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毒辣,苞谷葉子刮在臉上生疼。
宋和平手里的鋤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刨著地,壟溝歪歪扭扭,雜草也沒除干凈。
汗珠子順著他黝黑的脖頸往下淌,但他心里卻像揣了塊冰,激不起半點干活的熱乎勁兒。
前世累死累活,像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圖啥?圖爹娘一句夸?圖二弟那點虛情假意的大哥辛苦?圖侄子們將來給他養(yǎng)老送終?結(jié)果呢?油盡燈枯,癱在破炕上等死的時候,爹娘在哪兒?二弟在哪兒?那幾個他當(dāng)親兒子疼的侄子又在哪兒?只有他那些沒怎么管過的、面黃肌瘦的女兒們,哭得跟淚人似的……
“宋和平!” 趙大川的吼聲又在田埂上炸響,“你那片地是留著養(yǎng)蛐蛐呢?看看你干的活!糊弄誰呢?再這么下去,你這點工分,年底連口糧都換不回來!”
宋和平停下動作,拄著鋤頭,抹了把汗,臉上帶著點木然的疲憊:“天天不給吃飽飯,實在沒力氣?!?他說的是實話,家里的飯,一天比一天稀,劉氏和王翠花指桑罵槐摔摔打打,他也沒胃口。
更重要的是,心氣兒沒了。
以前拼命干,是想多掙點,讓爹娘高看一眼,讓二弟一家過好點,指望侄子們……現(xiàn)在?呵。
“沒吃飽?” 趙大川氣笑了,“誰家吃飽了?都像你這樣磨洋工,喝西北風(fēng)去吧!” 他罵罵咧咧地走了。
宋和平低下頭,看著腳下干裂的黃土。
工分換不回口糧?那就不換了吧,反正做的再多也到不了他們一家嘴里,都便宜了老二老三一家,干脆都餓著。
反正……他直起腰,抬頭看了看日頭,還老高呢。
他慢吞吞地扛起鋤頭,轉(zhuǎn)身就往地頭走。
“哎!和平!你干啥去?還沒到點呢!” 旁邊有社員喊。
“累了,回家歇會兒?!?宋和平悶悶地回了一句,腳步不停。
身后傳來幾聲嗤笑和議論,他全當(dāng)沒聽見。
歇會兒?回去聽老娘和二弟媳摔盆砸碗罵街?但他更不想待在這日頭底下,為這個早就爛透了心的家流汗賣命。
英英昨天讓他撈魚蝦……他得去河邊看看。
河水清涼。
宋和平卷起褲腿,站在淺水里,手里拿著個簡陋的破簍子,漫不經(jīng)心地在水草里扒拉著。
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
分家這個念頭像河底的水草,纏得他透不過氣。
他也想分!做夢都想帶著英英和七個丫頭離那一家子遠遠的!可怎么分?爹娘死攥著不分,不就是怕他這頭“?!迸芰?,沒人給二房三房拉犁嗎?還有英英……她現(xiàn)在看他的眼神,比看陌生人還冷。
他提分家?她信嗎?沒準(zhǔn)還以為他憋著什么壞。
簍子里撲騰幾下,撈上來幾條手指長的小魚和幾只小蝦米,還不夠塞牙縫的。
他拎起來看了看,嘆口氣。
這點東西,給幾個丫頭塞牙縫都不夠。
英英說要給孩子補補……他這當(dāng)?shù)?,真沒用。
晚飯桌上,氣氛比冰窖還冷。
一盆照得見人影的苞谷糊糊,幾個硬邦邦的雜糧窩頭。
劉氏的臉拉得老長。
宋和平把自己分到的那一小碗糊糊推到秀琴面前,又把窩頭掰開,分給眼巴巴看著的幾個女兒。
他自己只留了一小半窩頭,就著咸菜疙瘩啃。
“喲,大哥,現(xiàn)在知道當(dāng)好爹了?” 王翠花陰陽怪氣地開口,眼睛像刀子一樣刮過那幾個埋頭喝糊糊的小丫頭,“有那閑心,不如想想怎么多掙點工分!別到時候全家跟著你餓肚子!看看你撈的那點東西,喂貓呢?” 她故意把自己兒子宋國俊碗里的糊糊盛得滿滿的。
劉氏立刻接腔,把筷子敲得震天響:“就是!窩囊廢!地里活干不好,還有臉把口糧分給一群賠錢貨!老大,你眼里還有沒有這個家?還有沒有你爹娘?你再這么下去,我們老兩口,還有你二弟三弟一家子,都得被你拖累死!”
宋老頭悶頭喝著糊糊,沒說話,但眉頭擰成了疙瘩,顯然也憋著火。
宋和平慢慢咽下嘴里的窩頭,抬起頭,眼神直直地看著劉氏,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悶悶的,卻像石頭一樣砸下來:
“娘,您說拖累,這些年我干的不夠多嗎?為什么我只是身體不舒服做不動活少干點就值當(dāng)你們這么罵我?”
