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這是我第一次，踏入所謂的正常校園。或者說，這是我第一次，被允許上學(xué)。
我把入學(xué)手續(xù)遞給德育處的王主任，指尖在輕微發(fā)抖。他接過紙張，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
像在檢查某種易碎品?！澳隳赣H都跟我說了，”他啜了一口龍井，
茶水聲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響，“你很不容易。”我擠出一點笑，說：“王老師辛苦。
”他遞來一張名單，指尖在某處敲了敲。“瀾恒的精英班，希望你……能適應(yīng)?！?適應(yīng)。
這個詞像一根細針，輕輕扎進我早已習(xí)慣緊繃的神經(jīng)。名單上的名字和分數(shù)模糊成一片，
只有一個名字異常清晰地刺入眼中：連鳳。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真是個好寓意。我鞠躬，
退出，門在身后合上的聲響沉悶如嘆息。班主任姓冷。
冷老師帶我走向教室——高二（5）班，精英班。走廊的光線白得晃眼，
消毒水的氣味混雜著舊書本的味道，像我從小到大聞慣的醫(yī)院。我提了提書包，深呼吸，
試圖將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壓下去。臉上掛好練習(xí)過無數(shù)次的笑，推開門?！芭荆?/p>
”紙飛機撞上我的臉頰，輕飄飄的，卻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我下意識去揉，
指腹感覺到皮膚下不正常的發(fā)熱。我彎腰撿起那架粗糙的紙飛機，仿佛撿起一塊烙鐵。
一個身影晃到我面前，聲音里帶著敷衍的歉意：“同學(xué)你沒事吧？”“沒事。
”我把紙飛機遞回去，笑容沒變，“你的。
回到自己位置上,我有話要說.""是關(guān)于她的嗎?"一個長得臉胖胖的男生指著我大聲問。
我有些局促地縮了縮脖子,冷老師微笑著回應(yīng)道“是的,紀同學(xué)真聰明！
”胖胖的紀同學(xué)有些得意和一旁的男生說起了小話。
冷老師示意我上講臺,我按照她的吩咐站了上去。
她扶著我的肩頭,那重量幾乎讓我站立不穩(wěn)，她笑瞇瞇道,“這位是轉(zhuǎn)來的新同學(xué),繼雨桐。
”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漫上來。“也姓紀？跟紀容沙一家？
”“臉色好白……”“看起來風(fēng)一吹就倒……”我抓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名字。
粉筆刮擦黑板的聲音讓我牙酸?！袄^、雨、桐?！蔽乙还P一劃地寫，
像是要把這名字刻進什么里，“請大家別搞錯。”“是少數(shù)民族嗎？”底下有人問。
我咧咧嘴，沒回答。問題像蜘蛛網(wǎng)一樣纏上來，而我是一只早已被裹緊的蟲。
冷老師指了靠窗的位置。我的同桌是個短發(fā)女生，戴著黑色口罩，正埋頭演算生物題。
她沒抬頭，甚至沒絲毫表示存在的跡象，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一種被隔絕的冷。
我悄悄坐下，盡量不發(fā)出聲音。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肺葉像被粗糙的砂紙摩擦著。課間，
不斷有人圍過來，問東問西。兩個同學(xué)送了小禮物，一支筆，一個本子。我笑著，應(yīng)對著，
每一個表情都調(diào)動著面部僵硬的肌肉。那些好奇的目光滑過我的皮膚，留下無形的劃痕。
我把注意力從那個沉默的同桌身上移開，試圖忽略她周身那堵無形的墻。
放學(xué)鈴聲像一聲赦免。我蹬著自行車，鏈條發(fā)出疲憊的咯吱聲，像我身體的某個部件。到家，
母親埋首于工作，屏幕的光映在她深度近視的鏡片上。“第一天怎么樣？”她問，
手指沒離開鍵盤?！巴玫?。”我沖她的背影笑，肌肉記憶般地揚起嘴角，“認識了新朋友。
”“把牙收收吧，傻丫頭?！彼龔钠聊环垂饫锟次?，眼神里有一種長期疲憊后的洞悉，
“別和他們走太近?！彼D了頓，敲下一個重重的回車鍵?！皶吹??！薄拔抑馈?/p>
”我一直都知道。我有先天性的缺陷，肺像個漏風(fēng)的破風(fēng)箱，
