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野掛在九十米高的巖壁上，夕陽熔金般舔舐著他繃緊的肩胛骨。他皮膚黝黑，
全身裝備齊全，雙手用力，雙腳緊蹬，雙眼凝視著前方。夕陽下，他瞇著眼，
望向夕陽的方向。突然松開一只手，朝下方揮了揮，像棲息在絕壁上的鷹。
沈知遙站在觀景臺上，指甲陷進掌心?！跋聛恚彼?，“求你了。
”風聲吞沒了她的乞求。沈知遙第一次見到陳野，是在城東的“巖語”攀巖館。
她帶的畢業(yè)班剛結束摸底考，幾個男生嚷著要釋放壓力，硬把她拖了過去。
攀巖館的空氣里彌漫著鎂粉和汗水的燥熱，高聳的人造巖壁如同巨獸嶙峋的脊骨。
學生們笨拙地綁著安全繩，嘻嘻哈哈。她的注意力卻落在攀巖館的角落里，那里有一道身影，
沉默著，堅持著。他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沒有繩索，只有指縫間白堊粉簌簌滑落。
只見他的腳尖精準地踩在不過硬幣大小的巖點上，身體舒展又收縮，
肌肉的線條在頂燈下流淌著釉質(zhì)般的光澤。一個動態(tài)飛躍，他單手抓住巖壁頂端突出的造型，
身體在空中驚險地擺蕩了一下，隨即穩(wěn)穩(wěn)翻了上去。下方響起稀稀拉落的掌聲。
他坐在巖壁邊緣，長腿垂懸，摘掉半指手套，擰開一瓶水澆在汗?jié)竦亩贪l(fā)上。
水珠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滾落，砸在下方深藍色的保護墊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老師，那是陳野！”一個男生湊過來，語氣帶著崇拜，“圈里的大神，
專玩無保護的徒手攀巖（Free Solo）?！薄盁o保護？”沈知遙的心跳漏了一拍，
目光黏在那道毫無牽掛的身影上，“掉下來怎么辦？”“那就死唄?！蹦猩柭柤纾?/p>
理所當然，“所以帥炸了！”沈知遙蹙眉，教師的本能讓她對這種輕慢生命的態(tài)度感到不適。
她收回視線，卻撞上陳野投來的目光。他不知何時看了過來，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
銳利而空曠。只一瞬，他便別開臉，仿佛她只是巖壁上另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命運的繩索卻在此刻悄然收緊。一周后，學校心理講座外包的合作機構派來的導師，
正是陳野。他穿著簡單的黑色運動T恤，站在講臺上調(diào)試投影儀，背脊挺直，
與攀巖館里的野性判若兩人。沈知遙作為對接老師，不得不走近他?！瓣惱蠋?，
設備調(diào)試好了嗎？”她遞過一瓶水，聲音盡量平穩(wěn)?！敖形谊愐熬托??！彼舆^水，
指尖無意擦過她的手背，帶著薄繭的粗糲感，“好了?！彼穆曇舻统粒竦[石滾過沙地。
講座內(nèi)容是關于“突破心理舒適區(qū)”，
陳野放了一段他在黎明時分徒手攀爬城郊“鷹喙崖”的視頻。
鏡頭冰冷地記錄著他指尖尋找?guī)r縫的每一次摩擦，腳下碎石滾落的簌簌聲被風聲放大。
階梯教室里鴉雀無聲，學生們屏住呼吸，
仿佛喘氣重一點就會驚落那個懸掛在萬丈深淵之上的身影。沈知遙坐在最后一排，
胃部因恐懼而痙攣，掌心一片濕冷?！昂ε率潜灸?，”陳野關掉視頻，燈光重新亮起，
照亮他平靜無波的臉，“但當你專注于眼前的每一個點，下一個手位，下一步腳點，
恐懼會被分解。真正的危險，是停在原地，不敢去看更高處的風景?！彼哪抗鈷哌^全場，
最后落在沈知遙蒼白的臉上，停頓了一秒。講座結束，
沈知遙在空蕩的階梯教室門口追上他：“陳先生，你展示的‘突破’，是否忽略了責任？
對關心你的人的責任？”她努力讓自己的質(zhì)問顯得專業(yè)而非私人。陳野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
夕陽穿過高高的窗戶，在他臉上投下明暗分界的光影?！吧蚶蠋?，”他第一次正式稱呼她，
“深淵不會因為有人擔心就變淺。活著，不是小心翼翼地計算風險，
而是確認自己真正在‘活’。”他背起那個磨損嚴重的黑色裝備包，“就像你站在講臺上，
不也燃燒著自己照亮別人？我們只是選擇了不同的懸崖?！彼谋秤跋г谧呃缺M頭，
像一滴水融入黑暗。沈知遙站在原地，那句“不同的懸崖”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
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一場暴雨成了故事的催化劑。
沈知遙的車熄火在離市區(qū)二十公里的盤山公路旁，手機信號微弱。雨水瘋狂地沖刷著車窗，
山野一片混沌。就在她考慮是否要冒雨步行時，兩道刺目的車燈撕裂雨幕，
一輛沾滿泥漿的越野車停在她旁邊。車窗降下，露出陳野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吧宪嚒?/p>
