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宅的日子,仿佛每一刻都被浸泡在福爾馬林之中,精致得如同一件完美的標(biāo)本,卻冰冷得毫無生氣。蘇晚被安置在二樓走廊盡頭的客房,這房間寬敞明亮,配備著獨立的衛(wèi)浴和小巧的起居區(qū),落地窗外是一片精心打理的庭院,花木修剪得整整齊齊,卻透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沒有絲毫人間煙火氣。這里比起她原來那狹小逼仄的出租屋,不知好了多少倍,可在蘇晚眼中,卻更像是一座華麗的高級牢房。
陳管家就如同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一般,永遠(yuǎn)精準(zhǔn)無誤地按時送來三餐。她總是沉默寡言,動作高效且界限分明,仿佛和蘇晚之間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衣服有人洗熨,房間有人打掃,甚至蘇晚隨手放在桌角的畫稿,都會被人仔細(xì)整理好。然而,這種看似無微不至的照顧,卻讓蘇晚感到徹骨的冰冷,她覺得自己仿佛已經(jīng)徹底淪為這座奢華宮殿里的一件“展品”,而身上唯一的標(biāo)簽,便是“顧太太”。
顧衍之就像一個遙遠(yuǎn)而虛幻的影子,在這個家中若隱若現(xiàn)。他總是早出晚歸,即便偶爾在餐桌上碰面,也是沉默地用餐,那冰冷的目光從不曾在她身上多做停留,仿佛她只是空氣一般。用餐時,唯有刀叉輕輕碰撞瓷盤的細(xì)微聲響,在寂靜的空氣中回蕩,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那份親手簽下的契約,如同一條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套在蘇晚的脖頸上,時刻提醒著她的身份和處境。她牢牢謹(jǐn)記著顧衍之的警告: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尤其是那扇位于書房一側(cè)的房門,通體漆黑,連門把手都泛著冷冽的光,每次路過,蘇晚都會下意識地加快腳步,仿佛那門后隱藏著隨時會將她吞噬的恐怖怪獸。
白天,當(dāng)顧衍之離開家后,偌大的房子便只剩下蘇晚自己的呼吸聲,空曠得讓人覺得心慌。蘇晚不敢隨意在宅子里走動,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鳥。窗外的城市在陽光的照耀下熱鬧非凡,充滿生機,可她卻仿佛被隔絕在一個真空的世界里,與這一切格格不入。這種強烈的無所適從感,以及巨大的心理落差,幾乎要將她逼到崩潰的邊緣。
唯有拿起畫筆的時候,蘇晚才能在這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中,尋得一絲短暫的解脫。那張被咖啡污損的“涅槃”草圖,被她小心翼翼地夾在速寫本里,那是她心底最后的一絲微光。她重新鋪開畫紙,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著她內(nèi)心深處的不甘與掙扎。這一次,她筆下的裙擺不再是浩瀚的星海,而是熊熊燃燒的火焰。赤金、深紅、灼目的橙黃相互交織纏繞,那火焰仿佛擁有生命一般,要將所有束縛她的枷鎖焚毀殆盡。她全身心地投入到繪畫中,指尖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不甘、屈辱和壓抑,都通過筆尖宣泄出來。這團燃燒的火焰,是她在這片冰冷奢華的世界里,唯一能夠緊緊抓住的、屬于自己的滾燙靈魂。
蘇晚沉浸在繪畫的世界中,靈感如泉涌般源源不斷,她畫得渾然忘我,完全忽略了周圍的一切。直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陳管家那平板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了進來:“蘇小姐,午餐準(zhǔn)備好了?!?/p>
蘇晚這才回過神來,應(yīng)了一聲,緩緩放下手中的筆。看著滿桌散落的畫稿,她下意識地想要找個文件夾將它們整理起來。她環(huán)顧四周,房間里的家具簡單而精致,卻連一個像樣的文件袋都沒有。她忽然想起樓下客廳似乎有個書報架,或許那里能找到她需要的東西。
蘇晚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客廳里空無一人,安靜得有些詭異。巨大的書報架矗立在沙發(fā)旁,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幾本財經(jīng)雜志和報紙。蘇晚走過去,抽出一個空的硬質(zhì)文件夾,正準(zhǔn)備離開。就在這時,一陣不知從何處灌入的穿堂風(fēng),輕輕吹動了書報架旁矮幾上散落的幾張打印紙。其中一張打著旋兒,飄飄悠悠地朝著那扇緊閉的、通體漆黑的房門底下的縫隙滑了過去!
