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綠燈籠現(xiàn)夏末秋初的天氣,又悶又熱,像是要把河里的水都蒸到天上去。
天色擦黑的時候,陳老栓照舊蹲在那扇破了一半的木門檻上,
掏出他那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竹煙桿,按上一小撮煙絲,“啪”地用火柴點上,
吧嗒吧嗒地抽起來。煙霧繚繞里,他瞇縫著眼,目光越過門前一小片長滿雜草的空地,
直勾勾地落在不遠處的河面上。這條河叫黑水河,
河水一年四季都泛著一種沉沉的、墨綠色的幽光,就算是大晴天,陽光也照不透底下。
河面寬的地方有十幾丈,最深處能沒過三根竹篙接起來那么高。俗話說,淹死會水的,
打死犟嘴的。老栓對這話體會最深。他兒子冬生,三十年前就淹死在這條河里。
那孩子水性極好,一個猛子扎下去,能潛在水底換氣,隔好遠才冒頭。村里老人都說,
冬生是河鯉精轉(zhuǎn)世,生來就是吃水上飯的料??善褪撬?,死在了最熟悉的水里。
老栓身后那間土坯房,還是他爹手里蓋的,墻皮大塊大塊地往下掉,
露出里面混著麥秸的黃土。屋里就他一個人住了。老婆子走得早,在冬生沒了后的第三年,
一場風(fēng)寒沒挺過來,也跟著去了。打那兒起,老栓就一個人守著這破屋,守著屋前這片河,
還有河岸邊那棵誰也說不上年歲的老槐樹。老槐樹生得古怪,粗壯的樹干歪斜著伸向河心,
樹皮裂開深深的口子,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最顯眼的是樹干上那個巨大的樹瘤,
黑黢黢、硬邦邦,據(jù)說有年夏天打雷,劈掉了半邊,剩下這半邊像個丑陋的疤,
死死地扒在樹上。河水漲漲落落,從來淹不過這瘤子。老栓他爹說過,這樹是鎮(zhèn)河的,
底下壓著東西呢。小時候老栓不信,后來年紀大了,經(jīng)的事多了,尤其是冬生沒了以后,
他漸漸覺得,他爹的話也許有幾分道理?;睒涞紫拢菑U棄了十多年的老渡口。
幾塊巨大的青石板壘成的臺階,一級一級通到水下,
如今石縫里早已擠滿了茂密的蘆葦和不知名的水草。一刮風(fēng),就唰啦啦響成一片,
白天聽著還算熱鬧,一到晚上,那聲音就變了味兒,窸窸窣窣,忽遠忽近,
像是好多光著腳的人在那石階上走來走去。村里人都不太愿意靠近這地方。不是不想,
是忌諱。這些年,在這渡口、在這河里出事的人,不是一個兩個。遠的說不清,
光是老栓這輩人記得的,就有五六個。河對岸的村子早就修了水泥橋,
騎個自行車“叮鈴鈴”就過去了,誰還愿意來這陰氣森森的老渡口坐船?擺渡的營生沒了,
船也爛了、沉了,只剩下老栓這一個孤老頭子,還像根釘子和這老渡口拴在一起。
“冬生那孩子,水性好啊…”老栓磕了磕煙鍋,灰燼掉在泥地上,他像是自言自語,
又像是說給可能路過的什么人聽,“那晚上,河上飄來三盞綠燈籠,
亮得瘆人…我讓他別貪稀奇,別去看…他不聽吶…非要去看…”這話他翻來覆去說了三十年。
起初還有人陪著嘆氣,抹抹眼角,后來大家聽多了,也就麻木了,至多點點頭,
含糊地應(yīng)一聲,就趕緊走開。只有村東頭的趙寡婦,偶爾挎著籃子路過,會停下腳步,
安安靜靜地聽他說完,有時還會接上一兩句。趙寡婦命也苦。男人五年前下河打魚,
入夜沒回來。第二天,船漂在河心,船上那盞煤油燈還亮著,人卻沒影了。撈了三天,
也沒見尸首。大家都說,準是讓河里的東西給纏了腳,拖底下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趙寡婦懂老栓心里的苦,老栓也明白趙寡婦眼里的哀。這天是中元節(jié)的前一天,
農(nóng)歷七月十四。天悶熱得反常,河面上連平時最愛撲騰的水鳥兒都不見了蹤影,
只有成群的蜻蜓,翅膀幾乎貼在水皮上飛,空氣粘稠得像是能擰出水來。
老栓心里頭莫名地煩躁,煙抽得比往常都兇。天黑透以后,對岸遠遠地傳來些鑼鼓和喧嘩聲,
還有星星點點的光亮在移動。他知道,那是城里來的人,在那邊搞什么放河燈的活動,
說是傳統(tǒng),圖個新鮮熱鬧。老栓記得,早年間鄉(xiāng)下也放河燈,但那是極莊重的事,
家里的女人用心用彩紙扎成蓮花燈,中間放一小截蠟燭,天黑后到河邊點了,
