衣服……挺時髦啊?！绷謺哉Z張了張嘴，發(fā)不出聲音。她指著墻上的掛歷，
那上面印著清晰的日期：1995年8月18日。就是今天。照片上的那一天。
她真的回來了?；氐搅烁改该\交織的起點。林曉語沖出商店，沿著街道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須做點什么。阻止他們，一定要阻止他們！
只要他們不在一起，就不會有后來的爭吵，不會有那個令人窒息的家，不會有……她。
這個念頭像團火，燒得她渾身發(fā)燙。她跑過一個街角，撞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
“嘶——”林曉語被撞得后退兩步，懷里的相冊掉在地上，散開的照片滑了一地。“對不起，
對不起！”一個清朗的男聲響起，帶著歉意，“你沒事吧？”林曉語抬頭，
撞進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里。男生穿著白色的背心，外面套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外套，
牛仔褲的褲腳卷到腳踝，露出結(jié)實的小腿。他的頭發(fā)有些凌亂，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
貼在飽滿的額頭上。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頜線，
嘴角還帶著點沒散去的笑意。像夏日午后冰鎮(zhèn)汽水的第一口，清冽又帶著點微麻的甜。
林曉語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男生，不是學校里那種刻意?？岬臉幼?，
也不是社會上油滑的腔調(diào)，他的眼神干凈得像山澗的泉水，帶著點少年人的莽撞和真誠。
“沒事……”她訥訥地說，彎腰去撿地上的照片。男生也跟著蹲下來，幫她拾撿散落的照片。
當他拿起那張紅磚墻下的合影時，愣了一下，抬頭問她：“這是……你家人？
”林曉語點點頭，心里一驚：“你認識他們？”“好像見過。”男生撓撓頭，
指著照片上的年輕男人，“這男的是不是叫林建國？在機床廠上班的？”林曉語瞪大了眼睛。
林建國，是她父親的名字。90年代初，父親確實在機床廠工作過?！澳阏J識他？
”“不算認識，”男生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爸也在機床廠，跟他一個車間的。
我叫陳陽，經(jīng)常去廠里找我爸。”陳陽。林曉語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陌生的名字，
不屬于她知道的任何一個親戚或父母的朋友。“我叫林曉語。”她接過照片，
重新塞進相冊里?！傲謺哉Z……”陳陽念了一遍，眼睛彎成了月牙，“挺好聽的。
你是林叔的妹妹？沒聽說他有這么大的妹妹啊?！绷謺哉Z的心提了起來，
慌忙找借口：“我……我是他遠房親戚，剛來這邊，想找點事做。”“哦，這樣啊。
”陳陽沒多想，指了指前面的路口，“前面有家服裝店在招臨時工，你要是感興趣，
我可以帶你去看看。我姐在那幫忙?！绷謺哉Z愣住了。她剛才只顧著激動，
完全沒想過一個現(xiàn)實問題——她現(xiàn)在身無分文，手機沒電，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個陌生的90年代，她該怎么活下去？“真的可以嗎？”她小心翼翼地問?！爱斎弧?/p>
”陳陽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對了，你還沒地方住吧？我家就在附近，有間空房，
你要是不嫌棄……”林曉語看著陳陽真誠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她來這里的目的是阻止父母結(jié)婚，可現(xiàn)在，卻要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幫助，甚至住進他家？
但她沒有別的選擇。“那……太謝謝你了。”“不客氣。
”陳陽扛起她放在地上的包——其實里面只有一個沒電的手機和錢包，
錢包里的百元大鈔在這個年代還沒流通——大步往前走，“走吧，先去看看工作，
然后我?guī)慊丶??！绷謺哉Z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寬厚的背影，心里那團阻止父母的火焰，
不知怎么的，悄悄弱了下去。紅磚墻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個沉默的驚嘆號。
服裝店在一條熱鬧的商業(yè)街里，招牌上寫著“新潮服飾”，
門口掛著各式各樣的連衣裙和夾克衫，款式在林曉語看來有些土氣，
卻透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活力。陳陽的姐姐叫陳靜，比陳陽大五歲，穿著一件紫色的連衣裙，
頭發(fā)燙成時髦的大波浪。她打量了林曉語幾眼，又聽陳陽說了情況，爽快地拍板：“行，
正好缺個人手。管吃管住，一個月一百五，干得好再加?！币话傥澹苛謺哉Z在心里換算著，
相當于她那個年代的幾千塊？好像有點少，但在1995年，應該不算低了?！爸x謝靜姐。
”“謝啥，都是自己人。”陳靜笑著遞給她一件藍色的工作服，“今天先熟悉熟悉，
看看怎么招呼客人?！绷謺哉Z換上工作服，跟著陳靜學疊衣服、記價格。
來店里的客人大多是年輕女孩和阿姨，說話帶著本地口音，語速又快，
她得豎著耳朵才能聽懂。有個阿姨指著一條碎花裙問她：“小姑娘，這裙子顯胖不？
