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嘴角的血沫咽了下去,木劍還插在試劍臺邊的石縫里,葉無涯沒回頭去拔。但剛才那股從脊椎竄上來的涼勁兒還在,像是有人拿冰針順著骨頭縫往里戳,可他知道那不是傷,是靈力沉進經脈的實感。
他抬手摸了摸眉心,道種安安靜靜,像吃飽了的貓蜷在爐邊。但耳朵里還嗡著——慕清歌最后那句“你擋下了?”像根線,纏在他腦仁上繞了三圈。
沒擋,也沒躲??伤帕?。
他邁步往藥園走,腳底踩得比來時穩(wěn)。風從松林那邊吹過來,帶著點濕土味,他沒聞,也沒看天。現在不是琢磨自己變強的時候,是該弄明白,為什么偏偏是她,一瞪眼,一道氣,就能把他卡了半年的瓶頸松開一條縫。
藥童的小屋在藥園最深處,茅草頂常年漏雨,門框歪得像被誰踹過十回。葉無涯貼著墻根繞到屋后,通風口開著條縫,一股陳年藥渣的酸味飄出來。屋里有人說話,聲音壓得低,但正好順風。
“……合歡宗的意思,三派會武不止是比劍?!?/p>
“靈脈歸屬,也由比斗定。”
“九幽洲地脈若敗,歸他們?!?/p>
葉無涯蹲在窗下,手指摳進泥里。地脈歸他們?那玄劍門以后煉氣靠吸風?他屏住呼吸,耳朵往前送。
“他們憑什么?”另一個聲音更沉,“靈脈是祖師定的,輪不到外人插手?!?/p>
“可他們帶了‘請柬’?!钡谝粋€聲音頓了頓,“天樞洲慕家也簽了字,說是……順應大勢。”
葉無涯眼皮一跳。慕清歌的兄長,慕長風?那家伙連看自己一眼都像在看藥渣,還真能替整個九幽洲做主?
“比斗就比斗?!钡谌碎_口,嗓音沙啞,像是常年嚼藥渣,“只要不傷根本,規(guī)矩內來,誰怕誰?”
“規(guī)矩?”先頭那人冷笑,“合歡宗哪次守過規(guī)矩?上回丹霞谷,他們用幻心術讓對手自斷經脈,還說是‘自愿認輸’。”
屋里靜了兩息。
“這次他們說要‘光明正大’?!鄙硢÷曈制?,“弟子對戰(zhàn),三局兩勝,敗者讓出地脈三年?!?/p>
葉無涯聽得心口發(fā)緊。三年?地脈一斷,門中弟子修為卡住,外門連凝氣草都種不活,等于是把脖子遞過去讓人掐。
他正想再聽,屋里突然換了個話題。
“聽說赤魘也動了。”
“那個妖族叛將?他不是被逐出族了?”
“可他昨夜出現在斷魂崖,血焰燒了一片松林。守夜弟子看見他手里……有合歡宗的信物?!?/p>
葉無涯剛想動,眼角忽然掃到窗外。
一道紅影掠過。
不是火,也不是光,是人。一身赤袍,面具覆面,邊緣泛著暗紅,像干透的血殼。那人停在屋側,背對著通風口,手里確實捏著塊令牌,正面一朵合歡花,紋路和執(zhí)事桌上那份請柬一模一樣。
葉無涯呼吸一停。
赤魘。
他不是在妖域被通緝的叛徒?怎么和合歡宗扯上關系?還敢摸到玄劍門后山來聽墻角?
他不敢動,連睫毛都不敢眨。道種忽然一顫,像是察覺到什么,一股青氣從心口涌出,貼著皮肉散開,像一層看不見的膜裹住了他。他耳朵嗡地一響,發(fā)現自己能聽清赤魘的呼吸——短、急、帶著點鐵銹味。
“種子已動?!背圄|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骨,“會武時取?!?/p>
葉無涯腦子一炸。
種子?
他下意識摸眉心,道種安靜如初。可赤魘說的……是他的道種?