小心翼翼放入水中,祈求河神保佑平安,也超度水里亡魂。哪像現(xiàn)在,鬧哄哄的,像是趕集。
他嘆口氣,準備轉(zhuǎn)身回屋睡覺。就在這當口,他眼角的余光瞥見河面上有什么東西一閃。
老栓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slowly地、幾乎是一寸寸地扭過頭,看向黑黢黢的河心。
河面上,悄無聲息地飄來了三盞燈籠。綠幽幽的。的光。
和他三十年前那個晚上見到的一模一樣。老栓手里的煙桿“啪嗒”一聲掉在腳下的泥地上。
那煙鍋里的火星子濺出來,燙了一下他的腳背,他卻渾然不覺。三十年過去了,
那燈籠的樣子,那綠得滲人、不晃不搖的光,和他記憶深處那個噩夢般的夜晚毫無二致。
它們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牽引著,既順著水流,又逆著某種常理,
以一種異常平穩(wěn)、甚至可以說是死寂的方式,向著老渡口這邊漂來。
“冬生…”老栓嘴唇哆嗦著,幾乎發(fā)不出聲音,只有氣音從喉嚨里擠出來。
他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兩條老腿灌了鉛一樣沉,又想不顧一切地沖過去。
一種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更深沉的、折磨了他三十年的愧疚感交織在一起,撕扯著他的心肺。
燈籠漂到河心那片最深的水域,開始打轉(zhuǎn),不再往下游去。老栓使勁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他看見那三盞綠燈籠后面,似乎拖著幾條模糊的黑影,像水草,又像是什么東西的觸須,
在水面下無聲地擺動。那黑影時而分散,時而聚攏,在幽綠的燈光映照下,
隱約勾勒出人形的輪廓。“爹…”一個聲音,極其微弱,
像是夜風(fēng)吹過高密度蘆葦叢發(fā)出的最輕柔的嘶鳴,卻又異常清晰地,
直接鉆進了老栓的耳膜深處。那不是通過空氣傳播的聲音,倒像是有人貼著他的耳朵眼,
用氣聲呼喚。老栓渾身一個激靈,干瘦的身體猛地挺直了?!岸??是冬生嗎?
”他朝著河面喊,聲音劈裂發(fā)抖,帶著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渴望和驚惶。
河心那打著轉(zhuǎn)的綠燈籠旁邊,突然“咕嚕?!泵捌鹨淮畾馀荩蚱屏怂娴钠届o。緊接著,
一只蒼白無比、毫無血色的手,“嘩啦”一聲伸出水面,五指張開,朝著老栓站立的岸方向,
急促地招了招,隨即又飛快地沉了下去,消失不見。驚鴻一瞥間,
老栓似乎看見那蒼白的手腕子上,系著一點暗紅色的東西,
在幽綠的燈光和微弱的月光下一閃而過。是那根紅繩!冬生十二歲生日時,
他娘去廟里求來給他辟邪保平安的紅繩!絕對不會錯!這一刻,什么恐懼、什么忌諱,
全被一股腦沖垮了。三十年的悔恨、三十年的思念,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淹沒了老栓。
他甚至來不及蹬掉腳上那雙破舊的布鞋,
就那么深一腳淺一腳地、踉踉蹌蹌地沖下河岸的緩坡,“撲通”一聲扎進了黑沉沉的河水里。
河水冰冷刺骨,激得他渾身一哆嗦,牙齒格格作響。他年輕時是擺渡的好手,
水性在村里也是數(shù)得著的,如今年紀大了,筋骨僵硬,動作早已不復(fù)當年的利落,
但他還是拼了老命,揮動著雙臂,奮力向河心那三盞綠燈籠游去。奇怪的是,
那三盞燈籠像是活物一般,察覺到了他的靠近,忽然猛地一沉,悄無聲息地沒入了水中,
連一絲漣漪都沒有蕩開,只剩下一圈圈原有的水紋在慢慢擴散。老栓心里一急,深吸一口氣,
一個猛子扎了下去。河水比他想象的要渾濁得多,睜不開眼,四周是漆黑一片,
只能感覺到刺骨的寒冷包裹著全身。在水下,他勉強睜開一條縫,
只能看到深處有模糊的、搖曳不定的綠光在晃動,忽遠忽近。有什么東西,
冰涼、滑膩、帶著一種水草的腥氣,擦著他的小腿肚滑了過去。老栓心里猛地一緊,
一口氣差點沒憋住,慌忙蹬水浮上水面換氣。他剛冒出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就聽見岸上傳來一個女人焦急萬分的呼喊聲?!袄纤ㄊ?!快回來!危險!
