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月的教室悶熱難耐,頭頂?shù)牡跎嚷朴频剞D(zhuǎn)著,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嗡鳴,
非但沒能帶來涼爽,反而攪動著燥熱的空氣,讓時間顯得更加粘稠遲緩。窗外的梧桐樹上,
知了試探性地叫著,預示著盛夏即將來臨。林曉宇把臉深深埋在臂彎里,
后背的淺藍色校服被冷汗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跡,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數(shù)學課本攤開在桌上,
那些公式和圖形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密碼,他無論如何也解不開。
這是他連續(xù)第三周沒交數(shù)學作業(yè)了,課代表小薇已經(jīng)催了兩次,每次他都只搖搖頭,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桌布上冒出的線頭?!皶杂睿?/p>
楊老師讓我再問一次...”小薇的聲音輕柔但堅持,站在他桌前不肯離去。
林曉宇沒有抬頭,只是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他能感覺到周圍同學投來的目光——有關切,
有好奇,也有不耐煩。課桌下的雙手微微發(fā)抖,他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我明天交...”他終于擠出這句話,聲音悶在臂彎里幾乎聽不見。小薇遲疑了一下,
還是轉(zhuǎn)身離開了。林曉宇松了口氣,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焦慮淹沒。明天他依然交不出作業(yè),
這個認知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
他的思維開始不受控制地狂奔:楊老師一定會對他失望至極,同學們會覺得他是個廢物,
父母會搖頭嘆息,他高考一定會失敗,人生將一片黑暗......這些念頭如潮水般涌來,
讓他呼吸困難,心跳加速。班主任李梅老師注意到了這個角落的動靜。她扶了扶眼鏡,
沒有立即介入,只是默默觀察著。這不是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林曉宇的異常。近一個月來,
這個曾經(jīng)活潑開朗的男生變得沉默寡言,上課時常走神,眼圈總帶著淡淡的青黑。
更細微的變化是:他不再和同學一起吃午飯,總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笑容變得勉強而短暫。
李老師回想起上周批改日記時,林曉宇寫的一段話:“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冒牌貨,
大家都在進步,只有我停在原地,甚至還在后退。我不敢告訴任何人這種感受,
怕他們發(fā)現(xiàn)我真的如此無能......”這段文字讓李老師警覺起來。
作為一名有十五年教齡的教師,她見過太多學生被心理問題困擾。幾年前,
她班上有個優(yōu)秀生因為焦慮癥發(fā)作,高考前三個月不得不休學治療。那件事給她很大震動,
之后她主動參加了心理健康教育的培訓,學習識別學生心理問題的早期信號。上周班會,
李老師特意講了個故事:“我侄女上初中時,總說自己‘沒用’,
每次考試前都會胃痛得吃不下飯。后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因為怕辜負父母和老師的期待,
把自己逼得太緊。那時候,她就像一根被拉得太緊的弦,再稍微用力就會斷裂。
”李老師邊說邊在教室里慢慢踱步,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林曉宇的方向。
“后來我們帶她去見了心理老師,就像給打結的繩子松松勁?,F(xiàn)在她已經(jīng)上大學了,
每次打電話回家,還會笑著說‘這次沒做好,下次試試’?!惫适轮v完,教室里一片安靜。
有幾個學生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另外一些則面露困惑,
不明白老師為什么突然分享這個看似無關的故事。林曉宇的心跳加快了。
李老師的故事仿佛一面鏡子,照出了他不敢言說的秘密。他確實感覺自己就像那根過緊的弦,
隨時可能崩斷。每晚躺在床上,他的大腦都不肯休息,反復回放白天的每個可能尷尬的瞬間,
預演明天可能發(fā)生的災難場景。睡眠變得支離破碎,清晨醒來時總是疲憊不堪。課后,
李老師輕輕敲了敲林曉宇的桌子:“曉宇,下午放學后,要不要跟我去個地方?
