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封信里，寫的是不是真的？”
“什么？”我一愣。
“就那句，”她眼神飄向別處，聲音小了下去，像怕驚動了空氣。
“你說……你說你每次看到我笑，就覺得……覺得夏天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過去?！?/p>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我憋了無數(shù)個日夜，搜腸刮肚才寫出來的，自以為最文藝、最含蓄的一句心里話。
寫完之后自己都臉紅，覺得太過肉麻，像酸掉牙的詩。
“是……是真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diǎn)啞。
她轉(zhuǎn)回臉，眼睛亮亮地看著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比夏天的陽光還燦爛。
“雖然酸溜溜的，不過……我挺喜歡的?！?/p>
那一刻，仿佛真的有永遠(yuǎn)不會過去的夏天，定格在了她燦爛的笑容里。
我們在學(xué)校門口徘徊了很久，說著一些陳年舊事。
那些我以為只有自己記得的細(xì)枝末節(jié)，原來她也或多或少有些印象。
每一次共鳴，都讓我心里那份不真實(shí)的幸福感，加重一分。
日頭漸漸毒了起來。
“熱死了，”張?zhí)m用手扇著風(fēng)，“我想吃冰棍兒?！?/p>
“前面拐彎老孫家的小賣部有，老式的白糖冰棍，五分錢一根。還有豆沙的，一毛?！蔽亿s緊說。
“就要白糖的！”
買了冰棍，撕開簡單的包裝紙，冒著白氣的冰棍在烈日下迅速融化。
我們倆就站在小賣部的屋檐下，嗦著冰棍。
她吃東西的樣子有點(diǎn)孩子氣，舌尖小心地舔著冰棍，生怕滴到手上。
陽光照得她鼻尖冒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亮晶晶的。
我看得有點(diǎn)出神。
“看什么看，”她察覺我的目光，瞪我一眼，嘴角卻藏著笑。
“沒看過美女吃冰棍啊？”
“沒看過這么好看的?！蔽夜硎股癫畹亟恿艘痪洹?/p>
說完自己都嚇了一跳，臉立刻燒起來，比這日頭還燙。
她顯然也沒料到我會突然說這種話，愣了一下，隨即臉也紅了。
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咬著冰棍，聲音含混不清：“……學(xué)壞了啊你?！?/p>
空氣變得有點(diǎn)甜膩，像化開的冰棍糖水。
吃完冰棍，她又拉著我去鎮(zhèn)子西邊的小河邊。
河水清淺，緩緩流淌，岸邊長滿了蘆葦。
小時候，我們常來這里玩水、摸小魚。
我們在河邊的樹蔭下找了塊大石頭坐下。
涼風(fēng)從河面上吹來，帶著水汽和青草的味道，總算驅(qū)散了一些暑氣。
周圍很安靜，只有潺潺的水聲和偶爾的蟬鳴。
她脫了涼鞋，把一雙白嫩的腳浸在清涼的河水里，輕輕晃蕩著。
白皙的小腿在水波里若隱若現(xiàn)，晃得我眼暈。
我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的側(cè)影，心里被一種飽脹的情緒填得滿滿的，鼓鼓囊囊，卻找不到出口。
“李長順?！彼鋈唤形业拿?，聲音輕輕的。
“嗯？”
“我們這算是在談戀愛了嗎？”
她看著河面，沒有看我，耳根卻微微泛紅。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又瘋狂地加速起來，像要從胸口蹦出來。
“算！”我?guī)缀跏橇⒖袒卮?，聲音大得嚇了自己一跳?/p>
我又趕緊補(bǔ)充，語氣無比鄭重：“當(dāng)然算！”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眼睛像被河水洗過一樣清亮，帶著笑意和一點(diǎn)點(diǎn)羞澀。
“那你以后，得對我好。”
“我對你好！”我急切地保證，搜腸刮肚地想說出些能讓她安心的話。
“我……我工資不高，但以后都給你管！我力氣大，能干活！我……我保證不惹你生氣！我……”
她聽著我笨拙的誓言，“噗嗤”一聲笑出來，打斷我。
“誰要管你工資?。∩挡簧?！”
笑完了，她低下頭，聲音變得更輕：“……對我好就行了?！?/p>
“嗯！”我重重地點(diǎn)頭，像在發(fā)誓。
兩人又安靜下來，并排坐著，看著波光粼粼的河面。
腳邊的水流溫柔地淌過，時間仿佛也慢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把頭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很輕的一個動作，卻讓我渾身一僵，呼吸都屏住了。
肩膀上的重量和溫度，清晰得讓我頭皮發(fā)麻。
我能聞到她發(fā)絲間好聞的桂花香氣，混著陽光的味道。
