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初春，料峭的寒風(fēng)依舊帶著刮骨的力道，將最后一點殘冬的陰冷死死釘在石板路上。連續(xù)幾日的陰雨綿綿，讓本就污濁的街巷泥濘不堪，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下水道翻涌上來的、令人作嘔的穢氣。
阿鸞蜷縮在一處背風(fēng)的、堆滿雜物的巷角。單薄的破布衫早已被雨水和泥漿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吸走了最后一點體溫。饑餓像一頭貪婪的怪獸，早已掏空了她的五臟六腑，只剩下一種持續(xù)的、磨人的鈍痛。寒冷則如同跗骨之蛆，從腳底一路蔓延到頭頂，讓她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視線開始模糊，眼前的景物像蒙上了一層晃動的、油膩的水霧。破廟的拳腳、礦坑的鞭影、暗娼館的獰笑、護城河的刺骨冰寒……那些不堪的記憶碎片在瀕臨崩潰的意識里混亂地翻騰、撕扯。胸口那塊玄鳥玉佩傳來的微弱暖意，此刻也如同風(fēng)中殘燭，似乎隨時會被這無邊的寒冷與虛弱徹底撲滅。
活下去……娘親……好冷……好餓……
意識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一點點飄遠(yuǎn)。力氣正從指尖、從四肢百骸迅速流失。她甚至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仿佛要沉入溫暖黑暗的誘惑。
不能睡……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意志力，試圖蜷縮得更緊，卻只是徒勞地抽搐了一下。黑暗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淹沒了她最后一點微弱的掙扎。她的身體軟軟地向前傾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濕滑的石板上，徹底失去了知覺。只有那只緊握著玉佩、藏在胸口的手，依舊保持著僵硬而執(zhí)拗的姿態(tài)。
……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奇異的暖流順著干澀灼痛的喉嚨滑入，帶著谷物的微甜和溫?zé)岬膿嵛?，強行撬開了她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線里，是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風(fēng)干橘子皮般的臉。一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正透過耷拉著的眼皮縫隙打量著她。一個須發(fā)皆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道袍、看起來落魄潦倒的老者。
阿鸞猛地一驚！像受驚的幼獸般，幾乎是本能地想要彈開，卻渾身無力，只換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咳嗽。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鋪著破舊棉絮的窄榻上，身上蓋著一件帶著濃重?zé)煵菸兜暮衽f外袍。那股救命的暖流，正是老者手中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散發(fā)著熱氣的、稀薄的米粥。
“慢點喝，丫頭。”老者的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能安撫人心的韻律。他又舀了一勺溫?zé)岬闹?，遞到她干裂的唇邊。
饑餓的本能壓倒了一切。阿鸞顧不上警惕，貪婪地、小口小口地吞咽著那寡淡卻無比珍貴的米粥。溫?zé)岬囊后w滑過喉嚨，如同久旱逢甘霖，一點點喚醒了瀕臨熄滅的生命之火。她甚至能感覺到冰冷的四肢末端，開始有了一絲微弱的刺痛感——那是血液重新開始流動的跡象。
一碗熱粥下肚，阿鸞的意識終于徹底回籠。她立刻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也想起了胸口那枚絕不能暴露的玉佩！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還好，玉佩還在。但老者那渾濁的目光，似乎在她胸口的位置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沒有貪婪，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這里是一個極其狹小、堆滿雜物的陋室。墻壁斑駁，唯一的窗戶糊著發(fā)黃的紙?？繅σ粡埰颇咀郎?，雜亂地堆放著泛黃的書籍、龜甲、幾枚磨損的銅錢，以及……大量寫滿蠅頭小楷的、皺巴巴的紙條?？諝庵袕浡淤|(zhì)煙草、陳舊紙張和草藥混合的奇特氣味。
“謝…謝謝。”阿鸞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老者按住了肩膀。
“躺著吧，你這身子骨，再折騰就真散架了?！崩险摺?，收回手，慢悠悠地踱到那張破木桌前，拿起一個油光發(fā)亮的煙桿，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煙霧繚繞，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阿鸞依言躺下，蓋著那件充滿煙草味的外袍，身體的寒意被驅(qū)散了一些，但內(nèi)心的警惕卻如藤蔓般瘋長。她悄悄打量著這個自稱“莫老”的奇怪老人，還有這間古怪的屋子。那些散亂的紙條……是賬本？還是……？她不敢深想，但目光卻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
莫老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打量，自顧自地整理著桌上那堆雜亂的紙條。一張寫滿了字的紙被他不小心碰落，飄到了阿鸞的榻邊。
阿鸞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紙條上的字跡潦草，內(nèi)容卻很清晰：
紙條一：“南城米商陳記，新米入庫千石，市價恐跌?！?/p>
紙條二：“漕幫三當(dāng)家放話，洛水河段因沉船堵塞，漕運至少停滯半月，糧米入京困難?！?/p>
這信息……阿鸞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長期在底層掙扎求生，她對糧食價格的波動異常敏感。這兩個信息放在一起，讓她瞬間捕捉到了一絲不協(xié)調(diào)。
幾乎是出于本能，她虛弱地、帶著一絲試探地開口，聲音依舊沙?。骸啊咨獭星旅住射钸\……堵了半月……新米……怎么來的？”
話音雖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水面。
莫老點煙的動作猛地一頓！他緩緩轉(zhuǎn)過頭，那雙一直耷拉著、顯得渾濁不堪的眼睛，此刻驟然睜開！渾濁褪去，精光乍現(xiàn)，如同沉睡的鷹隼陡然鎖定了獵物！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刺人心！
他死死盯著阿鸞，那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審視，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發(fā)現(xiàn)珍寶般的狂喜！
狹小的陋室里，只剩下煙桿里煙草燃燒的細(xì)微噼啪聲和阿鸞因緊張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息。
莫老緩緩?fù)鲁鲆豢跐獍椎臒熿F，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那弧度里帶著市儈的算計，也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滄桑。他瞇起眼睛，重新恢復(fù)了那副慵懶落魄的模樣，但那目光深處的銳利卻并未完全消失。
他慢悠悠地開口，沙啞的聲音在煙霧中顯得有些飄忽，卻字字清晰地敲在阿鸞心上：
“丫頭，眼神挺毒啊?！彼舷麓蛄恐Ⅺ[，那目光仿佛在掂量一件蒙塵的古董，“餓成這樣，腦子倒沒壞?！?/p>
阿鸞的心臟驟然縮緊！那目光帶來的壓迫感，甚至超過了礦坑里的監(jiān)工！她像一只感受到危險的刺猬，瞬間豎起了所有的尖刺。她猛地坐起身，顧不上虛弱的身體，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后背緊緊抵住冰冷的土墻，手指在被子里死死攥住了那枚溫潤的玉佩。那雙剛剛因熱粥而恢復(fù)了一絲生氣的眼眸，此刻再次被濃重的警惕和冰冷的防備填滿。
她直視著莫老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地問出了那句在心底盤旋已久的話：
“……你想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