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記得那些午后,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切出明晃晃的條子,像一把把刀子。
電視屏幕的光影在昏暗的房間里跳動,映著父親癱在沙發(fā)里的輪廓,
還有屏幕上那些扭動的、看不分明的身影??諝饫镉袩熚逗蛣e的什么味兒,
一種稠乎乎的、讓人喉嚨發(fā)緊的氣味。
我不懂屏幕里那個精壯的男人和那個沒了衣衫的女人在做什么,
只記得女人臉上一種奇異的神氣,像是很快活,又像是疼極了。那男人的脊背上淌著汗珠子,
亮晶晶的。我躲在門縫后面看,心里頭揣著一種模糊的羞恥和好奇,
像揣著一只活蹦亂跳、隨時要撞出來的兔子。這偷瞧來的秘密,像一顆種子,
掉進我心里那塊貧瘠的土壤里,悄沒聲地、畸形地早早發(fā)了芽。后來,母親終究是走了。
她受不了父親終日游手好閑,家里米缸??眨麉s只知道在外頭牌桌上混日子,
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她走的那天,沒有回頭,
像是把我和這個破敗的家一同從她生命里剜掉了。我就此留在父親身邊,他對我,
大約只比對待家里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桌子多一口氣。給我一口吃的,把我往屋里一鎖,
便是他全部的責任。他照樣出去打牌,找女人,把我一個人扔在空蕩蕩的屋里。
我入學便晚了好幾年,等我終于走進教室,已經比同班的孩子們高出一大截,
像個誤入鶴群的呆雁。他們叫我“傻大個”,在我背后指指點點。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不是傻,我只是和他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他們的世界是明亮的,有父母疼愛,
有嶄新的書包和彩色鉛筆。我的世界是父親鎖上門后那一片死寂的灰暗,
是電視屏幕里那些扭曲的光影和聲音,是餓極了時胃里燒灼的滋味。
我的身體不管不顧地抽條,像野地里的蒿草,出落得亭亭玉立,尤其那雙腿,
修長得幾乎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班上的小男生偷偷看我,遞過來皺巴巴的紙條,
我只覺得他們幼稚得可笑,心里頭那片被過早催熟的土地,對他們生不出一絲綠意。
我拼了命地讀書,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逃離那塊腐爛土壤的繩子。考上大學,離開那個家,
是我全部的目標。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父親難得沒有出門,他捏著那張紙,
瞇著眼看了半晌,哼了一聲:“女娃子讀那么多書有屁用,早晚是別人家的人。
”他把通知書扔回給我,又從褲兜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扔在桌上,“省著點花。
”大學校園很大,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光鮮亮麗。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
踩著一雙快要開膠的鞋子,走在里面,像個混入花園的灰老鼠。我埋頭讀書,打工,
盡量縮在自己的殼里。直到那天,在圖書館后排最僻靜的書架間,我找一本冷門參考書,
指尖剛觸到書脊,另一只修長的手也同時落在了上面。我嚇了一跳,縮回手。抬頭看過去,
一個男人站在那兒,窗外的光給他周身鍍了層淡淡的金邊。他個子很高,
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卡其褲,干凈得不像話。他的眼睛很好看,不是那種逼人的鋒利,
而是沉靜的,像藏著很深的東西?!氨?,”他聲音低沉,帶著點恰到好處的歉意,
“你也要找這本書?”我點點頭,喉嚨發(fā)干,說不出話。心臟卻不合時宜地、咚咚地跳起來,
像擂鼓。他笑了笑,把書抽出來,遞給我:“你先看。我不急。”他的手指很長,骨節(jié)分明,
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那之后,我總能在圖書館遇見他。他叫秦聿,是物理系的研究生,
比我們大幾歲。他很安靜,大多數時候都埋首在厚厚的文獻里,偶爾抬頭,目光掠過書架,
有時會與我的碰上。他會微微點頭示意,然后繼續(xù)低頭看書。我像個貪婪的偷窺者,
