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網都叫我“食神陳默”。我點石成金，經我探店的館子，沒有一家不火的。
可就是這么個男人，在我公司樓下，硬生生堵了我三天。他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
說他老婆重病，孩子輟學，兩千公里外的小店眼看就要倒閉。我心軟了。我信了，我去了，
我把他捧成了當地的餐飲神話。兩個月后，我的賬號一夜掉粉百萬。私信箱里，
塞滿了對我全家老小的惡毒詛咒?！瓣惸?！你這個黑心博主！我們吃了你推薦的豬腳飯，
全家上吐下瀉！”“肉是餿的！飯是酸的！你收了多少黑心錢！”我一言不發(fā)，
再次驅車兩千公里。一腳踹開那家店的包廂門。曾經那個憔悴的男人，
此刻正摟著他濃妝艷抹的“病妻”，麻將搓得噼啪作響。他看見我，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
煙霧正好噴在我的臉上。“喲，大網紅來了？怎么，來晚了，分紅可沒你的份了?！蹦且豢?，
我笑了。我慢條斯理地掏出手機，鏡頭對準他那張得意的臉。然后，
默默按下了直播的紅色按鈕。【1】“陳哥，你真瘋了？就為個不認識的小老板，
你要開兩千公里？”我的合伙人李浩，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死死盯著我手里的車鑰匙。
我叫陳默，一個美食探店博主。圈里人不這么叫，他們喊我“餐飲界的點金手”。
經我鏡頭的館子，哪怕是犄角旮旯里的蒼蠅館，三天，必定讓你一座難求。我的規(guī)矩很簡單。
店可以破，但東西必須是真東西?！叭?，必須去?！薄叭思以谖夜緲窍拢怀圆缓?，
硬生生跪了三天?！蹦莻€男人叫錢大海。四十多歲，一張被生活搓揉得溝壑縱橫的臉，
黑黢黢的。他一張嘴，那股子劣質煙草混合著人生酸腐的氣味，能把人熏個倒仰。第一次來，
被前臺攔了。第二次，他直接跪在了公司門口。今天第三次，他帶來一個保溫桶，
里面是他店里的招牌豬腳。“陳老師，我沒別的意思，我知道您是大人物。
”他把保溫桶塞我懷里，那雙粗糙的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拔覐睦霞?guī)У模?/p>
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硬座，就想讓您嘗嘗，我沒撒謊，我家的東西，是好東西。
”豬腳燉得稀爛，一抿就脫骨。香料味很樸實，沒有半點科技與狠活，就是家的味道。
我心頭一震?！瓣惱蠋?，我老婆尿毒癥，每周都得透析，家底都空了。”他眼圈一紅，
聲音瞬間就啞了?！皞z孩子上高中，老師打電話催學費，再不交，就得滾回家。
”“我的店叫‘老錢豬腳飯’，快交不起房租了?！薄瓣惱蠋?，您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您，救救我們一家……”話沒說完，一個一米八的漢子，在我面前，
哭得像個三百斤的孩子。我承認，我心軟了。這年頭，為了紅，什么劇本我沒見過？
但錢大海眼睛里那種混著絕望、懇求和卑微的希冀，太真實了。真實到，
我愿意賭上我的時間和名聲，去驗證這份真實。“你先回去。”我拍了拍他塌下去的肩膀。
“把店開著，等我。”李浩在旁邊一個勁兒地給我使眼色：“陳默，你圣母心泛濫了！
兩千公里，開車得兩三天！萬一是騙子呢？”我斜了他一眼?！八球_子，
能把豬腳從兩千公里外坐硬座給我背過來？”“那這鍋豬腳，就是我吃過最貴的道具。
”“再說，萬一是真的呢？”“我去看一眼，費不了什么事。東西好，那是救人。東西不行，
我掉頭就走，當自駕游了?！崩詈颇梦覜]轍，長嘆一口氣：“你啊，就是心太軟。
路上注意安全?！蔽野l(fā)動車子，導航赫然顯示著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小縣城。
兩千二百一十四公里，預計駕駛二十六小時。后視鏡里，李浩的身影越來越小。
我深吸一口氣，油門踩到了底。錢大海，你最好別讓我失望?！?】一路油門踩到底，
