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灑在臨安府斑駁的城墻與鱗次櫛比的屋瓦上,將這座即將傾覆的帝都染上一層凄厲的金紅。往日里笙歌不絕、羅綺飄香的御街,此刻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混亂與恐慌。車馬塞途,不是載著尋歡作樂的貴人,而是拖家?guī)Э凇}皇奔逃的百姓??藓奥?、叫罵聲、馬蹄踐踏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轟隆戰(zhàn)鼓聲,交織成一曲末世悲歌。
陸文淵(字明遠)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醫(yī)匣,逆著人流,艱難地向清河坊的方向擠去。他一身青衫早已布滿塵灰,甚至被撕開了幾道口子,發(fā)髻也有些散亂,幾縷黑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唯有那雙眸子,依舊清澈,此刻卻盛滿了焦灼與難以置信的悲涼。
他本是城東陸家的子弟,陸家世代書香,雖不算顯赫,卻也以詩禮傳家,更兼一門精絕的醫(yī)術,在坊間頗有清譽。文淵自幼浸淫經史子集,于琴棋書畫上皆有造詣,但最得家傳精髓的,還是那一手針灸方脈之術。若非這天地翻覆的亂世,他或許會像父祖一樣,成為一個懸壺濟世、風雅自適的儒醫(yī)。
然而,元人的鐵蹄碾碎了所有太平清夢。襄陽城破的消息傳來時,臨安的天就塌了一半。如今,伯顏的大軍已至皋亭山,距皇城僅咫尺之遙。謝太后官宣諭各地“歸附”,實則已是屈膝投降的前奏。最后的秩序正在崩塌。
“快跑?。≡M城了!”
“爹!娘!你們在哪?”
“別擠!我的孩子!”
混亂的人潮像失控的洪水,沖擊著每一個身陷其中的人。陸文淵死死護著懷里的醫(yī)匣。這里面不僅是陸家數代心血凝聚的醫(yī)案秘方、珍奇針具,更有幾冊孤本典籍,是比性命還要緊的東西。肩上還斜挎著一個青布琴囊,里面是他片刻不離身的仲尼式古琴“松濤”。
他必須趕回家中。父母年邁,妹妹年幼,雖有老仆看顧,但在這等亂局下,他如何能放心?清晨出來為一位危重病人施針,誰知轉眼間城外敗訊傳來,城內就已亂成了這般模樣。
“讓一讓!請讓一讓!”他試圖用盡量文雅的方式請救前方堵塞的人群,聲音卻迅速淹沒在鼎沸的喧囂里。
忽然,一陣劇烈的沖擊從側后方傳來,他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醫(yī)匣脫手飛出!
“不!”文淵目眥欲裂,奮力向前一撲,終于在醫(yī)匣落地前將其重新攬入懷中。撞擊力讓他單膝跪地,膝蓋處傳來一陣銳痛。
撞他的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軍漢,盔甲歪斜,滿身血污,顯然是從前線潰敗下來的。那軍漢看也沒看他一眼,只是瘋狂地推搡著人群,嘶吼著:“滾開!都滾開!讓老子出去!”
野蠻,絕望,徹底失去了體統。文淵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這不再是他在書中讀到的“王朝更迭”、“天命循環(huán)”,而是真真切切的、血淋淋的末日圖景。禮樂崩壞,莫過于此。
他咬牙站起身,忍住膝蓋的疼痛,更加用力地抱緊醫(yī)匣和琴囊,繼續(xù)向前擠。家,就在前面那條巷子拐進去??諝庵袕浡紵慕购?,不知是誰家慌亂中打翻了火盆,引燃了雜物,幾處黑煙滾滾升起,更添了幾分不祥與暴亂。
終于,拐進了熟悉的巷口。卻見自家院門大開,里面?zhèn)鞒雠拥目藓昂湍腥说暮浅饴暋?/p>
文淵心中猛地一緊,不祥的預感如同冰水澆頭。他踉蹌著沖進院門。
只見院子里一片狼藉,母親日常蒔弄的花草被踐踏得不成樣子。三五個穿著雜亂號衣、一看便知是潰兵散勇的漢子,正粗暴地翻箱倒柜。老仆福伯倒在地上,額角淌血,不知死活。妹妹云袖被一個兵痞拽著手臂,嚇得臉色慘白,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母親則被推搡在墻角,發(fā)髻散亂,正苦苦哀求:“軍爺行行好,家里值錢的東西你們盡可拿去,只求放過小女……”
“娘!云袖!”文淵血涌上頭,厲聲喝道,“放開她們!”
那些兵痞聞聲回頭,見是一個文弱書生,臉上頓時露出獰笑?!皢?,還有個喘氣的?來得正好!這破落戶摳搜得緊,快說,金銀細藏都藏在哪兒了?”一個頭目模樣的壯漢松開云袖,提著刀走了過來。
文淵將醫(yī)匣和琴囊小心地放在身后廊下,強壓下心中的恐懼,挺直脊梁,拱手道:“諸位軍爺,家中薄產早已在先前勞軍時捐盡,實在別無長物。這些書卷醫(yī)具不值幾文,還請高抬貴手,放過家母舍妹?!?/p>
“呸!窮酸!”那頭目啐了一口,“老子們拼死拼活,撈點賣命錢天經地義!沒有錢?”他目光淫邪地掃過瑟瑟發(fā)抖的云袖,“這小娘子細皮嫩肉的,帶走也能換幾兩銀子!”