小心翼翼地收集關于他的一切。他習慣用一支黑色的鋼筆,寫字時手指用力,微微泛白。
他看書看到投入時,會無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敲擊桌面。他喝咖啡從不加糖,只倒一點點奶。
我開始刻意地在那個時間點去圖書館,坐在他常坐位置的不遠處。借閱他看過的書,
書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我知道這很傻,甚至有點可怕,但我控制不住。
他和我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和記憶里那些粗鄙的、汗津津的男人更是云泥之別。
他像是一道干凈的光,照進我那片泥濘不堪的過往里。鼓起勇氣跟他說話,是在一個下雨天。
暴雨突如其來,我沒帶傘,困在圖書館門口。他正好出來,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長柄傘。
“沒帶傘?”他問。我搖搖頭。他遲疑了一下,說:“我送你一段吧?!庇曷晣W嘩,
敲打著傘面。我們并肩走在濕漉漉的校園小徑上,距離很近,
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著一點潮濕的水汽。我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蓋過雨聲。
他話不多,只是偶爾提醒我注意腳下的水洼?!澳憬惺裁疵??”他忽然問?!霸剖?。
”我說,聲音小得幾乎被雨聲淹沒?!昂芎寐??!彼f,“云卷云舒?!本瓦@一句話,
讓我心里翻騰起巨浪。從未有人把我的名字說得這樣好聽過。后來,我們漸漸熟絡起來。
他會給我講很難的物理題,思路清晰,耐心十足。我會幫他占座,
偶爾從他遞過來的零食里挑一塊。我知道自己沉溺進去了,無可救藥。他對我好,
那種好是溫和的,有距離的,像學長對學妹的照顧。
但我心里那頭被壓抑了太久的野獸卻蘇醒過來,叫囂著想要更多。
我看著他襯衫領口露出的一小截鎖骨,看著他說話時滾動的喉結,
那些偷看來的、蒙著塵垢的畫面會突然闖進腦海,卻奇異地和他的模樣重疊,
生出一種全新的、令人戰(zhàn)栗的渴望。我渴望他的觸碰,
渴望他那雙寫字的手能撫過我抽條的身體,渴望他能驅散我骨子里那股源自陰暗角落的寒意。
這種渴望讓我害怕,又讓我興奮。我知道他有女朋友,是外文系的系花,叫梅婷婷。
見過幾次,她很漂亮,明媚張揚,像正午的太陽,站在他身邊,登對得刺眼。
我心里酸澀得冒泡,卻只能把頭埋得更低。我拿什么跟人家比呢?
我只有一副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過于纖細的身板,和一段拿不出手的過去。秦聿畢業(yè)前夕,
請幾個常在一起學習的同學吃飯,也叫了我。在一個小餐館的包間里,大家吵吵嚷嚷,
喝酒聊天。梅婷婷也在,挨著秦聿坐著,言笑晏晏。我坐在角落,小口喝著飲料,
像個局外人。中途,梅婷婷出去接電話。秦聿被幾個男生圍著灌酒,他酒量似乎一般,
臉上很快泛起了紅暈。他起身,大概是去洗手間,腳步有點晃。鬼使神差地,我也跟了出去。
他靠在走廊盡頭的窗邊吹風,背影顯得有些疲憊。我走過去,還沒想好要說什么。他回過頭,
眼睛因為酒意顯得比平時更亮些,看著我問:“云舒?”“你……沒事吧?
”我問得干巴巴的?!皼]事。”他笑了笑,“就是有點吵?!弊呃群馨察o,
只有遠處包間隱約傳來的喧鬧。窗戶開著,夜風吹進來,拂動他的頭發(fā)。
我們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我能聞到他呼吸里淡淡的酒氣,混合著他本身干凈的氣息,
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誘惑。那些壓抑已久的、混亂的念頭攫住了我。
我想起電視屏幕上那個女人快活又痛苦的臉,想起父親帶回來的那些女人身上的廉價香水味,
想起我獨自躺在黑暗里時身體的躁動和空虛。我?guī)缀跏枪伦⒁粩S地,伸出手,
輕輕拉住了他襯衫的袖口。我的手指在發(fā)抖。他愣了一下,低頭看我,眼神里有困惑,
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訝?!皩W長,”我的聲音像卡在喉嚨里,“我……”我的話沒說完。
因為我看見他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東西,不是厭惡,也不是熱情,
而是一種……類似于研判的神情,很快,快得幾乎讓我以為是錯覺。但他沒有立刻推開我。
就在這時,走廊那頭傳來了梅婷婷清脆的聲音:“秦聿?你在這兒干嘛呢?