快上來!”是趙寡婦的聲音。她不知何時來到了岸邊,手里提著一盞防風(fēng)的馬燈,
昏黃的光圈在她周圍搖曳,映照出她那張寫滿驚懼的臉。她正朝著老栓的方向,
拼命地揮舞著手臂。老栓猶豫了一下,回頭再看向河心。
那三盞綠燈籠竟又悄無聲息地浮了上來,而且比剛才離他更近了!
近到他幾乎能看清燈籠的材質(zhì)——是那種老式的、用竹篾和油紙糊成的折疊燈籠,
紙上似乎還用暗紅色的顏料畫著一些扭曲的、他看不懂的符咒紋路?!袄纤ㄊ澹∧菛|西邪性!
不吉利!快回來!水里涼,您身子骨受不了啊!”趙寡婦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
在寂靜的河岸上顯得格外凄惶?,F(xiàn)實的呼聲和冰冷的河水讓老栓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絲。
他喘著粗氣,看著那近在咫尺的、散發(fā)著不祥綠光的燈籠,終于感到了害怕。他不再猶豫,
轉(zhuǎn)身奮力向岸邊游去。趙寡婦趕緊涉水上前幾步,伸出瘦削卻有力的手,
一把將濕淋淋的老栓從水里拽了上來,立刻將一塊雖然舊卻干凈的干毛巾塞到他手里。
老栓渾身濕透,冷得瑟瑟發(fā)抖,嘴唇都紫了?!澳@是不要命了?!
”趙寡婦一邊幫他拍打著后背順氣,一邊數(shù)落著,聲音還在發(fā)顫,“這大半夜的,
您往這河里跳什么呀?這水多涼!要是腿抽了筋,可怎么是好?!”老栓牙齒打著顫,
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
燈…燈籠…三盞綠的…和三十年前一樣…冬生…冬生他在叫我…”趙寡婦順著他的手指望去,
河面上黑漆漆一片,只有微風(fēng)吹起的細小波紋,反射著破碎的月光?!澳摹挠惺裁礋艋\?
”她說話的眼神有些閃爍,不敢直視老栓的眼睛,聲音也低了下去,“老栓叔,
您…您是不是眼花了?或者…或者是城里人放的河燈漂過來了?”老栓再定睛仔細看去,
河面上果然空蕩蕩的,除了河水流動的細微聲響,什么都沒有。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只是他一場因思念成疾而產(chǎn)生的幻覺。一股寒意,比河水更刺骨的寒意,從脊椎骨竄了上來。
趙寡婦扶著手腳冰涼的老栓往回走,低聲說:“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鎮(zhèn)上。
我聽說鎮(zhèn)上有個周師傅,懂這些…這些邪門事兒。請他來給看看。
這老渡口…確實不太平不是一天兩天了。”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
幾乎像是在耳語:“我家那口子…沒的那天晚上,我出來尋他,
好像…好像也看見這河心有什么綠光閃了一下…當時以為眼花了,
沒敢細想…”老栓沒再說話,只是任由趙寡婦攙扶著,機械地邁著步子。走到自家門口時,
他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那黑黢黢的河面和茂密的蘆葦叢。他分明看見,
蘆葦叢靠近水邊的陰影里,有個白晃晃的影子極快地一閃而過,那身形矮小瘦弱,
像個半大的孩子,旋即就沒入了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見。2 怨氣輪回第二天一早,
天剛蒙蒙亮,趙寡婦就急匆匆地出門往鎮(zhèn)上去了。老栓幾乎一宿沒合眼,
腦子里反復(fù)都是那三盞綠燈籠和那只蒼白的手。他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門檻邊上,
心不在焉地補著一副破舊的漁網(wǎng),那粗糙的尼龍線在他手指間來回穿梭,
卻好幾次都沒對準針眼,針尖扎進指腹,沁出殷紅的血珠,他只是隨手在褲子上抹了抹,
留下幾點暗紅色的痕跡。晌午剛過,日頭最毒的時候,趙寡婦領(lǐng)著一個男人回來了。
這人約莫五十出頭年紀,瘦高個,背有點微駝,
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卻干干凈凈的藍色土布衫褲,肩上挎著一個半舊的帆布包,
