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戰(zhàn)城站在那里，門口灌進來的冷風掀起他常服的下擺。他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呼吸還沒平復，額發(fā)被汗?jié)?，更顯凌亂。胸前的功勛章倒是戴得端正了，只是那對肩章……我方才倉促間勉強按回去的肩章，似乎有些歪斜，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不同往常的狼狽和急迫。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瞬間就精準地捕捉到了窗邊的我。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太濃太烈，恐慌、焦灼、還有一絲不敢確定的希冀，幾乎要溢出來。
他大步走過來，軍靴踩在咖啡廳光潔的地磚上，發(fā)出沉重而清晰的聲響，引得零星幾個客人都望了過來。
他完全無視了那些目光，徑直走到我桌邊，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我籠罩其中。
“林溪……”他開口，聲音比剛才在安檢口時穩(wěn)了一些，但依舊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仿佛怕聲音大一點就會把我驚走，“我……我讓參謀去處理會場的事了?！?/p>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杯中晃動的黑色液體。
我的沉默似乎讓他更加無措。他喉結滾動了一下，雙手下意識地握緊又松開，像個犯了錯等待訓斥的新兵。
“那些話……”他艱難地再次提起，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碾磨出來，“我說你是包袱……任務……是我混賬?！?/p>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目光沉痛地落在我臉上：“那不是真心話。從來都不是?！?/p>
“那時候……剛被迫接受聯(lián)姻，覺得……被擺布了，心里憋著股邪火，又蠢又混蛋，就想用最難聽的話撇清關系，好像這樣就能證明自己沒屈服……”他語速很快，像是怕一停下來就再也說不下去，又或者，怕我不耐煩地打斷他，“我沒想到……那些話會傳到你耳朵里，更沒想到……你會記這么久……”
“我沒想到？”我終于開口，聲音平直，沒有波瀾，抬起眼看他，“顧戰(zhàn)城，那話是你當著至少一個排的人面說的，需要誰特意傳給我聽嗎？”
他臉色一白，被我的話釘在原地。
“記這么久？”我輕輕笑了一下，笑意卻未達眼底，“三年，一千多個日子，首長覺得很久嗎？我覺得不長，畢竟每次去洗你那帶著不知名香水味的軍裝時，每次被你的戰(zhàn)友用那種‘同情又了然’的眼神看時，每次一個人守著那棟空房子等到深夜時，都覺得……時間過得挺慢的?！?/p>
我的話像冰冷的針，一針一針扎過去。
他下頜線繃得死緊，眼眶紅得愈發(fā)厲害，眼底翻涌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他像是受不住般，微微避開了我的視線，聲音低啞得幾乎破碎：“……對不起。”
“除了那一次……后來，后來我再沒說過那樣的話……”他試圖辯解，卻又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是，你沒再說。”我截斷他的話，“你只是用行動表示了。不回家，不聯(lián)系，視我如無物。顧戰(zhàn)城，冷暴力比語言更傷人，你不知道嗎？”
他徹底啞口無言，高大的身軀像是被無形的重壓碾得微微佝僂，站在那里，狼狽又無措。咖啡廳里輕柔的音樂此刻顯得格外刺耳。
“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他聲音發(fā)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我不敢求你立刻原諒我……但是林溪，別走……至少，別就這樣判我死刑……”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不是銀行卡，不是任何值錢的東西。
那是一把鑰匙，看起來很舊了，上面甚至有些銹跡，拴在一個同樣老舊、印著模糊卡通圖案的鑰匙扣上。
我愣住了。
這是我老家舊房子的鑰匙。那房子早在我出來上學前就租出去了，后來父母搬離老家，更是多年沒人回去。這個鑰匙扣，是我小學時最喜歡的一個動畫人物，早就磨損得看不清原貌。
“你……”我一時失語，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個。
