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寧，太后親封的郡主。無人知曉，其實我是長公主此生最大的恥辱。幼年短暫的記憶，
與這十年深宮毒害落下的病根，早已將我折磨得毫無人樣。
我的親生母親將我賜婚于京城第一紈绔。她為我鋪的路，皆通往地獄。我知道唯有白綾纏頸，
才是我最終的歸宿……1「郡主，日頭雖好，可風里還是帶著寒氣，您身子弱，
一會又該咳嗽了?！刮覕n了攏身上的披風，目光卻依舊落在遠處宮人打理的花上。
這宮里的花，謝了又開，我看了整整十年了。娘娘們都說，這宮里的花是最好的，
每年花開時，御花園都十分熱鬧?？蛇@些，都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旁人都夸我有福氣，
運氣好。太后就出宮那么一次，就遇上了我，不僅封我為郡主，還將我?guī)нM宮享受榮華富貴。
皇上和太后都待我極好，吃穿用度就連公主都比不上我。甚至有時，見著我這「病弱」
的身體，賞賜的東西接連幾天都不斷。但只有我自己清楚，這份殊榮之下，是何等冰冷。
一陣微風掠過，我忍不住掩唇低低咳嗽起來。嗓子里就像是塞了團棉絮，怎么都咳不出來。
阿若連忙輕拍著我的背，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瓶，倒出一粒朱紅色的藥丸遞到我嘴邊。
這藥，是太醫(yī)院院判親自調(diào)配的，用料名貴，專治我的咳疾與體寒?？晌冶日l都清楚，
這病根并非天生，而是這十年里，一次次「意外」落下的。一碗碗「補藥」，一次次「意外」
，硬是將我的身體磋磨到如今這般。一個小內(nèi)監(jiān)躬身過來，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缚ぶ?，
太后娘娘方才遣人送來了血燕，吩咐小廚房給您燉上呢。」我淡淡應(yīng)了聲，聲音微弱，
「替本郡主謝過太后娘娘恩典?！鼓莾?nèi)監(jiān)退下后，阿若扶著我慢慢往回走。她湊到我耳邊，
聲音壓得極低?！缚ぶ鳎茄嗫梢刮掖驍嗨?，平靜開口，「照舊，賞給你們分了吧，
我不需要這些東西?！拱⑷粞壑虚W過一絲心疼，終是默默點了點頭。
她是我入宮后太后撥給我的宮女。也是這宮里，極少對我懷有真心的人。阿若比誰都清楚，
那些看似恩賞的東西，入口前都需要萬分謹慎。盡管是太后賞賜的，
可長公主殿下……總有辦法的。想到她，我指尖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甚至連心口都隱隱痛了些。2長公主殿下……是我的親生母親?？伤彩亲詈尬?，
最想我死的人。夜里又起了風，我睡得極其不安穩(wěn)。夢里，沒有皇宮，沒有郡主，
也沒有長公主……有的只是撲鼻的惡臭和霉味。顛簸的馬車，嘴里說著陌生語言的男人，
還有娘……她那時很年輕，車內(nèi)的人就數(shù)她最漂亮。那些男人說，娘品相是最好的，
可以賣不少銀子。娘總是抱著我，哭得滿臉淚痕。她會將好不容易留下的沾了灰的饅頭，
一口口喂給我。每當那些人要打我時，都是娘替我攔下。他們生怕打壞了娘，賣不了好價錢，
順帶著我也過得比旁人都好。夜里，男人從娘房中出來時，她總會緊緊將我摟在懷里，
身體抖得厲害。「寧兒乖，不怕……娘會帶著寧兒離開的……娘的寧兒該是貴女才是……」
她總是這樣在我耳邊哭著保證，一定會帶我離開這里。我一直覺得娘和別人都不一樣。
所以在娘提出讓我?guī)退与x時，我答應(yīng)了。趁著所有人都不注意，
我撿起地上的石塊狠狠砸向一個男人。周圍的人都在扯我，打我。望著已經(jīng)跑遠了的娘，
我低聲喃喃道，「娘，跑……不要回頭……」她也同我說的一樣，真的沒有回頭。
因為傷了人，我被狠狠毒打了一頓。還是被我傷了腦袋的男人說，我和娘一樣，
可以賣個好價錢時，他們才沒有再動手。長時間的饑餓，我壓根沒力氣逃跑。我很想去找娘，
可又怕，如果我跑了，那娘帶人來救我，是不是就找不到我了……后來，過了好久好久，
幾個面容冷峻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們殺了那群打我的人，就連那些女人也死了。