除了進服務區(qū)給車和人都放個水，我?guī)缀鯖]踩過剎車。二十多個小時，車輪碾過兩千公里。
第二天傍晚，我終于被導航丟進了一個連名字都透著土氣的小縣城。
空氣里都是一股塵土飛揚的味道?？h城破得很有年代感。我按著錢大海給的地址，
在一條路燈瞎了半條街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塊“老錢豬腳飯”的招牌。字都掉漆了，
邊角用一塊破爛的塑料布擋著，風一吹，呼啦啦地響，像在送葬。店里一盞昏黃的燈泡吊著，
光線半死不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推開門。一股油煙和肉香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
店里就四張桌子，油膩膩的，像是上個世紀的古董。錢大海正縮在柜臺后頭，兩眼發(fā)直。
他看見我，整個人像彈簧一樣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眼睛里先是見鬼似的錯愕，隨即，
迸發(fā)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悅?！瓣悺惱蠋?！您……您真來了！”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我笑了笑，把車鑰匙往桌上“啪”地一扔。“不是說了讓你等著嗎？
”“餓死了，有什么吃的，趕緊的。”“有！有！必須有！”他跟打了雞血似的，
一頭扎進后廚。沒一會兒，一個女人端著托盤，慢吞吞地挪了出來。她臉色蠟黃，
整個人薄得像張紙，風一吹就能飄走?！瓣惱蠋?，這是我愛人?？?，跟陳老師問好。
”錢大海跟在后面，一臉的局促不安。女人對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陳老師，
謝謝您……謝謝您能來……”我心里那最后一絲疑慮，徹底沒了。這女人的狀態(tài)，裝不出來，
確實是個被病掏空了身子的人。飯菜很快上來了。一份招牌豬腳飯，一份大骨面。
豬腳飯的盤子比我臉都大，米飯堆成一座小山，幾大塊油光锃亮的豬腳鋪在頂上，
旁邊臥著酸菜和半個鹵蛋。我夾起一塊，嘴唇一抿就化了，滿滿的膠質感，咸香軟糯。
就是那個味兒，沒有半點妖艷賤貨的科技感。大骨面更是離譜。碗里是一根壯碩的豬筒骨，
骨頭上的肉用筷子輕輕一劃就往下掉。面條是手搟的，筋道，湯頭濃得發(fā)白，
全是骨髓的香氣。我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問?！袄习?，你這豬腳飯和大骨面，什么價？
”“豬腳飯十五，大骨面十二。”錢大海像個小學生一樣，拘謹地站在旁邊。
我嚼東西的動作停住了。這個分量，這個品質，在一線城市，豬腳飯沒個四十拿不下來，
大骨面也得三十起步。就算是在這個鳥不拉屎的縣城，這價格也低得像是在做慈善。
“能賺錢？”我抬眼看他。錢大海的臉皺成一團苦瓜?！百崅€辛苦錢。沒人來吃，
再便宜也沒用啊。”“米飯和面，能免費續(xù)嗎？”我突然問。“能！管飽！只要不浪費，
隨便加！”錢大海的音量瞬間拔高，脖子都挺直了，這是他作為廚子最后的骨氣。我懂了。
我心里那根弦“噌”地一下就撥動了。爆點，這他媽就是爆點！極致的性價比，樸實的味道，
再加上“主食免費續(xù)”這個對干活的和學生黨來說一擊致命的誘惑。他不是沒好東西，
他是缺個能把聲音傳出去的大喇叭。而我，就是那個喇叭。我放下筷子，
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看著錢大海?！袄习濉！薄皽蕚浜??！薄澳愕牡?，要火了。
”錢大海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亮得嚇人。他激動地搓著那雙粗糙的手，嘴唇哆嗦著，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后，他猛地朝我彎下腰，一個九十度的深躬?！瓣惱蠋?，