我一動不敢動，連心跳都怕吵到她。
她就那么安靜地靠著，也沒說話。
河面的風(fēng)吹過來，拂動她的發(fā)絲，蹭得我脖頸癢癢的。
心里那點(diǎn)緊張和僵硬，慢慢化開了，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寧和滿足。
要是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多好。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直起身，捋了捋頭發(fā)：“幾點(diǎn)了？我是不是該去車站了？”
我猛地回過神，看了一眼手表：“呀，**點(diǎn)了，最后一班去縣里的車是三點(diǎn)半?！?/p>
“那得快點(diǎn)了。”她連忙穿上涼鞋。
我們起身往車站趕。
路上，我很自然地牽起了她的手。
她回握住我，手指軟軟的，很溫暖。
到了車站，那輛破舊的班車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發(fā)動機(jī)“嗡嗡”地響著，催促著乘客。
離別突然變得具體起來，我心里涌起強(qiáng)烈的不舍。
“我上車了?！彼驹谲囬T口，看著我。
“嗯，”我點(diǎn)點(diǎn)頭，“到了縣里，給我……給我打個電話吧？廠里傳達(dá)室有電話，我跟門衛(wèi)大爺說一聲就行?！?/p>
我趕緊從兜里摸出筆和一小塊紙，把號碼寫給她。
“好?！彼⌒牡匕鸭垪l折好，收進(jìn)口袋。
售票員又在催了：“哎，上不上啊？要開車了！”
“那我真走了?！彼f著，卻沒動。
“張?zhí)m，”我鼓足勇氣，“下個休息日，我……我去縣里看你，行嗎？”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你休息是哪天？”
“下周日！”
“好！我等你！”她笑得特別開心，“說定了啊！不準(zhǔn)放我鴿子！”
“絕對不會！”我發(fā)誓。
她這才轉(zhuǎn)身，踏上了班車。
車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
車子發(fā)動，噴出一股黑煙，緩緩駛出車站。
我追著車跑了幾步，透過車窗，看到她擠到靠我這邊的窗口，用力地向我揮手。
我也使勁揮著手，直到車子拐過彎，再也看不見。
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像是被帶走了什么。
但一想到下周日，那份空落又被熱烈的期待填滿。
回廠的路上，我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覺得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小鎮(zhèn)，仿佛被重新涂抹了色彩，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和鮮活。
回到車間，大劉他們又圍上來打趣。
“喲，咱們長順兒回來啦？魂兒找回來沒有？”
“伴娘同學(xué)走了？啥時候再來??？”
我摸著后腦勺，只是傻笑，也不反駁。
師傅看著我，也搖搖頭笑了：“年輕真好啊?！?/p>
晚上躺在宿舍床上，翻來覆去，想的全是白天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她靠在我肩膀上的溫度。
她吃冰棍的樣子。
她說“我們這算是在談戀愛了嗎”時微紅的臉頰。
第二天上班，我干得格外賣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
就想著好好表現(xiàn)，等下周日，能理直氣壯地請假去縣里。
好不容易熬到周三下午，我正盯著層壓機(jī)的儀表盤，門衛(wèi)大爺忽然晃悠到車間門口，扯著嗓子喊：
“李長順！電話！縣里來的！是個女同志！聲音挺好聽！”
車間里瞬間安靜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哄笑和口哨聲。
我臉一熱，在工友們的起哄聲中，扔下工具就往傳達(dá)室跑，心臟跳得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抓起那冰涼的黑色聽筒，手都在抖。
“喂？”我聲音發(fā)緊。
“李長順？”那邊傳來張?zhí)m清脆的聲音，帶著笑意，“是我?！?/p>
“哎！是我！”我趕緊應(yīng)道，手心冒汗，緊緊攥著聽筒。
“你干嘛呢？喘這么大氣?！?/p>
“我……我剛從車間跑過來?！?/p>
電話那頭傳來她的輕笑聲：“傻不傻。我就試試電話能不能打通。你上班忙嗎？”
“不忙不忙！”我立刻說。
“我周日休息，你……你還來吧？”她問，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來！肯定來！”我斬釘截鐵，“一早就坐班車來！”