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些什么。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雙眼睛,亮得出奇,
看人的時候像是能穿透皮肉,一直看到人心里頭去。但他臉色似乎有些過于蒼白,
帶著一種久不見陽光的虛弱感?!袄纤ㄊ?,這就是鎮(zhèn)上那位周師傅。”趙寡婦介紹道,
額頭上還掛著細密的汗珠,顯然是一路急著趕回來的。從村子到鎮(zhèn)上,
來回二十多里地的山路,對一個女人來說并不輕松。周師傅沒立刻說話,
只是用他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仔細打量了一下老栓,又掃了一眼他身后的土屋,
然后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他轉(zhuǎn)向老渡口,腳步很輕地走了過去,
開始仔細地勘察起來。他先在渡口那片磨得光滑的青石臺階上來回走了兩趟,時而蹲下身,
用指尖觸摸那些被無數(shù)雙腳和歲月打磨得光滑如鏡的石板表面,
甚至湊近了仔細聞了聞石縫里泥土和水汽的味道。接著,他又走到水邊,掬起一捧河水,
看了看,又嗅了嗅,眉頭微微皺起。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上,
尤其是那個巨大的、黑黢黢的樹瘤上,凝視了許久?!斑@棵樹,在這里有些年頭了吧?
”周師傅終于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低沉,像是很久沒有大聲說過話。老栓放下手里的漁網(wǎng),
站起身回道:“打我爺爺那輩就在了,少說也有一百好幾十年了。我爹在世的時候常說,
這老槐樹是鎮(zhèn)河的,底下壓著東西呢?!敝軒煾等粲兴嫉攸c了點頭,沒有說話。
他從肩上的帆布包里取出三炷細細的線香,用火柴點燃了,恭敬地插在老槐樹根部的泥土里。
奇怪的是,當時明明有些許河風(fēng),但那三縷青煙卻筆直地向上飄升,升到一人多高的地方,
忽然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攪動,毫無征兆地打了個旋,
齊刷刷地轉(zhuǎn)向東邊河水流來的方向飄去。周師傅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他轉(zhuǎn)回身,
看著老栓,沉聲問道:“老哥,昨晚您看見那東西,具體是什么時辰?”老栓想了想,
很肯定地說:“約莫…約莫二更天吧。村子里打更的剛敲過梆子沒多久。
和三十年前…冬生沒的那晚,差不多同一個時辰。”周師傅深吸了一口氣,
緩緩?fù)鲁鏊膫€字:“三十年…一輪回啊。”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老栓和趙寡婦,
“這是積年的怨氣,沉底的冤魂,時候到了,要上來討債了?!彼貏e看向趙寡婦,
“這河里,恐怕不止淹死過一兩個人吧?”趙寡婦聽到這話,臉色白了白,
雙手不自覺地絞著衣角,低聲數(shù)道:“光我嫁過來這二十多年知道的,就有…就有好幾個。
最早聽說的是建國前,村里老地主家一個小妾,說是偷了東西,沒臉見人,
半夜從這渡口投了河;然后是六二年餓得受不了的王家老二,想游到對岸找吃的,
沒游過去;七五年知青點那個姓林的女知青,好像是因為回不了城,
想不開…也是從這跳下去的;八零年,我公公下網(wǎng)撈魚,再沒上來;九零年,
老栓叔家的冬生;零三年,村西頭劉家那個不學(xué)好、整天偷雞摸狗的小子,喝了酒逞能下水,
沒了;還有…還有五年前…我家那口子…”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后幾個字幾乎含在了喉嚨里,
眼圈也微微泛了紅。老栓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抬頭,
聲音有些發(fā)急:“討債?討什么債?周師傅,冬生他…他是自己不小心,失足落水的!