心理輔導室的張老師泡了新茶,說想找人聊聊最近讀的書?!绷謺杂钅笾P的手頓了頓,
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他以為老師會批評他,或者直接叫家長。
這種出乎意料的邀請讓他不知所措,內(nèi)心涌起一陣恐慌。心理輔導室?
那不是“心理有問題”的人才去的地方嗎?他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同學們竊竊私語的畫面,
標簽如“瘋子”“變態(tài)”在想象中飛來飛去。但他看著李老師溫和而堅定的眼神,
最終還是含糊地點了點頭?!昂玫?,放學后我在辦公室等你?!崩罾蠋熜α诵Γ?/p>
沒有多說什么就離開了。整個下午,林曉宇都心神不寧。數(shù)學課上,
楊老師講解的一道解析幾何題他完全沒聽進去,只覺得那些數(shù)字和符號在黑板上扭曲變形,
像在嘲笑他的無能。他不斷問自己:我真的需要看心理老師嗎?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這個念頭讓他如坐針氈。放學鈴聲終于響起,同學們喧鬧著收拾書包離開。
林曉宇機械地往書包里塞課本,動作遲緩得像電影慢鏡頭。
他的內(nèi)心正在激烈斗爭:一部分想逃跑,另一部分卻又隱約期待著什么——或許,只是或許,
有人能理解他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二心理輔導室位于教學樓頂層的一個安靜角落。
林曉宇跟著李老師走上樓梯,每上一級臺階,心跳就加速一分。他想象著一個昏暗的房間,
一個嚴肅的醫(yī)生拿著筆記本記錄他的每句話,甚至可能有一張令人不安的診療床。
然而推開門的那一刻,他愣住了。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劃出一道道溫暖的光斑。
房間里擺放著幾盆綠植,墻上掛著幾幅寧靜的風景畫,整個空間給人一種安寧舒適的感覺。
書架占滿了一面墻,上面不僅有心理學專業(yè)書籍,還有文學、歷史和科普讀物。
房間一角擺放著一套茶具,小茶幾上已經(jīng)泡好了一壺茉莉花茶,清香彌漫在整個空間。
張老師是個中年男性,戴著無框眼鏡,穿著簡單的棉質(zhì)襯衫,
看起來更像一位溫和的大學教授而非醫(yī)生。他站起身微笑著打招呼:“歡迎,李老師,
這位就是曉宇同學吧?請坐,我剛泡了茉莉花茶,你們來得正是時候。
”沒有預想中的嚴肅問詢,張老師真的聊起了最近讀的一本書——一本關于南極探險的小說,
講述人類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心理適應能力。他講述的方式很有趣,
不時引導林曉宇和李老師分享自己的想法。“想象一下,在那種零下幾十度的環(huán)境里,
探險隊員們必須相互依賴才能生存,”張老師邊說邊斟茶,
“他們學會了一個重要道理:尋求幫助不是軟弱,而是智慧的表現(xiàn)?!绷謺杂盥潘上聛恚?/p>
茶杯傳來的溫暖觸感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舒緩。在張老師自然的引導下,
他不知不覺開始講述自己的近況?!坝袝r候我覺得...無論怎么努力都不夠好。
”林曉宇終于低聲說道,眼睛盯著杯中起伏的茉莉花苞,“總覺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尤其是數(shù)學,明明以前還行,現(xiàn)在一看題目就腦子一片空白。
”他描述了自己如何因為一次考試失利而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如何逐漸對學習產(chǎn)生恐懼,
晚上失眠,白天精神恍惚,形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白羁膳碌氖?,我知道這樣想很不合理,
但就是控制不住?!绷謺杂畹穆曇魩缀醵Z,“我覺得自己很...不正常。