您就是我們家的大恩人！”【3】我沒走。就在縣城那家唯一能下腳的賓館里住了下來。
第二天，我抄起家伙——相機，穩(wěn)定器，直奔老錢豬腳飯?；ɡ锖诘臇|西，觀眾不吃那套。
我要的，就是真實，真實到屏幕前的每個人都聞到那股肉香。鏡頭先懟著那塊破招牌，
再掃過油膩但擦得發(fā)亮的桌椅。然后，長鏡頭，死死地對著那鍋咕嘟冒泡的豬腳。那肉，
燉得爛成了泥，香氣恨不得能鉆出手機。我拍錢大海汗珠子掉進灶臺，拍他媳婦弓著背刷碗，
拍那兩盆堆成山、隨便續(xù)的米飯和面條。重頭戲來了。我，親自出鏡?！靶值軅儯春昧?！
十五塊的豬腳飯！”我把鏡頭懟到盤子上，“這豬腳，比我臉都大！老板說了，飯，隨便續(xù)，
管飽！”“還有這個！十二塊的大骨面！一根大骨頭，肉比面多！面，一樣免費續(xù)！
”我特意從旁邊工地拉來幾個大哥當“托”，鏡頭里，他們埋頭就是三碗飯，撐得直打嗝，
對著我豎起大拇指：“地道！頂飽！”視頻最后，我把鏡頭轉向錢大海?！袄习澹氵@么賣，
褲子都得虧掉吧？”他撓著頭，那張老實臉上全是憨笑：“做買賣嘛，得讓人吃飽。
我這兒別的沒有，就是管飽。大家吃得高興，我就高興?！奔糨嫊r，
我把他老婆孩子那點破事兒，用旁白輕飄飄地帶了進去。賣慘？太低級。我這叫人物弧光，
點到為止。標題我想了足足十分鐘：【跨越兩千公里的約定，這家快倒閉的店，
居然能把肉當飯吃！】周五晚八點，視頻準時上線。我沒刷后臺，沒那習慣，
直接下樓吃了碗面。等我再打開電腦，后臺的數據已經瘋了。一小時不到，播放量破百萬！
評論區(qū)直接炸鍋?！芭P槽！十五塊？這豬腳是老板自己家養(yǎng)的豬嗎？不要錢??！
”“坐標已發(fā)群里，明天就殺過去！兄弟們，給老板上一課，
讓他見識一下什么叫真正的飯量！”“陳哥出品，必是精品！
已經能看到老板被錢砸暈的樣子了。”“老板說管飽的時候，
我他媽一個男的眼淚都快下來了，這年頭還有這種實在人？”數據還在一飛沖天。
手機嗡嗡狂震，是錢大海。我一接，他那頭跟殺豬似的嚎上了，帶著哭腔：“陳老師！爆了！
店門口排隊了！我……我……”他后面說了什么，已經激動得不成句子。
我輕笑一聲：“這才哪兒到哪兒。貨備足，別砸了自己招牌?！薄澳判模∥夷妹?！
”電話掛斷。我看著窗外這個破縣城的夜色，嘴角勾了一下?！?】接下來的兩個月，
我迎來了事業(yè)的又一個高峰?！袄襄X豬腳飯”成了現象級的爆款。全網播放量破億。
幾家官媒都轉了，說它“充滿人情味”。錢大海徹底翻身，分店都開起來了，
還上了本地電視臺。他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激動得語無倫次，非要給我打一筆巨款。
我給拒了。“把店開好，對得起每一個客人，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我對著電話，
說得風輕云淡。我的名聲，也因此沖上了云霄?！笆成耜惸保粋€既懂美食，
又有情懷的男人。這成了我身上最亮的金字招牌。國際頂級的快消品牌把橄欖枝遞到我面前，
代言費是個天文數字。李浩拿著新合同，嘴巴咧到了耳根?！澳纾?/p>
你現在就是咱們這行的活菩薩??！名利雙收，說的就是你！”我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這點場面，還不至于讓我心跳加速?？晌胰f萬沒想到。把我捧上神壇的是錢大海。
把我踹進地獄的，也是他。災難在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周一，毫無征兆地爆了。我早上睜開眼，
習慣性地劃開手機。粉絲數，一夜之間，掉了整整一百萬！我的心臟猛地一沉。第一反應，
平臺系統(tǒng)出錯了?？僧斘尹c開私信的那個瞬間，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私信箱，
炸了。成千上萬條紅點，點開的每一條，都塞滿了最惡毒的辱罵?！瓣惸?/p>
你這個天殺的黑心狗！祝你全家不得好死！”“收了多少黑錢？這種垃圾店你也敢推？