”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秦聿轉過身,面向走過來的梅婷婷,
語氣自然地回答:“吹吹風,醒醒酒。”梅婷婷走過來,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視線在我臉上掃了一下,帶著點審視,但沒說什么。“快回去吧,他們還要找你喝酒呢。
”她拉著秦聿走了。我獨自站在原地,臉上火辣辣的,心里冰涼一片。剛才我差點做了什么?
我竟然想去……勾引他?
用我從那些骯臟影像和不堪環(huán)境里學來的、連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方式?
一種巨大的羞恥感淹沒了我。我逃也似的離開了餐館。那晚之后,我有意無意地躲著秦聿。
畢業(yè)季忙碌,他似乎也沒注意到我的回避。很快,他畢業(yè)了,進了一家很好的研究所,
和梅婷婷似乎也還穩(wěn)定。我把他埋進心底最深處,繼續(xù)我的學業(yè),打工,努力活下去。
只是偶爾,在深夜無法入睡時,那個走廊窗邊的畫面會跳出來,
和他最初在圖書館光影里的樣子交錯重疊,讓我心里泛起一陣酸澀的鈍痛。再次見到秦聿,
是兩年后的一次校園招聘會上。我大三,正在為實習奔波。在擁擠的人群里,
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穿著合體的西裝,比在學校時更沉穩(wěn)了些,
正作為他所在研究所的招聘代表和人交談。他也看見了我,隔著一堆攢動的人頭,
朝我微微點了點頭。心跳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等他稍微空閑時,打了個招呼:“秦學長?!薄霸剖?,”他看著我,眼神溫和,“來找實習?
”“嗯。”我點點頭,手指緊張地蜷縮著。“怎么樣?有眉目了嗎?”我搖搖頭。
競爭太激烈了,我的學校雖然不錯,但也沒到頂尖,簡歷投出去大多石沉大海。
他沉吟了一下,說:“我們所有幾個實習生的名額,要求不低,
不過……你可以投份簡歷試試?!彼f給我一張名片,“直接發(fā)到這個郵箱吧。
”我捏著那張質地硬挺的名片,像捏著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捏著一塊燙紅的炭?!爸x謝學長。
”“別抱太大希望,”他語氣很公事公辦,“最終要看你的簡歷和面試表現?!薄拔抑馈?/p>
謝謝。”我投了簡歷,沒敢抱希望。沒想到一周后,竟然收到了面試通知。我拼命準備,
面試時緊張得手心全是汗。面試官里有秦聿,他坐在邊上,沒怎么提問,只是聽著,
偶爾在紙上記錄一下。過了幾天,我收到了錄用郵件。興奮之余,又有點隱隱的不安。
我不知道這里面有沒有秦聿的作用。我去實習報到那天,他正好從辦公室出來,看到我,
只是淡淡說了句:“來了?好好干。”便匆匆走了。研究所的工作環(huán)境很好,但也充滿壓力。
帶我的導師要求嚴格,同事們個個都是名校尖子。我小心翼翼,拼命學習,生怕做錯一點事,
給人添麻煩,更怕讓人以為我是靠關系進來的草包。秦聿和我在不同項目組,碰面機會不多,
偶爾在走廊或茶水間遇到,也只是點頭之交。他看起來總是很忙,神情專注。
我那份不該有的心思,在現實的忙碌和距離感下,似乎慢慢沉淀了下去。有一次,
我需要找一份過去的項目資料,檔案室的鑰匙在秦聿那里。我去他辦公室取,
他正在電腦前忙,示意我自己去他抽屜里拿。我拉開抽屜,一眼看到鑰匙,
旁邊還放著一個小藥瓶,是那種緩解過度疲勞引起的神經性頭痛的藥。
我記得他以前好像沒有這個毛病。抽屜里很整齊,各種文件分門別類,唯獨那個小藥瓶,
顯得有些突兀。我沒多想,拿了鑰匙就走。還鑰匙時,他接過,隨口問了句資料好用嗎,
我說挺好用的。他點點頭,沒再說話,手指按了按太陽穴。那個動作很輕微,但我注意到了。
之后幾次碰面,我隱約覺得他眉宇間似乎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有一次午休,
我去茶水間泡咖啡,聽到兩個同事在閑聊,似乎提到了秦聿的名字和梅婷婷,
說什么“好像吵得挺厲害”、“外文系那個系花可不是省油的燈”之類的話。
他們看見我進來,立刻岔開了話題。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們吵架了?因為什么?
