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喧鬧得幾乎要掀翻屋頂。
孩子們的笑聲、追逐時踢倒凳腳的悶響、電視里咿咿呀呀的春晚前奏，
還有廚房方向傳來的、愈發(fā)密集的鍋鏟碰撞聲和油煙機(jī)的轟鳴，所有這些聲音攪拌在一起，
形成一種粘稠的、讓人無處遁形的“熱鬧”，厚重地壓在李衛(wèi)東的耳膜上。
他坐在那張用了**十年的暗紅色仿皮沙發(fā)正中間，位置是兒孫們進(jìn)門拜年時特意讓出來的，
說是“家主位”。沙發(fā)的彈簧早已疲軟，陷下去一個深深的窩，
把他不大的一把老骨頭妥帖地、幾乎是固定地嵌在里面。手上被小孫女塞了一杯剛沏的熱茶，
說是好茶葉，她爸爸特意買的。茶葉或許真是好的，青綠的芽尖在玻璃杯里載沉載浮，
蒸騰起的熱氣白蒙蒙一片，模糊了他眼前晃動的那一張張臉龐——兒子的，兒媳的，孫輩的，
有些他能立刻叫出名字，有些得愣一愣神，還有一些半大的小子丫頭，竄得太快，
他甚至對不上號是哪一房的。笑容是早就預(yù)備好的，像過年時必須貼上的門神畫，
端端正正掛在臉上。肌肉有點僵，但他維持著。孩子們過來喊一聲“爺爺”、“太公”，
他就努力地點頭，從喉嚨里擠出沉沉的“哎，好，好”，再看著他們像得到指令的小雀兒，
瞬間又飛散開去?？諝饫飶浡驼ㄎ铩⒓t燒肉的濃烈香氣，
還有一種更尖銳的、年輕女孩身上的甜香，混合著男人們抽的煙味，復(fù)雜得讓他胸口發(fā)悶。
他聽著兒子們在高聲談?wù)撝裁错椖俊⑹裁垂墒行星?，詞匯陌生而急促；兒媳們湊在一起，
聲音低而密，偶爾爆出一兩聲心照不宣的輕笑，
大概是在說哪家的閑話或是孩子的成績；孫輩們則舉著手機(jī)，嘰嘰喳喳，
屏幕的光映亮他們年輕飽滿的臉頰。他被包圍著，在這漩渦的正中心，
卻覺得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那喧囂是他們的，那熱鬧也是他們的。
他只是一個被安置在“家主位”上的象征物，一個需要被展示和叩拜的泥塑雕像。開飯了。
人潮簇?fù)碇?，幾乎是架著他，挪到餐廳那張?zhí)氐丶恿舜筇柌ＡмD(zhuǎn)盤的圓桌主位。
菜肴琳瑯滿目地鋪滿了整整一桌，雞鴨魚肉，蒸煮油炸，色彩濃艷得有些不真實。
他的碗很快就在一片“爸，吃這個”、“爺爺，這個好”的聲浪中堆成了小山?！鞍郑?/p>
您最愛吃的紅燒蹄髈，燉了一下午，爛乎！”大兒子李建國用公筷夾來一大塊醬紅色的肉，
穩(wěn)穩(wěn)放在那“小山”的尖頂。“爺爺，吃蝦！媽媽說這個蝦貴著呢，有營養(yǎng)！
”大孫女接著精準(zhǔn)地丟了幾只油燜大蝦過來?！暗?，嘗嘗這個清蒸魚，鮮得很，
一點刺都給您挑沒了。”二兒媳的手越過半個桌子，送來一筷子雪白的魚肉。筷子紛紛而來，
帶著不容拒絕的熱情，準(zhǔn)確地將各種美味降落在他碗里。那是兒孫的孝心，是晚輩的敬意，
是過年團(tuán)圓應(yīng)有的程序。他臉上的笑紋更深了，連連點頭，喉嚨里含糊地應(yīng)著：“好，好，
自己來，自己來……”他伸手去拿自己的筷子，想去夾一點近處的青菜。
手指碰到那兩根細(xì)長的木棍時，卻有些不聽使喚。微微的顫抖，從指尖開始，
細(xì)密地、固執(zhí)地傳導(dǎo)上來。他屏住一口氣，試圖用力握住它。那顫抖卻變本加厲，
成了小幅度的、無法抑制的震動?？曜宇^碰在細(xì)瓷碗邊上，發(fā)出極輕細(xì)卻刺耳的“叮”一聲。
一瞬的寂靜?；蛟S并沒有寂靜，桌上的談笑風(fēng)生依舊，只是在他自己的感知里，
世界嗡地一聲輕響，所有背景音都褪去了，只剩下那一下“?！?，
和自己胸腔里陡然加速的擂鼓。沒人注意到。
三兒子碰杯；二兒子忙著給自家調(diào)皮小子擦嘴；孫輩們的注意力全在爭奪最后一只炸雞翅上。
那一下細(xì)微的磕碰，和他努力想要壓制下去的、顫抖的手，淹沒在巨大的團(tuán)圓喧囂里，
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落進(jìn)喧騰的浪潮。他悄悄吸了口氣，將左手伸到桌下，
用力掐住了右手的腕子。指甲陷進(jìn)干枯的皮膚里，帶來一絲鈍痛。他借著這股強(qiáng)制的力量，
終于讓那顫抖暫時偃旗息鼓，然后幾乎是迅疾地，將筷子頭戳進(jìn)碗里那塊最軟的蹄髈肉中，