我被帶上了馬車，他們帶我逃離了那個地獄。路上，無論我問什么，他們都不理我。
直到被帶到一個氣度雍容的老婦人面前。她看我的眼神很復(fù)雜，有憐憫，有嫌棄，
可她還是開口?！笍慕裢螅憔褪前Ъ覐陌自朴^帶回的孤女，以后就叫安寧吧，
皇家會給你郡主應(yīng)有的尊榮，但你的身世，永遠都只能是孤女，若你敢泄露半分，
損及皇家顏面，哀家也保不住你的命，你可明白？」那時的我不懂，只能用力點著頭。
3回到宮里，我見到娘時，她望向我的視線中只有厭惡。旁人都叫她長公主。
她遞給我一塊糕點，我一點點往嘴里塞，雖然不知娘為什么不認我，但娘給的東西，
還是很好吃。好不容易等到能和娘單獨相處，就在我要開口問時。
娘突然伸手將我推入冰冷的湖中……「娘！」我猛地從睡夢中驚醒，大口喘著粗氣。
沒過兩秒，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前發(fā)黑，幾乎要背過去。阿若匆忙進來，點亮燭火。
「郡主又夢魘了？」我擺了擺手，沒有開口。次日清晨，咳疾又加重不少。
去太后宮中請安時，阿若特意給我臉上多敷了些粉，才勉強遮住病容。太后剛用過早膳，
見我來了，臉上露出慈和的笑容，招手示意我過去?！赴矊巵砹?，瞧著氣色還是弱了些，
送去的血燕可用了？這身體要好生養(yǎng)著才是。」我屈膝行禮：「謝太后娘娘掛懷，用了些，
很是滋補?！埂改蔷秃??！固罄业氖郑赴Ъ疫@里新得了幾匹軟煙羅，顏色清淡雅致，
正合你用，回頭讓尚衣局給你裁幾身新衣裳?！刮业兔柬樐康貞?yīng)著。又閑聊了幾句家常，
太后看似無意地問道：「昨日，皇帝跟哀家提起，說你想去京外的云山寺靜養(yǎng)些時日？」
我心微微一緊，深吸了口氣，「回太后，安寧近些日子咳疾反復(fù)，想著去寺廟清凈，
或許更利于養(yǎng)病，不敢勞煩娘娘和皇上時常掛心?！固蟪聊似?，
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钢皇牵闵碜尤?，寺廟到底比不得宮里太醫(yī)照應(yīng)方便。」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你是哀家?guī)Щ貋淼?，既受了郡主封號，那就是皇家的人?/p>
言行舉止多少雙眼睛盯著，突然離京，恐惹非議?！顾牧伺奈业氖直?，語重心長：「安寧，
這宮里什么都有，皇家恩典，你安心受著便是，莫要想那些有的沒的，明白嗎？」
我垂下眼睫，輕聲應(yīng)道?！甘?，安寧明白了，謝太后娘娘教誨?！箯奶髮m里出來，
我心情愈發(fā)沉悶。阿若扶著我，沿著宮道慢慢往回走。今日無風，陽光照在身上，
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走了好一會，我不禁感嘆，今日運氣真是太差了。
剛在太后那里被隱晦地警告，這正打算回去，就迎面撞上了我最不想見到的人，
長公主李興珠。4長公主看到我，腳步微頓，上下掃了我一眼。「這不是安寧郡主嗎，
今日倒是能出來走動了，本宮還以為你又病得起不來床呢。」我指尖掐進掌心，微微屈膝，
「安寧給長公主殿下請安?！顾⑽唇形移鹕?，任由我維持著行禮的姿勢，
從我邊上緩慢地繞了一圈?！柑痤^來?！刮乙姥蕴ь^，對上她厭惡的視線。
長公主輕笑一聲：「這張臉倒是長得不錯，可惜，就是命太賤了……承受不住福分?！?/p>
阿若在我身后，緊張得壓根不敢呼吸。我聲音干澀：「殿下教訓的是……」長公主冷哼了聲。
「知道就好，本就是賤命一條，安分待在宮里，少出來惹眼，
免得礙了旁人……也折了自己的壽?！拐f完，她不再看我，扶著宮女的手就離開了。
我僵在原地，直到很久才緩緩直起身子。膝蓋很酸，但眼睛卻酸得更厲害?；氐讲稍麻w，
阿若給我斟茶時手還有些抖?！缚ぶ鳎鷽]事吧？長公主她……」我接過茶杯：「無妨，
習慣了?！惯@些年在宮里，羞辱惡意，從未間斷過。言語上的攻擊和刁難，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
有時……那些讓我身體越來越差的補品，才是最致命的。一次，她送來的糕點，