蘇晚的心猛地一緊,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那張紙上,記錄著她剛剛隨手寫下的幾個面料編號和配色方案,那是她最新的設(shè)計構(gòu)思,對她來說無比珍貴。幾乎是出于本能,她立刻追著那張紙跑了過去。只見紙片像是故意捉弄她一般,恰好滑到黑門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呆呆地站在門前,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仿佛要沖破胸膛。顧衍之那冰冷的警告言猶在耳:“不該看的……別看?!边@扇門,無疑是絕對的禁區(qū),踏入其中,或許會帶來無法預(yù)料的后果??墒恰菑埣埳铣休d著她的心血,那是她在這冰冷世界里僅存的一絲希望??!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后背,她知道陳管家隨時可能出現(xiàn),時間緊迫,容不得她再多做思考。
內(nèi)心的掙扎僅僅持續(xù)了短短幾秒,對那點微小心血的不舍,最終還是壓過了對禁令的恐懼。她深吸一口氣,顫抖著伸出手,緩緩握住了那冰冷沉重的黃銅門把手。出乎意料的是,門并沒有鎖,輕輕一旋,門便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
一股陳舊紙張和淡淡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里很暗,厚重的絲絨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從門縫透進些許微弱的光線。蘇晚屏住呼吸,側(cè)身小心翼翼地擠了進去,然后反手輕輕帶上門。此刻,她顧不上打量房間里的陳設(shè),目光急切地在地毯上搜尋著那張紙。很快,她便看到了那張飄進來的紙,就在不遠(yuǎn)處。
她快步走過去撿起紙,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正欲轉(zhuǎn)身離開時,視線卻不經(jīng)意地掃過房間中央那張巨大的紅木書桌。桌面很干凈,只有一盞造型古樸的臺燈。而臺燈底座旁,一個打開著的、深藍色絲絨首飾盒,正對著她的方向。
盒子里沒有珠寶,只有一張照片。
光線昏暗,照片的細(xì)節(jié)有些模糊,但蘇晚的瞳孔卻在看清照片內(nèi)容的瞬間,驟然收縮,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正站在一片盛開的薰衣草花田里,對著鏡頭笑得明媚燦爛,那笑容如同陽光般耀眼,仿佛能驅(qū)散世間一切陰霾。她的長發(fā)微微卷曲,眉眼間透著清麗脫俗的氣質(zhì),溫婉而優(yōu)雅,宛如從畫中走出的仙子。而最讓蘇晚感到震驚的是,照片上女子的那張臉,竟與她有七分相似!
尤其是眉眼間的輪廓,那挺直鼻梁的弧度,甚至是微微上揚的唇角,都像得驚人,仿佛是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仔細(xì)端詳,兩者的區(qū)別又如此鮮明而刺目。照片上的女子,笑容純粹而無憂,那是被陽光和寵愛環(huán)繞的笑容,眼神中充滿了幸福與滿足。而蘇晚,眉宇間卻永遠(yuǎn)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陰郁,那是生活的重壓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照片里的女子,皮膚白皙瑩潤,宛如羊脂玉般細(xì)膩,那是經(jīng)過精心養(yǎng)護的結(jié)果。而蘇晚,由于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和巨大的壓力,臉色顯得格外蒼白,毫無血色。照片里的女子,穿著精致的小白裙,宛如一朵盛開在溫室里的梔子花,嬌艷欲滴。而她蘇晚,平日里總是裹在洗得發(fā)白的舊衣里,就像路邊一株掙扎求生的野草,頑強卻又卑微。
蘇晚的目光死死地釘在照片右下角,那里,用黑色鋼筆寫著一行清雋有力的小字:
“致清漪,攝于普羅旺斯。2008.6.18”
清漪……沈清漪!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驚雷,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開。林薇在茶水間刻薄的議論、同事們曖昧的眼神、顧衍之偶爾落在她臉上那復(fù)雜難辨的目光……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張照片殘酷地串聯(lián)在一起,真相如同利刃般刺痛了她的心。
原來如此。
難怪顧衍之會將滿身泥濘、卑微到塵埃里的她撿回來。
難怪他會提出那樣一場看似荒誕的交易。
難怪他看她的眼神,總是隔著一層冰冷的審視,仿佛在透過她,看著另一個遙不可及的影子……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巨大的羞辱感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憤怒,如洶涌的潮水般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讓她渾身冰涼,止不住地顫抖。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悲鳴。
她算什么?一個拙劣的、廉價的替代品?一個為了錢,連自己的臉都可以出賣的可憐蟲?
那份曾經(jīng)被她視作救命稻草的契約,此刻就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上,發(fā)出嗤嗤的聲響,仿佛在無情地嘲笑她的愚蠢和可悲。她想起自己簽下名字時那點可悲的決絕,想起顧衍之那句冰冷的“因為你足夠識時務(wù)”……巨大的諷刺感幾乎要將她徹底撕裂。
就在這時,門外隱約傳來陳管家呼喚她的聲音,似乎正朝著書房的方向走來!
蘇晚猛地回過神來,巨大的恐懼瞬間壓過了憤怒和羞辱。她像做賊一樣,手忙腳亂地將那張撿起的紙塞進口袋,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在拉開那扇沉重的黑門、重新踏入明亮客廳的瞬間,她幾乎虛脫,后背已被冷汗徹底浸透。她反手將門輕輕帶上,門鎖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仿佛隔絕了一個骯臟而殘酷的秘密。
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息著,臉色慘白如紙。手中那個硬質(zhì)的文件夾,邊緣硌得掌心生疼,而口袋里那張記錄著“涅槃”靈感的紙,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燒著她的皮膚和靈魂。
陳管家出現(xiàn)在客廳入口,看到她靠在墻上,微微皺眉:“蘇小姐,您臉色不太好?午餐……”
“我……我有點不舒服,”蘇晚的聲音干澀發(fā)顫,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維持住表面的平靜,“午餐不吃了,我想回房休息。”
她不敢看陳管家的眼睛,更不敢再回頭望一眼那扇緊閉的、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線的黑門。她低著頭,像逃離瘟疫現(xiàn)場一樣,腳步虛浮地沖上樓梯,將自己反鎖在冰冷的客房里。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窗外陽光明媚,可蘇晚的世界,卻在這一刻徹底崩塌,陷入一片絕望的、冰冷的黑暗。鏡子里那張與“沈清漪”七分相似的臉,此刻看起來如此陌生,又如此……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