“爾敢!”文淵氣得渾身發(fā)抖,最后一點斯文也維持不住。他猛地從袖中滑出幾根隨身攜帶的銀針,厲聲道:“再上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兵痞們先是一愣,隨即爆發(fā)出一陣哄笑?!皫赘C花針,嚇唬誰呢?”頭目揮刀便砍了過來。
文淵側身躲過,手法快如閃電,一根銀針精準地刺入頭目持刀手臂的曲池穴。那頭目只覺整條手臂一麻,單刀“哐當”落地。他驚駭地看著自己不聽使喚的手臂,“妖…妖術!”
其他兵痞見狀,又驚又怒,紛紛拔刀圍了上來。文淵雖通醫(yī)理,熟知經絡穴位,但畢竟不是武夫,對付一兩人尚可,被四五人持刀圍攻,立刻左支右絀。他拼著胳膊被劃開一道口子,又用針刺倒一人,卻被另一人從背后踹中腰眼,撲倒在地。
“哥!”云袖凄厲地哭喊。
母親也掙扎著撲過來,卻被粗暴地推開。
那頭目揉著發(fā)麻的手臂,撿起刀,面目猙獰地走向倒在地上的文淵:“娘的,差點著了你這妖人的道!老子先廢了你!”
冰冷的刀鋒高高舉起,映照著天邊那輪血色的殘陽。文淵心中一片冰涼,絕望地閉上眼。家國破碎,親人受辱,自己卻如此無力。滿腹經綸,一身醫(yī)術,在這亂世刀兵面前,可笑得不值一提。
就在此時,巷外傳來更巨大的喧嘩和馬蹄聲,似乎有更多的亂兵涌入這片街區(qū),還夾雜著聽不懂的蒙古語呼喝。院內的兵痞們也是一驚。
那頭目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沒必要在此浪費時間糾纏,惡狠狠地瞪了文淵一眼:“算你小子走運!”他轉頭喝道:“把這小娘子和值錢的東西帶上,快走!”
兵痞們拉起哭喊的云袖,又胡亂抓了幾件看似值錢的擺設,匆匆向院外跑去。母親哭喊著追出去,卻被一腳踹倒在地。
“云袖!娘!”文淵掙扎著想爬起來,腰間劇痛卻讓他一時難以動彈。他看著妹妹被拖走的背影,母親伏地痛哭,只覺得心如刀絞,五臟俱焚。
外面的混亂聲越來越近,甚至聽到了箭矢破空和房屋起火燃燒的爆裂聲。這座城,徹底完了。
他不能死在這里!他得去救妹妹,照顧母親!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支撐著他,他艱難地爬起身,先扶起氣息微弱的老仆,又去攙扶母親?!澳?,我們得離開這……”
母親淚眼婆娑,指著門外:“袖兒…我的袖兒……”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去找…”文淵聲音哽咽,自己也知希望渺茫。他左右四顧,看到廊下的醫(yī)匣和琴囊,急忙過去拿起。這是家族傳承,絕不能丟。
攙扶著母親,剛走到院門口,只見街巷上已是人間地獄。潰兵、亂民、還有小股趁火打劫的地痞,四處燒殺搶掠。更遠處,可以看到穿著制式皮甲、梳著髡發(fā)的蒙古精兵已經開始入城彈壓,見有抵抗便揮刀砍殺。
一條路已被堵死。
“后院…從后門走…”母親虛弱地指道。
陸家宅子后面是一條僻靜的死胡同,或許有一線生機。文淵攙著母親,跌跌撞撞穿過狼藉的庭院,來到后院。然而,后門外也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和叫嚷聲。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絕望再次攫住了他。目光掃過院子角落那間小小的祠堂,平素供奉著陸氏先祖牌位?;蛟S那里還能暫避一時?
他急忙攙著母親躲進祠堂,反手閂上了那扇單薄的木門。祠堂內光線昏暗,牌位靜靜矗立,香爐冷寂。外面世界的瘋狂與喧囂似乎被稍稍隔絕,但撞門聲和叫罵聲很快逼近。
“搜!這邊還有戶人家!”
“開門!不然放火燒了!”
單薄的木門被撞得砰砰作響,灰塵簌簌落下。母親嚇得渾身發(fā)抖,緊緊抓著他的手臂。
文淵背靠著門,環(huán)顧這狹小的空間,除了牌位和香案,空空如也,無處可藏。香案上,那面據說傳承了很久、布滿斑駁綠銹和裂紋的青銅古鏡,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光。那是陸家一件不起眼的古物,平日無人留意。
難道陸家血脈,今日真要絕于此地?父兄早亡,傳承的責任落于他一身,難道就這樣辜負?妹妹下落不明,母親年邁體弱……巨大的無力感和愧疚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砰!”一聲巨響,門閂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裂縫蔓延。
完了。
在極致的絕望與不甘中,文淵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那面古鏡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觸摸向那冰冷而粗糙的鏡面,仿佛想從這死物中尋求一絲渺茫的慰藉或力量。指尖觸及鏡面中心一道深刻的裂紋。
就在這一剎那——
異變陡生!
那古鏡上的裂紋驟然迸發(fā)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并非世間任何一種顏色的光芒!并非熾熱,卻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虛無之力。整個祠堂內的空間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扭曲、揉碎!牌位劇烈晃動,香案寸寸開裂。
門外的撞門聲和叫罵聲瞬間變得遙遠而不真切,仿佛隔了無數層水幕。
文淵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攫住了全身,每一寸筋骨、每一絲神魂都在被瘋狂撕扯、拉伸,投向一個完全未知的、黑暗洶涌的旋渦。懷中的醫(yī)匣和背后的琴囊似乎也與他融為一體,被那光芒徹底吞沒。
最后映入他眼簾的,是母親驚駭欲絕、瞬間變得模糊扭曲的面容,以及門外那些破門而入的兵痞們臉上凝固的、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
黑暗。
徹底的、絕對的、連同意識一起湮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