” 沒有詢問，只有命令般的簡潔。車廂內(nèi)彌漫著機油、汗水和雨水的混合氣息，
暖氣開得很足。陳野專注地握著方向盤，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手臂肌肉的線條在薄外套下若隱若現(xiàn)。“謝謝。”沈知遙裹緊了他的外套，聲音有些發(fā)顫。
“碰巧?！彼恳暻胺?，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急促的扇形，“去‘斷龍脊’探新線，
回來晚了?！薄斑@種天氣？”沈知遙難以置信?！帮L暴中的巖壁，
”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狂熱的弧度，“更干凈，更真實。
”車子最終停在沈知遙公寓樓下。雨勢稍歇，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甜。她脫下外套遞還，
指尖再次觸碰到他帶著薄繭的手掌。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收回?！敖裉臁芪ｋU。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以后別一個人停那種地方?！标P切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
帶著一種生硬的笨拙。沈知遙的心跳莫名加速，抬頭看他。
他眼神里那片空曠的冰原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一絲她從未見過的、屬于人間的溫度。
“嗯?！彼p聲應道，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那晚之后，
沉默的短信開始出現(xiàn)在彼此的手機里。陳野會發(fā)一張晨曦中染著金邊的孤絕峰頂照片，
配文：“今天的風有翅膀的味道?！鄙蛑b則在批改作業(yè)到深夜時，
拍下窗外如豆的燈火發(fā)過去：“像不像你掛在巖壁上時，腳下城市的微光？
”他回：“不夠高，不夠亮?！彼Γ匾粋€敲打的表情。感情在巖縫中悄然滋長，
帶著驚心動魄的脆弱感。第一次劇烈的撞擊發(fā)生在秋末。
陳野要去挑戰(zhàn)“天門”線路——一段近乎垂直、長達一百五十米的天然石灰?guī)r壁，
被圈內(nèi)人稱為“死神之吻”。行前夜，他靠在沈知遙狹小卻溫馨的公寓沙發(fā)上，難得地放松，
甚至允許她幫他處理手掌上新鮮的擦傷?！斑@次…有保護繩吧？
”沈知遙用碘伏棉簽小心擦拭他掌心翻開的皮肉，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么。陳野沉默了幾秒，
客廳暖黃的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皼]有?！彼曇羝届o，
“‘天門’的巖質(zhì)，掛片會破壞它的純粹?！泵藓灥粼诘厣?。沈知遙猛地抬頭，
撞進他坦然而執(zhí)拗的目光里。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純粹？”她聲音發(fā)抖，
帶著自己都陌生的尖銳，“比你的命還重要？”“是?！彼卮鸬脭蒯斀罔F，
眼神重新變得空曠遙遠，仿佛靈魂已經(jīng)懸在了那片絕壁之上，“在巖壁上，只有我和石頭。
繩索是噪音，是對它的不信任，也是對我自己的不信任?！薄澳俏夷?？”沈知遙站起來，
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如果你摔下來，我怎么辦？
看著新聞認領你支離破碎的尸體嗎？陳野，這不是勇敢，是自私！”陳野的身體瞬間繃緊，
像一頭被冒犯的獵豹。他猛地站起來，抓起沙發(fā)上的外套，動作帶著壓抑的怒火。
“你早就知道我是誰?！彼⒅?，眼神冰冷，“現(xiàn)在才來說‘自私’？沈知遙，
你在用你的‘安全’綁架我，和那些巖壁上多余的掛片有什么區(qū)別？”門被用力關上，
震得窗框嗡嗡作響。冰冷的空氣灌入，瞬間吹散了屋內(nèi)殘存的暖意。
沈知遙站在一地狼藉的燈光里，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道深淵——深不見底，
無可逾越。他追求的是生命在極致燃燒中的純粹綻放，而她渴望的，
是燈火可親、細水長流的安穩(wěn)。他們分手了。沈知遙刪掉了他的照片和短信，
把全部精力投入即將到來的高考沖刺。只是批改作文時，
看到學生寫“生命的意義在于寬度而非長度”，筆尖會無意識地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