我只是嘗了兩口便嘔吐不止，高熱了三日。太醫(yī)查來查去，也只是說食材相克。
可世間哪有那么多巧合。一次兩次是，可十次百次呢？她恨我，我一直都知道。
可她既然恨我，為什么又讓太后來救我呢……我坐著想了許久，卻始終沒能得到答案。
5夜里，許是白日又迎了風？當晚，我便又起了高熱。額頭滾燙，渾身卻冷得厲害，
咳嗽一聲接著一聲。意識模糊間，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馬車里……太醫(yī)院當值的太醫(yī)很快就被召了過來。采月閣人進人出，
忙亂了一晚上。阿若一直守在我床邊，哭得眼睛紅腫，不停地用溫水為我擦拭額頭和手心。
天快亮時，高熱總算是退了些。我看見鏡中人虛弱的模樣，想起長公主說的「折了自己的壽」
。我唇間溢出輕笑。這具身體，還有幾年壽？連我自己都不敢想，我到底還能撐多久。
每一次病倒，都像是去了趟鬼門關(guān)。而送我下去的手，多次都來自于生下我的那人。「阿若。
」我聲音嘶啞，「你說，如果我真的死了，會有人替我難過嗎？哪怕，就一人……」聞言，
阿若眼淚掉得更兇了，也顧不上什么規(guī)矩?！缚ぶ髂f什么呢！您肯定會長命百歲的！
郡主那么好，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是最疼您的……」我虛弱地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疼我？
太后或許真的疼過我吧，可比起皇家顏面，這點微不足道的疼愛，也就不算什么了?；噬希?/p>
他不過也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對我這個無關(guān)緊要突然出現(xiàn)的妹妹，
稍加照拂罷了……至于那個曾經(jīng)最疼愛我的人。她若是得知我死了，怕是會拍手稱快，
慶祝她人生中最大的污點被徹底抹去了吧。離開的念頭這些年一直都有。
我不喜歡這冰冷的皇宮。也不喜歡這里的人。想到日后我也許會死在這宮墻里，
我便難受得要命。哪怕就是離開這里，去一個清凈點的地方，安靜地、有尊嚴地等死，
也好啊……可是，太后今日的態(tài)度很明確。我離不開，也沒辦法離開……病情反復(fù)了好些天，
才平穩(wěn)。這場大病之后，我感覺身體又虛弱了不少。連下床走動，都需要阿若費力攙扶。
望著外頭開的正盛的花，我卻只覺得絕望。離開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這深宮中，
無處不在的惡意，就像是毒藥一般，遲早會將我毒死。我不愿這樣。等了好久，
我挑了個太后禮佛后心情不錯的午后。我讓阿若替我梳妝，臉上撲著厚厚的脂粉，
強撐著去了慈寧宮。6太后見我主動過來，和顏悅色地問起我的身體。我跪伏在地，
還沒開口就先咳嗽起來?！柑竽锬?，安寧自知福薄身弱，久居宮中，
反倒是累得娘娘與皇上時常掛心，實乃罪過。近日安寧病重，反復(fù)思量……懇請娘娘恩準，
允安寧離京，前往云山寺帶發(fā)修行。一則靜心養(yǎng)病，
或可得佛祖庇佑；二則……亦是為娘娘、為皇家祈福，略盡綿薄之力……」
我將姿態(tài)放到最低，說著連語氣都帶著哽咽。這是我所能想到，最可能打動太后，
也能全了皇家顏面的理由。果然，太后沉默下來，她撥動著手中的佛珠。良久，
她輕輕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心思總是這般重，起來說話?！刮乙詾橛辛宿D(zhuǎn)機，
在阿若的攙扶下艱難起身，站在一旁。太后語氣緩和：「你的心思，哀家都懂。
那云山寺也的確是清凈之地，若只是去小住些時日養(yǎng)養(yǎng)病，倒也未曾……」「母后！」
我心頓時沉到谷底。長公主竟然未經(jīng)通傳，就這么徑直走了進來。她焦急地走到太后身邊，
甚至都沒有多看我一眼。「母后！您可千萬不能心軟答應(yīng)她啊。」
她語氣急促：「安寧郡主是您親口封的，天下皆知，她受皇家恩澤，如今不過是生了些小病，
便要離宮去那偏遠的寺廟，外人會如何議論？豈非要說我們皇家刻?。?/p>
還是說……郡主心中早就對皇家不滿，竟要用此等方法離去？」