每一次擴張都伴隨著隱秘的疼痛。六歲那年，又被判了另一道刑：造血功能異常，
流血意味著接近死亡。醫(yī)生們用各種冰冷的器械探查我的身體，巨大的軟管穿過皮肉，
直抵肺腑。他們說我活不過十九歲。十七歲生日剛過，母親問我還想要什么。我看向窗外，
陽光下的學(xué)生像健康的植物般蓬勃。我說：“我想上學(xué)。”2.我空有一個過度活躍的大腦，
它日夜燃燒，卻困在這具殘破的軀殼里。如今，它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泄洪的缺口。
物理課上，老教師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催眠曲，講述著晶體的規(guī)則排列，X射線的衍射。
每一個字詞都在我腦中自動拆解、重組，對照著那些我曾囫圇吞下的、遠超于此的知識。
“——大家都理解吧？”我舉起了手。手臂纖細，舉起時能感覺到骨骼輕微的錯響。
老師走近，帶著粉筆灰和耐心混合的氣息?！巴瑢W(xué)，有問題？”我站起身，
座椅輕微的后移聲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刺耳。我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一字一句，
拆解著他方才的定論，指出那優(yōu)雅理論背后細微卻確鑿的裂痕。我列舉著，
像在冰冷的解剖臺上陳列證據(jù)?？諝饽塘恕Ｋ心抗夂冈谖疑砩?，
驚詫、探究、或許還有一絲不快。我余光里，那個始終沉默的同桌，
也終于從她的習(xí)題里抬起了眼。“就這些?！蔽彝鲁鲎詈髱讉€字，看向老師，“您能解答嗎？
”他花白的頭發(fā)在燈光下有些刺眼。他尷尬地撓了撓頭，承認了未知。四十年的教學(xué)生涯，
或許第一次被這樣一個風(fēng)一吹就倒的學(xué)生，用最平靜的語氣，逼入了認知的荒原。
下課鈴像是解除了某種封印。我被圍住，七嘴八舌的問題像潮水涌來。
他們眼里有純粹的好奇，或許還有被稱作“崇拜”的東西。我擠出微笑：“大概…天賦吧。
”這個詞吐出來，帶著內(nèi)臟的鐵銹味?！巴郏W(xué)霸！”“真羨慕啊！”羨慕？
我輕輕扯動嘴角。這樣的“天賦”，是用每一次呼吸的灼痛和血管里流淌的定時炸彈換來的。
如果可能，我寧愿用它換一具能自由奔跑的軀體?！班?！裝貨?！笔羌o容沙。
那肥胖的男生擠在人群外，臉上橫肉堆砌著毫不掩飾的惡意。有人替我回嘴，安慰我別理他。
體育課。我得以豁免。坐在樹蔭下，書本攤在膝頭，目光卻無法聚焦。
操場上是奔跑呼喝的身影，健康的、揮霍著活力的身體。
肺腑間熟悉的滯澀感提醒著我的格格不入。三圈結(jié)束。紀容沙渾身濕透，
像一頭喘著粗氣的海象，目光掃過我，黏膩而冰冷?！皢眩聛淼?，
裝完學(xué)霸又來裝林黛玉了？”他喘著粗氣，汗臭撲面而來，“跑不動？騙鬼呢！
”“我真的跑不動?！蔽液仙蠒肫鹕黼x開。爭端是奢侈品，我消費不起。
“說你兩句就走？裝什么清高！”他逼近一步，龐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我抱著書后退，
脊背撞上什么，腳下一絆，失去重心向前栽去——沒有預(yù)想中的撞擊和隨之而來的劇痛。
一雙手扶住了我。穩(wěn)而有力。一股溫?zé)岬?、帶著干凈汗意的氣息取代了紀容沙的污濁。
我抬頭。烈日在她身后鑲上刺目的金邊，她逆光而立，面容模糊，只有那雙眼睛，
銳利得像荒原上鎖定獵物的雄獅，死死釘在紀容沙身上。紀容沙在那目光下瑟縮了，
嘟囔了一句，悻悻退走。扶住我的手臂松開。危機解除?！澳銢]事吧？”聲音響起，
略低的沙啞，像粗糙的絨布擦過耳膜，與她那冷冽的外表奇異地契合。我怔住。
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說話。她微微蹙眉，似乎對我的沉默不解?！皼]…沒事。”我回神，
慌忙道，“踩、踩到你腳了，對不起！”她低頭瞥了一眼運動鞋上的灰印?！安恋艟托小?/p>
”“那個…你叫什么？”我抓住這短暫的間隙，問出盤桓已久的問題?！斑B鳳。
”她答得簡單，頓了一下，補充，“百鳥朝鳳的鳳?！边B鳳。原來是她。
“連鳳…”我在齒間重復(fù)這個名字，“連接天際…引領(lǐng)百鳥…不朽的神鳥鳳凰。
”我?guī)缀跏菬o意識地呢喃出這個解讀。她明顯愣了一下，看向我的目光里多了些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