我爸吃了你推薦的豬腳飯，現在人還在醫(yī)院躺著！”“餿肉！剩飯！
價格比視頻里貴了兩三倍！分量少一半！你他媽的良心呢？”“已經舉報你了！
等著被封殺吧！騙子！”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對著我的心窩子猛扎。
我的手在抖，幾乎握不住手機。我顫抖著點開評論區(qū)，最新幾條視頻下面，
評論已經徹底淪陷?！叭￡P了，再見。不，再也不見。”“原來你也是個恰爛錢的，
我看錯你了?！薄翱烊タ?老錢豬腳飯坑人#，上熱搜了！”我立刻點進那個黑紅的話題。
滿屏都是各地網友去“老錢豬腳飯”的探店“避雷”視頻。圖片里，那所謂的“肥美豬腳”，
又干又柴，甚至帶著一股明顯的青灰色。所謂的“大骨面”，骨頭上刮得比臉還干凈。
所謂的“免費續(xù)飯”，墻上貼著一張紙：續(xù)飯五元一碗。一張張小票被懟著鏡頭拍，
豬腳飯五十，大骨面四十五。價格翻了三倍還多。更狠的是，一個博主拿著專業(yè)的試紙，
當場測出那鍋豬腳，亞硝酸鹽嚴重超標。視頻里，食客跟店員吵得面紅耳赤。
那個穿著油膩制服的店員，一臉不耐煩地吼：“愛吃不吃！我們現在是網紅店，不愁客人！
”我死死盯著手機屏幕，大腦一片空白。怎么會這樣？這還是我拍的那家店嗎？
這還是那個對著我九十度鞠躬的錢大海嗎？我掉的那一百萬粉絲，全是因為他。
我最驕傲的作品，我自認最有意義的視頻，現在成了我職業(yè)生涯里最大的污點。
我親手捧起來的一個神話，現在，它正張開血盆大口，用最丑陋的方式，把我一口吞掉。
【5】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怒火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必須先搞清楚，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撥通了錢大海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接。
電話那頭終于被接起，嘈雜的麻將牌碰撞聲和女人尖銳的笑罵聲，像臟水一樣潑了過來。
“喂？誰?。俊卞X大海的聲音里滿是酒足飯飽后的慵懶和不耐煩，
和我記憶里那個對我點頭哈腰的男人，判若兩人?！板X老板，是我，陳默。
”我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芭?！陳大網紅啊！”他故意拖長了音調，
語氣輕佻又帶著一絲掩不住的嘲弄，“今天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怎么，看我生意好了，
想來分一杯羹？”我的心，一瞬間沉到了谷底?！板X大海，我只問你一件事?！蔽乙蛔忠活D，
咬得極重，“網上的舉報，餿肉，剩飯，價格翻倍，是不是真的？”“嗨，
我還以為多大點事兒?！彼麧M不在乎地嗤笑一聲，“開門做生意，哪有不賺錢的道理？
以前那是沒辦法，現在火了，不得把虧的錢撈回來？再說了，那些食客就是嘴刁，
吃不死人不就得了?！薄俺圆凰廊耍俊蔽疑眢w里的血，像是被瞬間點燃的汽油，
“轟”的一下就沖上了頭頂！“有人吃了你的東西進了醫(yī)院！你老婆的病好了？
你孩子的學費湊夠了？你就是這么回報那些相信你，相信我的客人的？”“哈哈哈哈！
”他突然爆發(fā)出刺耳的大笑，“陳默啊陳默，你還真是個活菩薩。我老婆好著呢，
天天搓麻將逛商場，我兒子女兒也爭氣，在縣里最好的私立學校念書。這不都得謝謝你嗎？
謝謝你，還有你那群傻逼粉絲！”傻逼粉絲……這四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鐵釬，
狠狠地燙在了我的心上。他不僅背叛了我，他還把所有同情他、支持他的人，
當成了可以隨意收割的韭菜，當成了任他嘲笑的傻子?！板X大海，”我的聲音反而平靜下來，
平靜得像暴風雨前的海面，“你會后悔的。”“后悔？我后悔沒早點這么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