我想起招聘會那天他公事公辦的臉,想起他抽屜里的藥瓶,想起他按太陽穴的動作。
一些混亂的猜測開始在我腦子里滋生。但我立刻壓了下去,告誡自己不要多想,
這和我沒關系。實習期快結束的時候,所里有個項目遇到了瓶頸,需要加班。那天晚上,
辦公室只剩下我和秦聿,還有另外兩個同事。后來那兩個同事先走了,只剩下我們兩個。
夜很深了,只有我們這邊區(qū)域的燈還亮著,四周安靜得能聽到空調運作的微弱聲響。
我對著電腦屏幕,眼睛酸澀,一個數據模型反復調試都不對。
frustration 幾乎要達到頂點。秦聿從他辦公室出來,倒水,看到我還在,
走了過來:“還沒搞定?”“有點問題?!蔽覑灺曊f。他拉過一把椅子,
在我旁邊坐下:“我看看。”他靠得很近,
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味和一種干凈的、屬于他的氣息。他的目光專注地落在屏幕上,
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調出幾行代碼檢查。我的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在屏幕上,
心跳得厲害,呼吸都放輕了。“這里,”他指著屏幕某一處,“參數設置有點問題,
迭代次數不夠?!彼麄冗^臉來看我。距離太近了,他的呼吸幾乎拂到我的臉頰。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些壓抑下去的、關于他的所有念想,
在這個靜謐的、只有我和他的深夜,猛地沖破了閘門。窗外城市的燈火透過百葉窗,
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眼睛很近,我能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也許是過度疲勞讓理智下了線,也許是積壓太久的渴望終于決堤。
我看著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學長,你和梅學姐……還好嗎?”他明顯愣了一下,
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問這個。他看著我,眼神里有什么東西沉了下去,沒有立刻回答。
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的燈光在他眼底閃爍,看不真切。沉默了幾秒,他開口,
聲音比平時低啞一些:“為什么問這個?”我答不上來,手指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
他忽然很輕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里聽不出什么情緒,反而帶著點倦?。骸安惶?。
”這三個字,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我心里那片深不見底的潭水,漾開一圈圈混亂的漣漪。不好?
怎么不好?是因為吵架了嗎?會分手嗎?無數個問題在我腦子里盤旋。他轉回頭去看屏幕,
手指在鍵盤上敲了幾下,似乎想繼續(xù)剛才的工作,但動作有些遲緩?!霸琰c弄完回去吧,
很晚了?!彼f,語氣恢復了平常的樣子,但那份倦意似乎更明顯了些。我沒敢再問。
我們沉默地繼續(xù)處理那個模型。在他的指點下,問題很快解決了。我保存好文件,關上電腦。
他也站起身。一起走到研究所樓下,夜風很涼。他站在臺階上,
看了看空曠的街道:“怎么回去?”“打車吧?!蔽艺f?!班拧!彼c點頭,“路上小心。
”我看著他,那句“你呢”還沒問出口,他已經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背影融進夜色里,顯得有些孤單。我心里亂糟糟的,有一種說不清的失落,
又隱隱有一絲卑劣的期待。之后幾天,我刻意留意著。他沒再加班,準時下班就走。
臉色似乎依舊不太好。有一次在電梯里遇到,只有我們兩個人。狹小的空間讓人無所適從。
我盯著跳動的樓層數字,感覺他的視線似乎落在我身上片刻。“實習快結束了吧?