“嗯，”她聲音里的笑意更深了，“那……我等你。對了，縣里電影院最近放《陽光燦爛的日子》，聽說挺好看的……”
“那我們?nèi)タ措娪埃 蔽伊⒖探由稀?/p>
“好呀?！彼斓卮饝?yīng)了。
又東拉西扯了幾句，大多是我在聽她說縣里百貨大樓新進(jìn)了什么裙子，她單位食堂的菜不好吃之類的瑣事。
每一句平常的話，從電話線那端傳過來，都變得無比動聽。
掛了電話，我站在原地，對著電話機(jī)傻笑了半天，直到門衛(wèi)大爺咳嗽一聲：
“長順兒，笑夠沒有？笑夠了趕緊回車間去，機(jī)器還轉(zhuǎn)著呢！”
“哎！這就回！謝謝大爺！”我?guī)缀跏潜奶芑剀囬g的。
接下來幾天，日子有了奔頭。
我數(shù)著指頭算日子，把那雙皮鞋又擦了兩遍，還特意去鎮(zhèn)上最好的理發(fā)店理了個發(fā)，花了五毛錢，心疼，但又覺得值。
周六晚上，我?guī)缀跻灰箾]睡好，天蒙蒙亮就爬起來，換上干凈襯衫和锃亮的皮鞋，揣上我省吃儉用存下的所有積蓄。
雖然不多，但足夠請她看電影吃飯了。
趕到汽車站，坐上最早那班去縣里的班車。
破舊的車子顛簸在崎嶇的公路上，我的心也跟著顛簸，充滿了雀躍和期待。
兩個多小時后，班車終于喘著粗氣駛?cè)肓丝h汽車站。
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站牌下張望的她。
她今天穿了一條鵝黃色的連衣裙，像一朵迎風(fēng)招展的小向日-葵，在灰撲撲的車站背景里，亮眼得不得了。
車剛停穩(wěn)，我就迫不及待地擠下車門。
“李長順！這兒！”她也看到了我，高興地?fù)]著手跑過來。
跑到我面前，她微微喘著氣，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
“路上順利嗎？”
“順利?！蔽铱粗?，挪不開眼，“你真好看?！?/p>
她臉一紅，嗔怪地拍了我胳膊一下：“油嘴滑舌！快走啦，電影十點(diǎn)半開場，還得去買票呢！”
她很自然地就要來拉我的手。
縣里不比鎮(zhèn)上，人來人往，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下意識地縮了一下。
她的動作一頓，看了我一眼，眼神黯了一下，但沒說什么，只是轉(zhuǎn)身走在前面。
“那快點(diǎn)吧?！?/p>
我心里頓時后悔得要命，暗罵自己一句“膽小鬼”，趕緊追上去，鼓起勇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微僵了一下，隨即放松下來，反握住我的，嘴角重新漾開笑意，側(cè)過臉白了我一眼。
“這還差不多。”
縣電影院比鎮(zhèn)上的氣派多了，門口貼著巨大的電影海報。
我搶著去買票，又給她買了一包瓜子一瓶汽水。
進(jìn)場找到位置坐下，燈光暗下來，電影開始了。
其實(shí)電影放了什么，我根本沒看進(jìn)去多少。
注意力全在身邊這個人身上。
我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混合著瓜子的焦香。
銀幕的光影明明滅滅，勾勒出她專注的側(cè)臉輪廓，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像蝴蝶的翅膀。
看到好笑的地方，她會“咯咯”地笑出聲，肩膀輕輕抖動。
看到緊張?zhí)?，她會下意識地抓住我的胳膊。
我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和輕微的力度，心猿意馬，坐立難安。
中間，她看得口渴，伸手去拿放在扶手上的汽水瓶。
黑暗中，她的手摸索了一下，不小心覆蓋在了我的手上。
兩人都頓了一下。
她沒有立刻移開，反而停頓了片刻。
我的手背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柔軟和溫?zé)帷?/p>
然后，她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點(diǎn)試探的意味，輕輕插進(jìn)了我的指縫間。
十指交扣。
在昏暗的電影院里，在周圍觀眾的低語和電影配樂聲中，我們就這樣偷偷地牽著手，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看誰，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銀幕上。
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手心里出了多少汗。
她的小拇指，似乎無意識地，在我手背上輕輕蹭了一下。
像羽毛拂過，卻在我心里點(diǎn)起了一把火。
電影散場，燈光大亮。
我們像是被驚擾般，迅速松開了手，各自若無其事地站起來，隨著人流往外走。