固定住。完成這個動作，竟讓他額角微微冒了汗。他垂著眼，
慢慢咀嚼著兒孫們夾來的“孝心”，味道在嘴里有些發(fā)木。飯至中途，酒過三巡，
桌上的氣氛越發(fā)活絡(luò)。三兒子李建業(yè)，
那個從小就主意最多、現(xiàn)在也似乎混得最風(fēng)生水起的兒子，清了清嗓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爸，大哥，二哥，大姐，”他環(huán)視一圈，聲音拔高了一些，成功地吸引了大半的目光，
“趁著今天人齊，我說個事兒，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弊郎险f笑的聲音低了下去，
幾道視線投向他?！澳憧矗纸衲暌财呤肆?，雖然是高壽，身體看著也硬朗，
但畢竟年紀(jì)在這兒了。咱們做兒女的，說句實在的，都不能常年在跟前守著。大哥忙工程，
二哥那邊孫子也小脫不開身，我呢，公司事兒多，三天兩頭往外飛。大姐倒是離得近，
可也不能天天來回跑不是？”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推心置腹：“我是這么想的，
爸一個人住這老房子，我們終究是不放心。請保姆吧，現(xiàn)在靠譜的難找，
新聞上那么多不好的事兒，也怕爸不習(xí)慣外人伺候。我的意思是——咱們四家，
輪流來養(yǎng)爸的老。一家三個月，剛好一年輪一轉(zhuǎn)。這樣爸身邊始終有人，
咱們兄弟姐妹也能各自盡盡心，不至于把擔(dān)子壓在一家頭上。大家覺得怎么樣？”提議一出，
桌上有了片刻的凝滯。隨即，各種聲音響了起來。“我覺得三弟這主意不錯！
”大兒子李建國率先表態(tài)，聲音洪亮，“公平！爸辛苦一輩子，是該我們輪流照顧了。
”二兒媳緊接著小聲附和：“是啊，這樣挺好，爸也能多換換環(huán)境，新鮮。
”她用手肘悄悄碰了一下身邊的丈夫，二兒子李建軍這才恍然似的“啊”了一聲，
點點頭：“對，對，挺好?！贝笈畠豪钚憔曜谏赃h(yuǎn)的位置，聞言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目光在幾個弟弟臉上轉(zhuǎn)了一圈，最終只是微微嘆了口氣，低聲道：“爸習(xí)慣住老房子了，
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挪動……”“嗨，有什么不愿意的！”李建國一揮手，“咱們都是他兒女，
去哪兒不是家？爸，您說是不是？”他笑著看向父親。李衛(wèi)東握著筷子的手指，
在那瞬間又不受控地輕顫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著兒女們一張張似乎關(guān)切、似乎期待的臉。
那“輪流養(yǎng)老”的方案，聽起來那樣周到，那樣公平，解決了所有顯而易見的難題。
他臉上的肌肉調(diào)動著，再一次堆疊出那個熟練的、欣慰的笑容，嘴唇嚅動了幾下，
還沒發(fā)出聲音，就被兒女們更熱烈的討論淹沒了?！澳菑恼l家開始？得排個順序吧？
”“我看按長幼來？大哥家先開始？”“要不抓鬮？最公平！”“得把爸的常用東西分一分，
到時候哪家缺什么提前說?！彼麄冮_始熱烈地商討輪值的順序，計算著月份的交疊，
討論著老房子里的家具電器哪個要搬走哪個留下，語氣熱切，規(guī)劃著父親的歸屬，
像規(guī)劃一件重要家庭資產(chǎn)的流動方案。李衛(wèi)東臉上的笑容還掛著，只是嘴角有些發(fā)酸。
他慢慢地、慢慢地想把那塊蹄髈肉送進(jìn)嘴里，手卻沉得厲害。就在這間隙，
他另一只放在口袋里的舊智能手機(jī)，因為被不斷討論的時間日期提醒，屏幕倏地亮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摸索著，將它掏出來一點，想按熄那光亮。一條清晰的日歷提醒彈窗，
毫不避諱地跳了出來，占據(jù)著屏幕正中央：「下周一，上午9:30，市人民醫(yī)院，
體檢（獨自），第7次?！鼓切凶窒癖涞尼槪Р患胺赖卮倘胨难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