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下的那只手，溫軟，帶著一點潮意，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了我的每一寸神經(jīng)。
我渾身一僵，血呼啦一下全涌到了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
喜宴上的喧鬧——劃拳聲、笑鬧聲、碗碟碰撞聲——瞬間退得好遠好遠，模糊成一片無關緊要的背景雜音。
全世界只剩下桌布遮蓋下的這一方隱秘空間，和她手指堅定的力度。
“這次，你還要逃嗎？”
她的聲音低低的，像夏天夜里拂過麥田的風，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直直撞進我心口最軟的那塊肉上。
逃？
往哪兒逃？
腳底下像生了根，心尖上像著了火。
我舌頭打著結，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會愣愣地看著她。
她眼睛真亮啊，像含著兩汪清泉，里頭清清楚楚映著我這副傻樣，紅頭漲臉，呆若木雞。
她見我半晌不吭聲，嘴角那點笑意淡了下去，眼神里掠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是失落，又像是自嘲。
覆蓋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一動，似乎想要抽回去。
就那一瞬間，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
或許是老王敬過來的喜酒上了頭。
或許是那聲“膽小鬼”激出了我埋了多年的那點可憐的血性。
在她手指即將撤離的剎那，我手腕一翻，竟猛地將她的手反握住了。
握得死死的。
手心貼著手心，汗涔涔，濕漉漉，卻能感覺到皮膚底下“汩汩”跳動的脈搏。
不知道是她的，還是我的。
她顯然吃了一驚，眼睛微微睜大，像是沒料到我這突然的舉動。
但隨即，那點驚訝化開了，成了更亮的光彩，像黑夜里炸開的煙花。
嘴角重新彎起來，這次是實實在在、帶著點甜意的笑了。
“喲，長順兒，臉咋紅成這樣？喝多了吧！”
對面桌的大劉咋咋呼呼地喊了一嗓子，端著酒杯晃晃悠悠站起來。
“來來來，陪哥哥再走一個！”
我嚇得一激靈，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握著張?zhí)m的手下意識就要松開。
可她指尖在我手心里輕輕撓了一下，像是安撫，又像是挑釁，非但沒松，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桌布像一道安全的屏障，隔開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劉師傅，您可饒了他吧，”
張?zhí)m側(cè)過臉，笑吟吟地對著大劉，聲音清脆得像落在瓷盤里的玉珠子。
“你看他這老實樣兒，哪經(jīng)得起你們這么灌？一會兒回廠里，車間主任倒下了，你這班組骨干可得頂上去啊?！?/p>
她話說得漂亮，既給我解了圍，又捧了大劉。
大劉哈哈一笑，果然轉(zhuǎn)移了目標：“還是伴娘心疼人！得，長順兒，你這同學夠意思！那我找別人喝去！”
危機解除。
我后背卻驚出了一層白毛汗。
手指在她手心里微微發(fā)抖。
她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另一只手拿著筷子，夾了一塊油光锃亮的糖醋里脊，輕輕放在我面前的小碟子里。
“吃點菜，壓一壓。”
她聲音壓低了，只有我能聽見，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
“別光喝酒，傷胃?！?/p>
我喉嚨發(fā)緊，看著碟子里那塊里脊，啞著嗓子擠出兩個字：“……謝謝?！?/p>
“傻樣兒?！彼p嗔一句，手指又在我手心里撓了一下。
那一下，撓得我半邊身子都麻了。
這頓飯，吃得我魂飛魄散，又飄飄欲仙。
一半心思在應付桌面上同事的玩笑勸酒，另一半心思，全在桌子底下那只緊緊牽著的手上。
她的手那么軟，稍微動一下，就讓我心尖顫栗。
我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回應著她的力度，生怕攥疼了她，又怕一松手，她就跑了，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喜宴快到尾聲，新人開始一桌一桌敬酒。
眼看就要到我們這桌，周圍的人都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桌布下的手終于不得不松開。
那一瞬間，失落感鋪天蓋地地涌上來。
手掌驟然空掉，帶著涼意，還有濕漉漉的汗。
張?zhí)m若無其事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擺。
經(jīng)過我身邊時，腳步微微一頓，飛快地側(cè)過頭，用氣聲在我耳邊丟下一句：
“散席后，等我一下?！?/p>
說完，她就迎著新郎新娘走了過去，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仿佛剛才那個在桌下偷偷勾手、在我耳邊低語的人不是她。
我愣在原地，心臟“砰砰”狂跳。
“等我一下”。
這四個字，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地回響，比司儀的祝詞好聽一萬倍。
散席時，場面有些混亂。
喝高了的勾肩搭背說著胡話，女眷們忙著收拾帶來的孩子和禮品。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院子角落那棵老槐樹下，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人群里瞟，尋找那抹粉紫色的身影。
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地上的鞭炮碎屑紅得刺眼。
我等得心焦，手心里的汗出了一層又一層。