“我干得少,工分少,分糧就少,我知道?!薄翱晒し质顷犂锇锤苫疃嗌儆浀模?。”
“我掙的少,分的就少,天經(jīng)地義,我那份口糧, 他指了指秀琴她們,給我閨女吃了,也是天經(jīng)地義,我是她們爹?!?/p>
“至于拖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翠花碗里滿滿的糊糊,又看看二弟宋建業(yè)和三弟宋建林碗里的份量,最后回到劉氏臉上,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講道理,“二弟吃公家糧,有工資,三弟兩口子年輕力壯,掙的工分也不少。國俊、家俊他們也都半大小子了怎么也不見去地里搭把手,他們誰吃的少呢?咱家……好像就我一個拖后腿的?”
這話一出,飯桌上瞬間死寂!
王翠花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宋建業(yè)端碗的手僵在半空,臉色鐵青。
宋建林和李招娣也愣住了,沒想到一向悶葫蘆的大哥會說出這種大實話。
劉氏更是氣得渾身哆嗦,指著宋和平:“你……你……反了!你個不孝子!你……”
宋和平像是沒看見他們的反應(yīng),又低下頭,拿起那小半塊窩頭,繼續(xù)啃,悶聲補了一句,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陳述一個殘酷的事實:
“自從那天暈過去后我身子骨就不行了,干不動了,再逼,也逼不出多少工分了?!?/p>
“掙多少,吃多少。拖累不了誰。”
“真怕拖累,” 他頓了頓,聲音更悶,“那就……分家唄。各過各的,誰也別拖累誰?!?/p>
“分家?!” 這兩個字像驚雷一樣在飯桌上炸開!
“放屁!” 劉氏第一個尖叫起來,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想分家?門都沒有!老娘還沒死呢!你想甩開爹娘自己過好日子?沒門!”
王翠花也急了,尖聲道:“分家?大哥你想得到美!爹娘還在,分什么家!大哥,你是不是就想著分家,好躲清閑?沒門兒!爹娘養(yǎng)老怎么辦?你想當(dāng)不孝子?!”
宋建業(yè)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推了推眼鏡,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語氣溫和道:“大哥,你這話過了,一家人說什么拖累不拖累,分家這種話,是能隨便說的嗎?讓外人聽了笑話!” 他心里清楚,真分了家,誰來供他兒子讀書?誰來填補他家用度?現(xiàn)在宋和平雖然掙得少了,但蚊子腿也是肉!
“又不是我先說拖累的,再說了剛才我說笑呢,我怎么舍得爹娘呢”宋和平呵呵一笑。
分家!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像野草一樣瘋長。
但他知道,指望爹娘和弟弟們良心發(fā)現(xiàn)同意分家?那是做夢!他們巴不得把他榨干最后一滴血,給二房那幾個金疙瘩鋪路。
不能硬碰硬,得讓他們覺得大房是累贅,是負擔(dān),是迫不及待要甩掉的包袱!特別是他宋和平!
一個有些冒險,卻可能是唯一辦法的念頭,在他麻木的腦子里成形。
如果他出了意外?一場足夠讓他在一段時間內(nèi)喪失勞動力,成為家里真正的拖累。
讓那些白眼狼看看,他這頭“老黃?!睆U了,不僅不能拉車,還得吃家里的糧,占家里的地方!
機會很快來了。
隊里派工去鎮(zhèn)上糧庫扛麻袋,掙高工分。
這活又累又危險,平時都是壯勞力搶著去。
宋和平報了名。
糧庫高大的倉房里,空氣悶熱,粉塵彌漫。
沉重的麻袋壓得人直不起腰。
宋和平咬著牙,扛起一個百十斤的麻袋,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在狹窄的跳板上。
前世累垮的身體,似乎真的經(jīng)不起折騰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旁邊一輛堆滿麻袋、由兩個年輕社員推著的板車正搖搖晃晃地經(jīng)過跳板下方。
就是現(xiàn)在!
宋和平腳下一個不穩(wěn),身體猛地向旁邊一歪,嘴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呼:“啊!” 他整個人連同肩上的麻袋,朝著那輛板車的方向失控地栽了下去!
“小心!” 旁邊有人驚呼。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間。
宋和平感覺自己的右小腿外側(cè)傳來一陣劇痛,像是被沉重的車輪狠狠碾過!緊接著是身體砸在堅硬地面上的悶響和麻袋落地的聲音。
“和平!宋和平!” 混亂的呼喊聲響起。
宋和平蜷縮在地上,抱著右腿,臉色慘白,額頭瞬間冒出豆大的冷汗,痛苦地呻吟著,不是裝的。
那一下撞得很實,痛感鉆心!他真沒想到會這么疼!
“腿!他的腿!” 有人指著他的右小腿。只見褲腿被刮破流出鮮.血,小腿外側(cè)一片青紫,迅速腫脹起來,甚至能看到一點不自然的彎曲角度。
“快!送公社衛(wèi)生所!” 糧庫的負責(zé)人也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