“合歡宗主說,情炁聚則道生。”赤魘繼續(xù)道,“只要那小子在臺上被足夠多人盯著,情緒一亂,種子自開。到時候,摘下來不過伸手的事。”
屋里三位執(zhí)事還在爭論比斗細則,沒人聽見窗外的話??扇~無涯聽得清楚。
摘下來。
不是奪,不是搶,是“摘”。像摘果子,像采藥。
他們知道他有東西,但他們不知道那東西在哪,也不知道怎么用。他們只等他上臺,等人盯著他,等情緒炸開,等種子自己露頭。
他屏住呼吸,冷汗順著后頸滑下去。道種又動了,這次不是吸別人的情緒,是吸他自己的——恐懼、震驚、后怕,全被那顆種子一口吞了,轉眼化作一股銀流,鉆進耳竅。
他耳朵更靈了。
聽見赤魘轉身,靴底碾過枯葉。
聽見他低聲念了句:“慕家那丫頭,最好別護他?!?/p>
聽見他袖中令牌輕響,像是在數花瓣。
葉無涯沒動。
他知道現在跑,腳步聲會暴露。他知道通風口的泥印還沒抹。他知道赤魘只要回頭,就能看見他半截袖子露在草外。
他只能等。
赤魘走了,腳步輕得像貓,消失在松林深處。葉無涯等了足足半盞茶,才敢把頭往后縮。他靠在墻根,手撐著地,指尖全是濕泥。
道種還在轉,慢悠悠的,像吃飽了在打滾。剛才那一波恐懼,它吃得挺香。
他低頭看手,泥里混著點血——不是他的,是剛才咬破嘴唇留的。他記得自己沒叫,也沒抖,可身體比腦子快,一口咬下去,疼得清醒。
現在他明白了。
三派會武不是比劍,是釣魚。
合歡宗要的不是地脈,是人。
而他,是餌。
可笑的是,他剛才還在試劍臺上得意,以為摸到了變強的門道。原來他早被人盯上了,連道種吸了誰的情緒,都被算在局里。
他撐地起身,腿有點軟,但還能走。他沒回藥園,也沒去丹房,而是拐進側巷,蹲在一堆廢棄藥簍后頭。
懷里玉佩還在,溫的。他掏出來看了一眼,凌幼薇那晚偷丹的得意勁兒好像還在上面留著。道種輕輕顫了下,一絲粉流滑進經脈,腿軟的勁兒松了點。
他把玉佩塞回去,抬頭看天。
月還沒到中天,風停了。遠處試劍臺的松樹斷口還在,像被誰用刀劈過。
他忽然想起慕清歌最后那劍。
沒真刺。
偏了三寸。
可她手指掐得那么緊,像是在壓住什么。
道種又抽了口。
這次是銀色的,冷的,順著任脈往下,沉進丹田。他沒笑,也沒動。
他知道,下次她再出劍,未必會偏。
可他也知道,只要她還在臺上看他一眼,他就能活得更久一點。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的泥,往自己住的柴房走。路過藥童屋時,他瞥了眼通風口。屋里人還在吵,聲音比剛才大。
“要不讓外門也派個替補?”
“派誰?葉無涯?他連凝氣草都保不住!”
“可他昨夜巡查丹房,發(fā)現失竊,也算機靈?!?/p>
“機靈?那是運氣!再說了,合歡宗要的是天才,不是雜役?!?/p>
葉無涯腳步沒停。
他走到柴房門口,推門進去,反手把門閂插上。屋里黑,他沒點燈,摸黑走到床底,抽出一塊松動的地板。
下面壓著半塊干餅,一包止血粉,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三日前老藥童塞給他的,寫著“斷魂崖底,陰脈交匯,有物自鳴”。
他盯著那張紙看了兩息,把它揉成團,扔進墻角的爐灰里。
然后他躺上床,閉上眼。
明天執(zhí)事會選會武人選。
后天合歡宗使者到。
大后天,赤魘可能再來。
他得活著。
不是為了贏。
是為了等那顆種子,吸夠了情緒,夠他一口氣掀了這盤棋。
窗外風又起,吹得窗紙嘩嘩響。
他一只手壓在眉心,道種溫順地轉著,像在數他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