走出電影院，陽光刺眼。
兩人一時都有些沉默，氣氛微妙地曖昧著。
“電影……挺好看的。”她先開口，聲音有點(diǎn)不自然。
“嗯，好看?！蔽腋砂桶偷馗胶?。
“餓了嗎？”她問我，“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館，牛肉面味道挺好的?！?/p>
“好?！?/p>
面館不大，但很干凈。
我們面對面坐著，各自吃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熱氣熏蒸中，她額角又冒出了細(xì)小的汗珠。
我抽了一張桌上的粗糙紙巾，下意識地就伸手過去，想幫她擦汗。
手伸到一半，才覺出這動作太過親昵唐突，僵在了半空。
她愣了一下，看著我舉著紙巾的手，臉微微紅了。
但她沒有躲閃，反而輕輕向前湊了湊，閉上了眼睛。
那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安靜地垂著。
意思再明顯不過。
我的心跳又開始失控。
拿著紙巾，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擦過她的額角和鼻尖。
動作笨拙得可能弄花了她額前的劉海。
她睜開眼，看著我，忽然笑了：“李長順，你擦汗跟擦機(jī)器似的，那么使勁干嘛？”
我窘得耳朵發(fā)燒：“我……我沒……”
“傻死了。”她語氣里卻全是甜意，低下頭，繼續(xù)吃面，只是耳朵尖紅紅的。
吃完面，她又帶著我在縣里逛了逛。
百貨大樓、新華書店、人民公園……
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再平常的地方也變得有趣。
公園的湖邊，柳枝低垂。我們找了個長椅坐下。
下午的陽光暖暖的，曬得人懶洋洋的。
她有點(diǎn)累了，打了個小小的哈欠，腦袋一歪，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比上次在小河邊更自然，更依戀。
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鼻尖充盈著她發(fā)絲的香氣，心里柔軟得一塌糊涂。
“李長順?！彼曇魩еc(diǎn)困意，糯糯的。
“嗯？”
“下次休息，你還來嗎？”
“來。”我毫不猶豫。
“那下下次呢？”
“也來。”
“……要是天天能見到就好了?！彼÷曕洁炝艘痪?，像夢囈。
我心里一熱，一股沖動涌上來：“我……我努力！等我轉(zhuǎn)正了，攢點(diǎn)錢，看能不能在縣里找個工作，或者……”
她抬起頭，看著我，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我用力點(diǎn)頭，“我好好干，肯定有辦法！”
她笑了，重新靠回我肩膀上，輕聲說：“嗯，我等你。”
陽光，湖面，柳枝，靠在我肩頭的她。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夕陽西下的時候，又到了送她回去的時間。
她家住在一個老式的筒子樓里。
送到樓下，兩人又依依不舍起來。
“我上去了?！彼f。
“嗯，我看著你上去?！?/p>
她轉(zhuǎn)身走進(jìn)黑暗的樓道，走了幾步，又突然跑回來。
在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飛快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柔軟、濕潤、帶著她特有香氣的觸感，一觸即分。
我徹底僵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她臉紅得像天邊的晚霞，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得逞的笑意和羞澀。
“獎勵你的……今天表現(xiàn)不錯，沒那么膽小了?！?/p>
說完，她轉(zhuǎn)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樓，像只受驚的小鹿。
我捂著被她親過的地方，站在原地傻笑了好久，直到樓上某扇窗戶傳來她帶著笑意的喊聲：
“喂！傻站著干嘛！快回去啦！趕不上末班車了！”
我這才如夢初醒，用力朝她窗口揮揮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回鎮(zhèn)上的班車上，我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心里被巨大的喜悅和憧憬填滿。
臉上被她親過的地方，一直在發(fā)燙。
摸了摸口袋里干癟的錢包，想起對她許下的承諾，心里又充滿了干勁。
為了能天天見到她，我必須更努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