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上那盆白繡球快死了。
葉子蔫了吧唧地耷拉著,邊緣焦黃卷曲??删驮谧蛲?,我媽林秀云被救護車拉走的時候,它還精神抖擻地開著一簇簇雪白的花球?,F(xiàn)在,那些花像被抽干了水分,迅速萎敗,花瓣邊緣泛起一種詭異的鐵銹色,像干涸的血漬。
我縮在沙發(fā)角落里,抱著膝蓋。腦子里的噪音像一群永不疲倦的蒼蠅,嗡嗡嗡,嗡嗡嗡。樓上的夫妻昨晚吵到后半夜,現(xiàn)在安靜了,大概是都去上班了。隔壁張奶奶的啜泣還在繼續(xù),像壞掉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沒完沒了。
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我爸路建業(yè)回來了。他身上的機油味和汗味先一步涌進客廳。
“死不了!”他聲音粗嘎,像砂紙磨鐵皮,把一塑料袋早餐扔在桌上,豆?jié){灑出來一點,浸透了袋子。“醫(yī)生說了,就是神經(jīng)衰弱,老毛病,受刺激了!大驚小怪!”
他說的“刺激”,指的是我。昨晚我媽暈倒前,死死抓著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布滿血絲的眼球里全是驚恐,嘴里反復念叨著:“光…別讓她看光…小雨…光…”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里,我爸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當場剜了我。
“吃飯!”我爸命令道,自己一屁股坐在餐桌旁,拿起油條狠狠咬了一口,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咀嚼聲。
我沒動。眼睛還是盯著窗臺上那盆垂死的繡球。
腦子里那嗡嗡的背景音里,我爸的心聲像藏在爛泥里的毒蛇,陰冷地滑過:“…又來了…白光詛咒…跟她媽一樣…都是討債鬼…”
又是白光。
又是詛咒。
胃里一陣翻攪。昨晚吐空了,現(xiàn)在只剩酸水在灼燒。我沒理他,起身走向窗臺。腳步有點虛浮,踩在地板上像踩在棉花上。
我爸的咀嚼聲停了。他銳利的目光釘在我背上。
“看什么看?那破花有什么好看的!死了正好,省得你媽一天到晚瞎擺弄!”他粗聲粗氣地說。
我沒回頭。離那盆繡球越近,一種奇怪的感覺就越強烈。不是腦子里的噪音,而是一種…牽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花盆深處,微弱地呼喚著我。
我伸出手,指尖快要觸碰到一片枯萎卷曲的花瓣。
就在那一瞬間——
嗡!
窗臺上那盆蔫頭耷腦的繡球,所有的花球猛地一顫!
沒有風!窗簾都紋絲不動!
緊接著,那些死氣沉沉的花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瘋狂地、無聲地抖動!像瀕死的人在抽搐!
更詭異的是,花球上迅速蔓延的鐵銹色仿佛活了過來,絲絲縷縷,如同血管般跳動。
“你干什么!”我爸的暴喝在身后炸響,腳步聲咚咚逼近。
我的指尖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碰到了那片冰冷、帶著銹色的花瓣。
接觸的剎那,世界驟然翻轉!
腦子里所有的噪音——樓上樓下左鄰右舍窗外的車流我爸的罵聲——瞬間被抽空!一種冰冷的、帶著濃厚土腥味的觸感,順著指尖猛地攫住了我!
視線像沉入了渾濁的水底,透過模糊的玻璃,我看到花盆深處。不是泥土和根系,而是一個被透明塑料袋包裹著的東西。
一本…泛黃的、硬殼的筆記本。
一個聲音,蒼老、疲憊,帶著舊磁帶播放時的沙沙質(zhì)感,直接在我意識里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雨點砸進心里:
“…建業(yè)…今天又發(fā)瘋了…嫌我做的菜太咸…用搟面杖打斷了我的左手…骨頭…好像斷了…鉆心地疼…可到了半夜…月光…那該死的月光…又變成了白光…照在我手上…斷骨的地方…像被冰冷的嘴唇吻過…疼是不疼了…可…這算是什么?恩賜嗎?我只覺得惡心…”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和一種更深沉的恐懼。這聲音…這口吻…是我從未謀面的外婆陳素心?!她在日記里寫的?花盆底下埋著的,是她的日記本?!