“去年出差，路過你老家縣城，我……我沒忍住，去找了那房子。”他目光落在鑰匙上，眼神里帶著一種復雜的懷念和痛楚，“租客正好換人，我……我就進去看了看?！?/p>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在你以前的房間里……窗臺下面，刻著一行小字，被舊桌子擋著……差點沒看到?！?/p>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那是我十四歲時，偷偷刻下的。少女懷春，看了本愛情小說，懵懵懂懂，對未來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看到了……”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念出那行我?guī)缀蹩煲z忘的字：“‘以后，要嫁給穿軍裝的英雄’。”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咖啡的熱氣裊裊上升，隔在我們之間。
那些被刻意冰封的、久遠到已經(jīng)褪色的少女心事，就這樣被他猝不及防地翻撿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帶著羞窘，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
我以為我早就忘了。忘了自己曾經(jīng)也有過那樣天真純粹的憧憬。
原來他都看到了。
他看到了我曾經(jīng)的向往，卻用三年時間，親手把我這份向往碾碎成泥。
“林溪……”他看著我，眼睛里是濃得化不開的痛悔和一絲微弱至極的祈求，“我不是英雄……我甚至是個混蛋，辜負了你……但那個曾經(jīng)向往過英雄的小姑娘……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試著……重新穿上那身軍裝，走到你面前？”
我的視線猛地模糊了。
我飛快地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我瞬間涌上來的淚意。
咖啡杯邊緣被捏得微微變形。
三年來的委屈、心寒、麻木，像開閘的洪水，沖擊著那剛剛被砸出裂痕的冰殼。而他那笨拙的、拿出舊鑰匙的舉動，和他念出那行小字時沙啞的嗓音，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中了心底最柔軟、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恨嗎？還是怨？
似乎都有。
但在此刻，更多的是一種鋪天蓋地的疲憊，和一種……無法言說的酸軟。
我依舊沒有開口。
在蔓延的時間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他在等待，等待一場或許早已注定的審判。
良久。
我深吸了一口氣，吸進滿腔咖啡的苦澀香氣和一種冰消雪融般的潮濕氣息。
我沒有拿起那把舊鑰匙。
也沒有看他。
只是盯著窗外那片被水霧模糊的世界，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又異常清晰：
“顧戰(zhàn)城，”我說，“我航班已經(jīng)誤了?！?/p>
他身體猛地一僵，呼吸停滯。
我頓了頓，繼續(xù)道，語氣里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和一點點……松動的跡象：“……幫我改簽吧?！?/p>
“還有，”我終于轉過頭，看向他，眼睛還紅著，卻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平靜甚至有點冷硬，“我餓了。機場的東西難吃死了?！?/p>
巨大的、不敢置信的狂喜瞬間席卷了他的臉龐，那是一種近乎劫后余生的光芒，照亮了他通紅的眼眶。他幾乎是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大，差點帶倒身后的椅子。
“好！好！我馬上讓人去辦！”他語無倫次，聲音因為激動而再次發(fā)顫，“你想吃什么？市里？還是……我知道有家不錯的私房菜，就是有點遠，我讓他們立刻準備……”
他像是瞬間恢復了那個運籌帷幄的顧首長，只是那語氣里的急切和討好，泄露了太多情緒。
“隨便。”我打斷他，重新低下頭，攪動著已經(jīng)微涼的咖啡，“快點就行。”
“好！你等我，我馬上安排車！”他立刻拿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大步朝咖啡廳外走，步伐快得幾乎要跑起來，卻又在門口猛地停住，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狂喜，有慶幸，有小心翼翼，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愧疚。
然后他才像生怕我反悔一樣，快步走了出去。
玻璃門合上，隔絕了他講電話的聲音。
我獨自坐在窗前，看著窗外他匆匆跑向軍用吉普的背影，抬手，輕輕擦去了眼角那點不爭氣的濕意。
掌心那把舊鑰匙冰涼的觸感似乎還在。
路還很長，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雪，好像終于開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