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夢酒館的喧囂像潮水般重新涌回，卻再也漫不過艾朵心中的堤岸。那枚冰冷的黑白令牌靜靜躺在粗木桌面上，仿佛一塊切割自世界本質(zhì)的碎片，將周遭的渾濁光線都扭曲吞噬。
艾朵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但他臉上依舊是那片沉寂的湖，不起波瀾。只有他自己能聽見，靈魂深處那口被敲響的鐘，余音是如何震顫著早已枯朽的神經(jīng)。
“故人……”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個詞，像品嘗一枚陳年的苦果。太多的面孔在他浩瀚的記憶長河中浮沉。是那個執(zhí)掌律法與契約，總是一絲不茍到近乎冷酷的老朋友？還是冥界那個笑容狡黠、熱衷于在規(guī)則縫隙里跳舞的陰謀家？抑或是……某個他寧愿其永遠沉睡在過往塵埃里的存在？
“天平傾斜，砝碼重置……”他幾乎要冷笑出聲。說得輕巧。那砝碼，哪一次不是用尸山血海堆砌而成？
“艾朵？”一個略帶沙啞的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酒館老板娘瑪爾莎端著新的酒壺走過來，粗布裙擺掃過地上的鋸末。她目光掃過桌上那枚突兀的令牌，又迅速移開，在這渡口鎮(zhèn)，好奇心是比瘟疫更致命的東西?！皠偛拍羌一铩粗刹幌袷莵砗染频?。沒惹麻煩吧？”她的語氣里是習(xí)慣性的謹慎，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在這灰燼紀(jì)元，一點不尋常的動靜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zāi)。
艾朵抬手，寬大的袖口不經(jīng)意間拂過桌面，將那枚令牌卷入掌心。玉石觸感冰涼刺骨，一面是神域星辰的微凸紋路，一面是冥界門扉的陰刻凹陷，同時灼燒又凍結(jié)著他的皮膚。
“一個問路的?！卑涞穆曇羝椒€(wěn)得聽不出任何情緒，他將杯中那寡淡如水的殘酒一飲而盡，“走錯了地方?！?/p>
瑪爾莎顯然不信，但聰明地沒有追問。她只是嘆了口氣，用抹布擦了擦桌子：“最好是。這世道，走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最近鎮(zhèn)子附近冥界的‘稅吏’活動得越來越頻繁，晚上都能聽到黑霧里有什么東西在哭……小心點，艾朵。你雖然能打，但他們不是人?！?/p>
艾朵點了點頭，表示聽到?，敔柹财沧?，轉(zhuǎn)身去招呼其他吵著要添酒的傭兵。
令牌在手中被緊緊握住。他知道，“故人”絕不會只是派信使來問個好。這是一個選擇，一個被精心包裝、卻不容拒絕的選擇。重回那個舞臺？他早已厭倦了扮演神祇或是魔王的角色。但信使最后那句話卻像一根毒刺，精準(zhǔn)地扎進他最深處的一絲隱憂。
“有些旋律，只有曾經(jīng)的共主才能聽見?！?/p>
是的，他聽得見。即便自我放逐，將力量封存，靈魂深處那份對三界信仰流動的感知卻從未真正消失。就像此刻，他能“聽”到渡口鎮(zhèn)彌漫的絕望氣息比往日更加濃稠，鎮(zhèn)子外圍那屬于冥界的冰冷“音符”正在不祥地增強，而遙遠的天穹之上，神域那虛偽而熾烈的“合唱”也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不協(xié)調(diào)的雜音。
風(fēng)暴并非將至，它早已開始醞釀。
他需要一個答案。至少需要知道，是哪一位“故人”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將他拖回泥潭。
就在他凝神感知的剎那，酒館最陰暗的角落里，一陣極其微弱的、非人的悸動與令牌產(chǎn)生了剎那的共鳴，旋即隱沒，快得仿佛是錯覺。
艾朵的眼眸驟然抬起，視線如冰冷的刀鋒般刺向那個角落。那里堆放著幾個空酒桶，陰影濃重得化不開。
有什么東西在那里。不是信使去而復(fù)返，而是某種……更隱蔽、更擅長窺伺的東西。是冥界的窺視之眼？還是神域的光輝鏡影？
它聽到了多少？又看到了多少？
艾朵的身體依舊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但每一塊肌肉都已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酒館里的喧囂成了最好的掩護，他像一頭假寐的猛獸，鎖定了藏匿在陰影中的獵物。
他緩緩站起身，將幾枚粗糙的信仰錢幣丟在桌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然后，他像是普通醉客般，步履略顯蹣跚地朝著通往后廚的狹窄過道走去，完美地避開了那個角落的視線。
一進入過道，他所有的醉意瞬間消失無蹤。身影如同鬼魅，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后門更深的黑暗之中。他沒有從正門離開，而是選擇繞向酒館外側(cè)，準(zhǔn)備從背后堵住那個不速之客。
碎夢酒館的陰影，從來就不止一層。而今日，它藏匿的秘密，顯然比往日更加致命。
艾朵的身影消失在屋外昏沉的光線里，只留下酒館內(nèi)依舊嘈雜的人聲。那枚被他緊握在手中的令牌，仿佛一顆冰冷的心臟，在他掌心緩緩搏動。
狩獵，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