”他忽然問?!班牛轮芪??!蔽艺f?!坝惺裁创蛩悖俊薄罢谡艺焦ぷ??!蔽依蠈嵒卮?。
“嗯。”他應了一聲,沒再說話。電梯到了。門打開,他讓我先出去。走到分岔路口,
他停下腳步,像是猶豫了一下,然后對我說:“如果……找工作有什么困難,可以跟我說。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他的表情很平靜,不像客套,但也沒有過多的熱情?!爸x謝學長。
”我小聲說。他點了點頭,轉身走了。我站在原地,心里像煮開了一鍋水,咕嘟咕嘟冒著泡。
他這是什么意思?單純的學長對學妹的關心?還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唐突的問話,
讓他察覺了什么,這是一種委婉的……表示?那些關于他和梅婷婷“不太好”的傳聞,
和他此刻略顯反常的關心,像兩股線頭在我心里纏繞,打成了一個讓我心神不寧的結。
實習最后一天,辦完離職手續(xù),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同組的同事說要給我辦個小小的歡送會,一起吃個晚飯。我不好推辭,答應了。
沒想到秦聿也來了。他說正好下班沒事。同事們似乎有點意外,但也沒說什么。
吃飯的地方是個熱鬧的餐館。大家喝酒聊天,氣氛很快活。我因為要走了,心情放松,
也喝了一點酒。臉上熱熱的。秦聿坐在我對面,話不多,偶爾和別人聊幾句,
大多時候只是聽著,偶爾喝一口酒。餐桌上有個同事帶來的朋友,姓趙,據說家里很有錢,
自己開了個小公司。那人很活躍,尤其喜歡跟我說話,問我畢業(yè)后的去向,
聽說我工作還沒定,立刻熱情地說他公司正缺人,讓我去他那里看看,
還拿出手機非要加我微信。我有些尷尬,不好當面拒絕,只好加了。那趙先生更加熱情,
不停地給我倒飲料,夾菜,身體也靠得越來越近。我下意識地往后躲。
視線不經意間掃過對面,發(fā)現秦聿正看著我們這邊,臉色似乎沉了沉。他端起酒杯,
喝了一大口。過了一會兒,那趙先生又湊過來,幾乎貼著我耳朵說話,酒氣噴在我臉上。
我胃里一陣不舒服,剛想找個借口離開,忽然,秦聿站了起來。他拿起酒瓶,
走到趙先生旁邊,臉上沒什么表情,語氣卻很淡:“趙先生,多謝你今天來,我敬你一杯。
”說著,就拿過趙先生的杯子,給他倒了滿滿一杯白酒。趙先生有點意外,
但很快笑起來:“秦工程師太客氣了!”端起杯子就要喝。秦聿卻按住他的手,
自己也拿了個空杯子倒?jié)M,說:“我陪你?!比缓螅谎鲱^,把自己那杯先干了。
動作干脆利落,甚至有點沖。桌上的人都安靜了一下。趙先生臉上有點掛不住,
只好也硬著頭皮把那一大杯白酒喝了。喝完,臉就紅透了,話都說不利索。秦聿沒再看他,
轉身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手指微微蜷著,抵在桌沿。我看著他,心里怦怦直跳。
他剛才……是在替我解圍?氣氛有點尷尬。好在很快有人岔開了話題。那趙先生大概喝猛了,
蔫了下去,沒再纏著我。但我卻再也無法平靜。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散場的時候,
大家各自道別。那個趙先生被人扶著先走了。我站在路邊等車。秦聿走過來,站在我旁邊。
夜風吹著,帶著點涼意。我們都沒說話?!皠偛拧x謝你。”我小聲說。他沒回頭,
看著馬路對面閃爍的霓虹:“沒什么?!背聊艘粫海终f:“那個人,風評不太好。
他要是聯(lián)系你,自己注意點?!薄班??!蔽倚睦镆慌?,“我知道。”車來了。我拉開車門,
猶豫了一下,回頭看他:“學長,那你……”他也看向我。
路燈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他的眼神很深,看不清情緒?!拔覜]事?!彼f,
“走吧?!蔽易M車里,車子發(fā)動。透過車窗,我看到他依舊站在原地,
身影被夜色拉得很長,莫名顯得有些寥落。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像是被掏空了。
之后幾天,我忙著畢業(yè)論文和找工作。那個趙先生果然給我發(fā)了幾條微信,言語間有些曖昧,
我想起秦聿的話,客氣而冷淡地回絕了。他也就沒再糾纏。我投的簡歷漸漸有了回音,
參加了幾場面試,但都不是很理想。心情有些焦躁。有一天下午,
從一場感覺希望渺茫的面試公司出來,天色陰沉,快要下雨了。我站在街邊,看著車來車往,
忽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和無助。鬼使神差地,我拿出了手機,找到了秦聿的號碼。
指尖懸在撥號鍵上,猶豫了很久。我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聯(lián)系他的理由。
我想起他上次說找工作有困難可以找他。這算困難嗎?他會不會覺得我很煩?很沒用?最終,
那種想要聽到他聲音的渴望壓倒了一切。我按下了撥號鍵。心跳得像打鼓。電話響了好幾聲,
才被接起。那邊傳來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點輕微的喘息:“喂?”“學長,
”我的聲音有點干澀,“是我,云舒。”“嗯。有事?”他的背景音有些嘈雜,好像在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