“啪!”
一只沾滿黑黃色泥濘的手套猛地拍在窗臺上!距離我的手指只有幾厘米!
我爸粗重的喘息噴在我后頸,帶著濃濃的機油味和怒火:“誰讓你碰你媽的東西了!滾開!”
我觸電般縮回手。
腦子里的噪音海嘯般重新灌入!樓上的爭執(zhí),張奶奶的哭訴,窗外汽車的喇叭…但最響亮的,是我爸火山爆發(fā)般的咆哮和他心底那瘋狂滋長的恐懼:“…日記…她怎么知道的?!不能讓她看見!絕對不能!”
他粗魯?shù)匾话淹崎_我,力氣大得我一個趔趄撞在旁邊的鞋柜上,后腰生疼。他根本沒看我,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盆繡球花,像盯著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敵。
只見他直接伸出那只戴著臟手套的手,粗暴地抓住繡球花的莖稈,猛地往外一拽!
嘩啦!
整棵花被他連根拔起!帶著泥塊的根系暴露在空氣里,泥土簌簌落下。那花盆里哪還有什么雪白的花?只剩下枯枝敗葉和一坨黑土。
我爸看也沒看,隨手把那棵枯死的繡球扔在地上,像扔垃圾。然后,他毫不猶豫地,將那只戴著手套的大手,狠狠插進花盆的泥土里!
五指用力,攪動!黑色的泥點濺在他臉上,他渾然不顧。他要把那本日記挖出來!毀掉!
“你干什么!”我尖叫一聲,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撲了上去,抓住他那只往土里深挖的手臂?!澳鞘峭馄诺臇|西!”
“放開!死丫頭片子!”我爸暴怒,胳膊猛地一甩。我被他巨大的力量甩得再次撞在墻上,眼前金星亂冒。但我沒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摳住他裹著手套的手臂。那手套粗糙冰冷,帶著泥土的濕氣。
“你早就知道!你知道日記在這里!你怕我看見什么?!”我嘶喊著,聲音因為恐懼和憤怒變了調(diào)。
“閉嘴!你知道個屁!”我爸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雙手在花盆里瘋狂地扒拉。泥土飛濺。他心底的聲音如同困獸絕望的嘶吼:“…毀了它…燒了它…不能讓她知道真相…蕓兒…蕓兒…”
蕓兒!又是這個名字!
就在這時,我爸的動作猛地一停!臟兮兮的手套從土里抽了出來,手上赫然抓著一個被黑色塑料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形物體!邊緣已經(jīng)有些破損,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硬殼一角!
就是它!外婆的日記!
“給我!”我尖叫著,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搶奪。
“滾開!”我爸怒吼著,手臂高高舉起,想把那日記本狠狠摔在地上。
爭奪!撕扯!巨大的力量懸殊讓我?guī)缀鯚o法撼動他分毫?;靵y中,我不知怎么摳到了那黑色塑料袋的破口處,指甲劃到了里面硬殼封面。
我爸見無法擺脫我,眼中兇光一閃,另一只手抓住日記本的一端,猛地發(fā)力!
“刺啦——!”
一聲令人心碎的撕裂聲!
那本塵封了不知多少年的日記本,在他戴著手套的手和我拼命爭奪的手之間,被硬生生撕成了兩半!
泛黃的、脆弱的紙張如同被驚起的枯葉蝶,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帶著油墨味道的字跡,還有那種舊紙張?zhí)赜械拿刮叮查g彌漫開來。
“不——!”我發(fā)出一聲悲鳴,看著那些承載著外婆血淚的紙頁飄落。我爸也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會真的撕碎。
就在這短暫的、凝固的瞬間。
一片撕碎的日記紙,打著旋兒,輕輕飄落在我的腳背上。
幾乎是本能地,在它接觸到皮膚之前,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指尖,觸碰到那片冰涼的、帶著毛邊的紙張碎片。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壓縮,然后——
轟然炸開!
不是聲音的爆炸。是感知的徹底打??!