”張老師認真聽著,不時點頭表示理解,但沒有打斷。等林曉宇說完,
他才緩緩開口:“首先,謝謝你愿意分享這些感受。這需要很大勇氣?!彼D了頓,
繼續(xù)說:“你描述的經(jīng)歷聽起來很像焦慮癥的表現(xiàn),
特別是‘明知不合理卻控制不住’這個特點?!薄敖箲]癥?”林曉宇的心沉了下去。果然,
他是有“病”的。張老師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溫和地解釋道:“不要把焦慮癥想得太可怕。
事實上,焦慮是人類最常見的情緒反應之一,適當?shù)慕箲]有助于我們應對危險。只是有時候,
我們的大腦會‘過度保護’我們,對實際上沒有威脅的事情也發(fā)出警報。
”他指著窗外的爬山虎:“你看它剛冒芽時,也歪歪扭扭的,可沒人急著讓它一天爬滿墻。
它需要時間,需要合適的陽光和雨水,甚至需要經(jīng)歷幾次失敗——有些嫩芽會枯萎,
但它總會找到繼續(xù)向上的路?!薄奥齺?,接受自己有時候會‘卡住’,”張老師繼續(xù)說著,
語氣平和如朋友間的交談,“就像給花澆水,不是一次澆透就夠,得知道它什么時候需要。
我們的心也是如此,需要定期關照和護理。
”張老師介紹了認知行為療法的基本原理:我們的想法、情緒和行為如何相互影響,
形成循環(huán)。他拿出一張紙,畫了一個簡單的圖示:“比如說,數(shù)學考試這個情境下,
你可能自動產(chǎn)生‘我肯定會考砸’的想法,這個想法導致焦慮情緒,
焦慮情緒又讓你回避復習,最后真的考不好,這又強化了最初的想法。
認知行為療法就是幫助我們打破這種惡性循環(huán)?!绷謺杂顚W⒌芈犞?,
幾個月來第一次感到有人真正理解了他的內(nèi)心掙扎。那天,他在輔導室待了將近一個小時。
當他離開時,雖然沒有解決所有問題,但肩上的重壓似乎減輕了些許。
他同意每周四下午來和張老師“聊聊天”,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約定。
三林曉宇的變化并非突如其來。三個月前,他還是個成績中上、喜歡打籃球的普通高二學生。
改變始于那次全省聯(lián)考,他的數(shù)學意外不及格——56分,鮮紅的數(shù)字像一記重錘砸在心上。
“沒關系,下次努力就好?!睌?shù)學楊老師在發(fā)卷子時簡短地說了一句,
但那語氣中的失望顯而易見?;氐郊?,母親看到成績單后嘆了口氣:“曉宇,
這個成績...你爸爸和我在你這個年紀從來都是班上前幾名。
是不是最近花太多時間打游戲了?”父親沒說什么,只是搖了搖頭,
那種無聲的責備比任何訓斥都令人難受。那天晚上,林曉宇躺在床上無法入睡。56分。
這個數(shù)字在腦海中反復出現(xiàn)。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回想起過去每次考試前的緊張和焦慮,
突然覺得那可能就是“不正?!钡谋憩F(xiàn)。“其他同學看起來都很輕松,
為什么只有我這么緊張?”他問自己,卻沒有答案。從那天起,每當打開數(shù)學課本,
一種莫名的恐慌就會襲來。心跳加速,手心出汗,有時候甚至會感到輕微的惡心。
他開始拖延做數(shù)學作業(yè),先是偶爾一次,然后變得越來越頻繁?!拔抑皇切枰{(diào)整一下狀態(tài),
”他告訴自己,“明天就會好起來。”但明天從未好起來。相反,情況日益惡化。
他不僅對數(shù)學產(chǎn)生恐懼,其他科目也開始受到影響。晚上失眠,白天精神恍惚,
形成了一個難以打破的惡性循環(huán)。直到第三周沒交數(shù)學作業(yè),課代表和老師都注意到了問題。
第二次去見張老師時,林曉宇稍微放松了些。
這次張老師介紹了更多關于焦慮的心理教育內(nèi)容?!敖箲]時,
我們的身體會進入‘戰(zhàn)斗或逃跑’模式,”張老師解釋說,
“心跳加速、呼吸變快、肌肉緊張——這些都是身體在準備應對威脅的自然反應。問題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