”周師傅那雙銳利的眼睛立刻盯住了老栓,目光像是兩把錐子:“失足?老哥,
您摸著自個兒的心口窩再說一遍。真是失足嗎?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他話沒說完,
但那雙眼睛仿佛已經(jīng)看透了一切,“…河里的那些,也知?!崩纤ㄏ袷潜粨糁辛艘Γ?/p>
張了張嘴,喉嚨里“咯咯”響了幾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那雙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
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他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晚上,冬生跳下水前回頭看他的那一眼,
亮晶晶的,充滿了對父親的信任和一點點去冒險的興奮,
仿佛爸爸讓他去做的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趙寡婦見狀,趕緊上前打圓場:“周師傅,
您別見怪。那…那現(xiàn)在有啥辦法能化解嗎?需要準備些什么東西?您盡管說,
我們想法子去辦?!敝軒煾凳諗苛四抗?,不再逼視老栓。
他從帆布包里先掏出一面邊緣有些磕碰的舊銅鏡,用一根紅繩拴了,
小心翼翼地掛在老槐樹朝河的那根最粗的枝椏上。鏡子正好對著河心方向。
接著他又取出幾樣?xùn)|西:一把油光發(fā)亮、刻著符文的桃木劍,一疊畫好的黃紙符箓,
還有一個小巧的、古舊的銅鈴鐺。“這些東西鎮(zhèn)在這里,能頂一陣。
”周師傅把桃木劍插在身前的泥地里,符紙放在手邊,“今天晚上,我守在這兒。你們倆,
”他特別鄭重地叮囑老栓和趙寡婦,“天一黑就回屋去,鎖好門窗,用桌子頂上。
不管聽到外面有什么動靜,哪怕是敲鑼打鼓,哪怕是聽見熟人叫你們的名字,
都絕對不許出來!更不許答應(yīng)!記住了嗎?”老栓嘴唇動了動,還想問些什么,
趙寡婦連忙拉了他一把,低聲說:“老栓叔,咱們聽師傅的,讓師傅辦事,
咱們別在這兒添亂?!闭f著,半扶半拉地把心神不寧的老栓拽回了他的土屋里。那一整天,
老栓在屋里都坐立不安。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屋子里踱來踱去,時不時就湊到窗戶邊,
用手指撩開破舊窗簾的一角,緊張地向外張望。周師傅一直盤腿坐在老槐樹下,閉著眼睛,
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在打坐,身前的桃木劍和那盞小油燈紋絲不動。但老栓總覺得,
外面那個人什么都知道,甚至能隔這么遠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和粗重的呼吸聲。傍晚時分,
天上的烏云越積越厚,顏色也越來越深,像吸飽了墨汁的棉花,沉甸甸地壓下來。
云層后面有悶雷滾動,轟隆隆響個不停,可那雨點就是遲遲落不下來。天氣更加悶熱難受。
老栓胡亂扒了幾口趙寡婦送來的晚飯,食不知味。他依著周師傅的囑咐,
早早地鎖好了那扇并不結(jié)實的木門,還用屋里那張唯一的破桌子抵在了門后。
但他終究無法安心躺下,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窗戶后面,眼睛死死盯著窗外,
透過那條窗縫,一眨不眨地看著老槐樹下的情形。周師傅依然坐在那里,
身影在越來越濃的夜色里顯得有些模糊。他面前那盞小油燈已經(jīng)被點燃了,
豆大的火苗在越來越大的河風(fēng)中,本該搖曳不定甚至熄滅,可它卻詭異地筆直向上燃燒著,
散發(fā)出昏黃卻穩(wěn)定的光芒,像一只永不閉合的昏黃眼睛,固執(zhí)地守著這片越來越詭異的地界。
3 水鬼索命二更天的梆子聲,隱隱約約地從村子里傳來,飄過空曠的田野,傳到老渡口時,
已經(jīng)微不可聞。就在這時,河面上起霧了。那霧起得極快極濃,白茫茫的,貼著水面,
悄無聲息地迅速蔓延,不過幾個呼吸間,就吞沒了整個渡口,
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下半部分也被吞沒了。老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