冰冷的觸感如同毒蛇,從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那不是紙張的觸感!那感覺…那感覺就像…像我的手指,猛地插進了一灘冰冷、粘稠、半凝固的…血泥之中!
更恐怖的是,在“血泥”的深處,有什么東西…一把反攥住了我的手腕!
那觸感清晰無比!堅硬、冰冷、帶著骨節(jié)的棱角!是一只…手?!
“啊——!”我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想縮手,卻動彈不得!一股巨大的、帶著死亡寒氣的力量死死鉗住了我!
視線再次扭曲、旋轉。
客廳的天花板、散落的紙張、我爸驚疑不定的臉…所有景象都像被投入漩渦的顏料,迅速褪色、變形、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昏暗的、仿佛蒙著厚厚灰塵濾鏡的空間。
一個穿著老式碎花襯衫、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少女,背對著我站著。她的身影有些虛幻,微微透明。她就是我昨晚在幻覺中看到的那個尖叫著“姐快逃!”的少女!
她猛地轉過身!
一張臉。一張和我媽有五六分相似,卻更年輕、更稚嫩,也…更慘白的臉。十五六歲的年紀,本該鮮活明媚,此刻卻籠罩著濃濃的恐懼和一種…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絕望。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不,是穿透我,看向我身后某個虛空的方向。她的嘴唇?jīng)]有動,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女特有的、帶著哭腔的尖叫,直接在我靈魂深處響起:
“姐——!別信它!白光會騙人!它不是救贖!它是…”
她的話還沒喊完!
“哐當?。?!”
一聲驚天動地的、金屬撞擊硬物的巨響,毫無預兆地在我耳邊,不,就在這幻象空間里轟然炸開!
聲音的來源,是我爸的方向!
在我爸此刻站立的那個位置,幻象之中,一個同樣年輕許多、但五官輪廓分明就是路建業(yè)的男人,正舉著一把沉重的、油跡斑斑的…扳手!
他臉上是極度扭曲的憤怒和一種更深層的、被恐懼驅(qū)動的瘋狂。他手中的扳手,帶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向…砸向那少女身前的一塊…厚實的、布滿灰塵的玻璃?!
幻象如同脆弱的鏡子,在扳手接觸玻璃的瞬間,轟然破碎!
咔嚓!嘩啦啦啦——!
無數(shù)透明的碎片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冰雹般四散飛濺!
我清晰地“看”到,一片鋒利的、巨大的玻璃碎片,如同死神的鐮刀,帶著刺目的寒光,狠狠地、斜斜地,朝著少女纖細的身體…飛旋著削了過去!
“不——?。?!”
少女的尖叫聲,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玻璃粉碎聲中!
我的指尖傳來一陣劇痛!像是被那片飛旋的玻璃碎片狠狠削中!
“??!”
我慘叫一聲,猛地抽回手!
幻象瞬間消失。
客廳的景象重新回到眼前。刺眼的燈光,散落一地的泛黃紙片,我爸路建業(yè)還保持著那個高舉手臂、試圖毀掉日記本的姿勢,他臉上的驚愕還沒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恐慌。
我的手指在流血。
指尖上,一道不算深但清晰的口子正在往外滲著血珠。剛才的劇痛不是幻覺?是那片飛旋的玻璃…真的傷到了我?
而地上,那片剛剛觸碰過的日記紙碎片,邊緣沾染上了一抹刺目的鮮紅——是我的血。
更讓我渾身發(fā)冷的是,在我剛才“看到”少女被玻璃碎片擊中的位置——那空無一物的客廳地板上——此刻竟詭異地出現(xiàn)了一小片……玻璃碴?
一片小小的、不起眼的、鋒利的玻璃碎片,靜靜地躺在散落的紙頁中間。
我爸的目光,也死死地盯住了那片玻璃碴。他的臉色,在燈光下,瞬間變得比紙還要蒼白。
窗臺上,那盆只剩下空盆和爛泥的花盆,像個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嘴。
本章完
指尖的傷口結了痂,一道暗紅色的細線,摸上去硬硬的??晌铱傆X得那傷口深處,還嵌著一片看不見的玻璃渣,時不時刺撓一下,提醒我那天客廳里發(fā)生的一切不是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