又怕她只是隨口一說，早就走了。
各種念頭在腦子里打架，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
正忐忑著，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我猛地回頭。
張?zhí)m站在我身后，微微喘著氣，額角有細密的汗珠，發(fā)絲稍稍有些亂。
“走吧，”她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愣著干嘛？”
“走……去哪兒？”我傻乎乎地問。
“回廠里啊，”她語氣再自然不過，“順路，你不回車間看看？”
“哦，哦，回，回?！蔽疫B忙點頭，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離，像個小跟班，走出了酒家院子。
午后的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鎮(zhèn)上這條主路剛鋪了柏油沒多久，踩上去有點軟塌塌的，散發(fā)著一股熱烘烘的瀝青味。
路兩旁的店鋪放著嘈雜的流行音樂，自行車鈴聲“叮鈴鈴”響個不停。
并排走著，一開始誰也沒說話。
氣氛有點微妙的尷尬。
剛才在席間的大膽仿佛被太陽曬化了，只剩下無所適從的心跳。
我偷偷看她側(cè)臉，陽光給她長長的睫毛鍍上了一層金邊，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你……你怎么成了王主任家的伴娘？”我總算找到一個話頭，打破了這要命的沉默。
“秀芳姐——就是新娘子，是我表姨家的堂妹，”張?zhí)m解釋道，踢了一下路上一顆小石子，“我家不是搬縣里了么，離得近，她非要我來當伴娘。沒想到……”
她頓了頓，側(cè)過臉看我，眼里帶著狡黠的笑。
“沒想到還能碰見你。李長順，可以啊，都進鐘表廠了，還是國營大廠呢?！?/p>
我被她夸得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就……就是個臨時工，在層壓車間，出力氣唄。”
“那也挺好的。”她說了一句，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剛才在席上，臉紅的呀，跟喝了十斤燒酒似的?！?/p>
我的臉“騰”一下又熱了：“我……我沒……”
“瞧你這點出息，”她語氣里帶著親昵的嘲弄，“初中那會兒就這樣，一跟我說話就結巴，臉紅脖子粗的。那么厚一本代數(shù)書，都擋不住你紅耳朵?！?/p>
我驚得差點咬到舌頭：“你……你知道？”
“我又不瞎。”她白了我一眼，那眼神風情萬種，勾得我心尖兒直顫。
“整天像個悶葫蘆似的，偷瞄我又不敢正眼看。體育課跑圈，你故意落到后面就為了看我扎的馬尾辮，真當我不知道？”
所有的秘密忽然被當事人輕描淡寫地戳破，我窘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腳趾頭在解放鞋里摳得緊緊的。
“那……那信……”我鼓起勇氣，問出了憋了七八年的問題。
“信啊，”她拖長了聲音，看著前方路面，“看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寫得嘛……文筆不怎么樣，錯別字還有兩個?！?/p>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果然，她還是覺得可笑吧。
“不過，”她話鋒一-轉(zhuǎn)，聲音輕了下來，“挺真的。比后來收到的那些油嘴滑舌的，都真?！?/p>
我猛地扭頭看她。
她沒看我，嘴角卻抿著一點藏不住的笑意。
“就是某個膽小鬼，光會寫，不敢署名。害我猜了好久，差點以為是隔壁班那個瘦猴兒寫的，惡心了我好幾天?！?/p>
“不是我……啊不是，我是說，不是我讓他寫的……”我語無倫次。
她又笑了，聲音像風吹鈴鐺，清脆悅耳：“知道不是你。后來畢業(yè)前大掃除，我看見你作業(yè)本上的字了，才對上號。李長順，你那字寫得跟狗爬似的，太好認了。”
我：“……”
走了幾步，快能看到廠區(qū)那排紅磚圍墻了。
她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正對著我。
“李長順?！?/p>
“??？”我緊張地站直，像個聽候指令的士兵。
“現(xiàn)在呢？”她仰著臉看我，陽光灑在她臉上，皮膚細膩得能看到細小的絨毛。
“現(xiàn)在還敢不敢？”
“敢……敢什么？”我心跳如擂鼓，快要沖破胸膛。
“你說呢？”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有期待，有鼓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胸腔里那股橫沖直撞的熱流又涌了上來。
廠房的輪廓在陽光下清晰可見，機器的轟鳴聲隱約可聞。
那個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行差踏錯一步的李長順，好像被眼前這個女孩眼里灼亮的光，點燃了。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赴死似的，猛地伸出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垂在身側(cè)的手。
比桌布下更真實，更清晰的觸感。
光滑，微涼，柔軟得像沒有骨頭。
她先是一愣，隨即，嘴角大大地咧開，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像盛滿了蜜。
手指靈活地一轉(zhuǎn)，再次和我十指緊扣。
“這還差不多?！彼吡艘宦暎Z氣里是藏不住的滿意。
她拉著我的手，晃蕩著，繼續(xù)往廠門口走。
“李長順同志，你要早這么勇敢，咱倆娃都能打醬油了?！?/p>
這話太潑辣，太直白，轟得我頭頂冒煙，但握著她的手，心里卻像揣了個小暖爐，熨貼又踏實。
“我……我以后都勇敢?！蔽覇≈ぷ樱孔镜爻兄Z。
“說的好聽。”她皺皺鼻子，眼里卻全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