她一字一句都砸在太后最在意的地方，皇家顏面。太后眉頭微微蹙起。
長公主將頭轉(zhuǎn)向我：「安寧，你年紀小，不懂事，本宮不怪你，可你得知道，你現(xiàn)在是郡主，
不是尋常孤女，一言一行皆關(guān)乎皇家，你怎能如此任性？生點小病就要走？
這將皇家的恩典置于何地？」我看著她正義凜然的那張臉，想要辯解，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我咳得彎下腰，眼淚直流，狼狽不堪。太后看著我這副模樣，
又看了眼長公主。她擺了擺手：「興珠說的有理，安寧，你的確是欠考慮了，此事休要再提，
往后好生在宮里養(yǎng)著，缺什么短什么，只管來找哀家便是?！归L公主居高臨下地瞥了我一眼，
眸中滿是得意。7我被阿若攙扶著回了采月閣。癱軟在榻上，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原以為，此事就這么結(jié)束了?？蓭兹蘸螅?/p>
我聽聞長公主又去了慈寧宮。阿若打聽來的消息不全。只隱約聽說，長公主向太后進言，
說我之所以要離開，是因為年紀見長。若是能擇一樁良配，有了夫家，或許心思就定了，
病也能好得快些。我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竟如此為我考慮。又過了幾日，請安時，
太后拉著我的手，仔細問起我對京中各家子弟的印象。甚至還提了幾個人選，
多是勛貴之家不起眼的次子，身份不高不低，倒也符合我這尷尬的地位。我無力反對，
只能含糊應(yīng)著。「安寧，全聽太后娘娘的?！构唬@次談話后沒多久。
長公主又一次偶然地遇見了我。這次，她心情似乎很好?！赴矊幙ぶ鬟@氣色，
倒是瞧著好了不少，看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這話倒是沒說錯?！刮倚闹幸痪o，垂眸不語。
長公主輕笑了聲：「母后應(yīng)當與你提過的？你的婚事……」
她上前望著我：「本宮可是為你費了不少心思，這滿京城的青年才俊，挑來挑去，
總得要配上我們郡主身份的不是？」她頓了頓，盯著我的臉，慢悠悠開口。
「定國公府的世子，趙識，你可聽說過？」趙識？京城第一紈绔？我就算是在宮里，
都經(jīng)常能聽見關(guān)于他的傳言。斗雞走狗，流連花叢，還站著家世橫行霸道。
據(jù)說家里的丫鬟通房侍妾都快能湊成個戲班子了！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她。
長公主對于我的反應(yīng)十分滿意。「定國公府門第顯赫，趙識又是嫡出，還是個世子，
將來可是要承襲爵位的。雖說性子是活潑了些，可那孩子本宮見過，誰沒個輕狂的時候？
嫁過去，你就是未來的國公夫人，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雖說家里人復(fù)雜了些，
但你在宮中多年，本宮相信你，這姻緣，本宮可是煞費苦心啊，
安寧郡主該好好謝謝本宮才是。」我聲音發(fā)抖：「太后娘娘她會……」長公主連忙打斷了我。
「母后自然也是覺得極好的，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噬夏沁呄氡匾膊粫惺裁?。安寧郡主，
你啊……就安心待嫁吧，到了那里可要好好享福才是。」她笑著從我身邊走過。我僵在原地，
渾身都冷得厲害。我嫁給趙識？這根本不是讓我去享福。這是她要把我推入另一個火坑。
還是個更加屈辱的火坑。8賜婚的旨意，很快就送到了我面前。宣旨太監(jiān)的話，
狠狠鉆進我的耳朵里。「……安寧郡主，柔嘉淑順，風姿雅悅……特指婚與定國公世子趙識，
爾等佳偶，天作之合……擇日完婚，欽此！」那些夸贊的話，我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滿腦子只有，我真的要嫁給趙識了?！缚ぶ?，領(lǐng)旨謝恩吧?！拱⑷粽驹谝慌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