”林曉語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看過的那些90年代電視劇，學著里面的語氣說：“阿姨，
您身材這么好，穿啥都好看！這裙子顏色亮，襯得您氣色好，穿上保證年輕十歲！
”阿姨被哄得眉開眼笑，當即就買了。陳靜在旁邊看得直點頭，低聲對她說：“行啊曉語，
挺會說話?！绷謺哉Z吐了吐舌頭，心里有點小得意?？磥?，
現(xiàn)代的銷售技巧在90年代也適用。中午吃飯的時候，陳陽提著一個鋁制飯盒過來了。
“我媽讓我給你們送的，韭菜雞蛋餡的餃子?！憋埡写蜷_，
熱氣騰騰的餃子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林曉語早上到現(xiàn)在還沒吃東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拿起筷子就吃了起來?！奥c吃，沒人跟你搶。”陳陽遞過來一瓶橘子味的汽水，
“我媽包的餃子，還行吧？”“嗯！好吃！”林曉語嘴里塞得滿滿的，含糊不清地說。
韭菜的清香混合著雞蛋的鮮美，比她吃過的速凍餃子好吃多了。陳靜看著他們，
笑著打趣：“陳陽，你對曉語也太上心了，平時讓你給我送個飯，你能磨蹭半小時。
”陳陽的臉一下紅了，撓撓頭：“姐，你說啥呢。”林曉語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低下頭專心吃餃子，耳朵卻悄悄紅了。下午的時候，店里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林曉語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是年輕時的母親，周慧。她比照片上看起來更瘦一點，
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扎著馬尾，手里捏著一個布包，眼神里帶著點怯生生的期待。
她在店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前，手指輕輕拂過布料?！斑@件多少錢？
”她小聲問?！叭?。”陳靜走過去。周慧的手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三十五塊，
在當時可能是她幾天的工資。林曉語看著她，心里五味雜陳。她記得母親后來總說，
嫁給父親后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涩F(xiàn)在的周慧，
眼里還有對漂亮裙子的向往，還有屬于年輕女孩的羞澀和憧憬?！巴m合你的。
”林曉語忍不住開口，“你皮膚白，穿藍色好看?！敝芑厶ь^看了她一眼，愣了一下，
大概是覺得這個陌生女孩有點眼熟，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笑了笑，
那兩個淺淺的梨渦又出現(xiàn)了：“是嗎？可是……有點貴?！薄跋矚g就買唄。
”林曉語想起父母后來的爭吵，想起母親對著舊照片嘆氣的樣子，鬼使神差地說，“有時候，
錯過喜歡的東西，會后悔很久的。”周慧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
從布包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錢，數(shù)了數(shù)遞給陳靜?！熬鸵@件了。”她拿著裙子，
腳步輕快地走出了店門，像揣著一只快樂的小鳥。林曉語看著她的背影，
心里那個阻止的念頭，第一次動搖了。如果母親當初沒嫁給父親，
她就不會有那些年的委屈和抱怨，但她也不會有此刻買到新裙子的快樂了吧？“看啥呢？
”陳陽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她身邊，手里拿著一個剛買的大大泡泡糖，“給你。
”林曉語接過泡泡糖，剝開包裝紙塞進嘴里，甜甜的草莓味在舌尖散開。她用力吹了個泡泡，
看著它在陽光下閃著透明的光。“陳陽，”她突然問，“你覺得，兩個人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什么？”陳陽想了想，認真地說：“開心吧。要是在一起不開心，還不如一個人。
”開心……林曉語咀嚼著這個詞。她好像很久沒見過父母開心的樣子了。傍晚下班，
陳陽帶著林曉語回家。陳家住在一個老式的家屬院里，紅磚墻，小平房，
院子里種著一棵石榴樹，樹上掛著幾個青澀的果子。陳陽的父母很熱情，尤其是陳媽媽，
拉著林曉語的手問長問短，得知她是“林建國的遠房親戚”，
更是熱絡：“原來是建國的親戚啊，那就是自家人！快坐快坐，阿姨給你燉了雞湯。
”飯桌上，陳爸爸說起機床廠的事，提到了林建國：“建國那小子，人挺老實，
就是性子悶了點。最近好像在跟紡織廠的小周處對象？聽說那姑娘挺活潑的。
”林曉語的心猛地一跳。來了，他們果然已經(jīng)開始接觸了?！鞍?，你咋啥都知道。
”陳陽給她夾了塊雞腿，“吃飯呢?！薄拔疫@不是跟曉語聊聊嘛?！标惏职中α诵Γ?/p>
“曉語啊，你剛來這邊，有啥不習慣的就跟叔叔阿姨說，別客氣?！绷謺哉Z點點頭，
心里卻亂成一團麻。她該怎么阻止他們？直接跑去告訴父親，說你跟周慧結(jié)婚后會天天吵架？
還是去跟母親說，你千萬別嫁給林建國，他給不了你幸福？他們只會當她是瘋子吧。吃完飯，
陳陽把她領到西廂房：“你就住這間吧，以前是我姐住的，她嫁人后就空出來了。
”房間不大，靠墻放著一張單人床，床頭有個舊書桌，上面擺著一個相框，
里面是陳陽和陳靜小時候的照片。墻上貼著幾張香港明星的海報，有劉德華，還有王祖賢。
“謝謝?！绷謺哉Z放下包?！安豢蜌??！标愱枔蠐项^，有點不好意思，“條件有點簡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