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樂宮偏殿,殿門“砰”地一聲合上,那剎那,劉麟只覺胸口發(fā)悶,仿佛被什么重物壓著。
月白錦袍上,還殘留著長樂宮的淡淡蘭香,可這四方殿宇,卻宛如一個精致的囚籠,連空氣都帶著滯澀與壓抑。
劉麟踱步至窗邊,仰頭望著墻頭上掠過的飛鳥,眼眸中竟浮現(xiàn)出一抹難以掩飾的羨慕。
這宮墻,實(shí)在太高了。
高到能將洛陽城的叫賣聲、酒肆的喧囂、朱雀大街上孩童的嬉鬧,全都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絲不漏。
十幾年了,他劉麟身為大漢的燕王,天子的親弟,卻連推開一扇門,看一眼市井煙火的自由都沒有。
東漢對宗室子弟,尤其是皇帝近親的管控,向來極嚴(yán)。藩王或親王若無皇帝特許,不得擅自離開京城或皇宮。
他劉麟雖為“燕王”,未外放就藩,但仍屬核心宗室,居住、行動均在宮廷體系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之下。出宮需經(jīng)過層層報備與審批,絕非“隨意”可行。
如今,恢復(fù)了后世的記憶,又被如此禁錮,劉麟自然對自由生出了無比的渴望。
“殿下,太醫(yī)說您的傷該換藥了?!?/p>
馨兒捧著藥箱進(jìn)來,見他望著宮墻出神,聲音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他。
“太后說,陛下這幾日忙著看新獻(xiàn)的珍寶,過幾日定會召見您的?!避皟河盅a(bǔ)充道,語氣里帶著幾分不確定的安慰。
劉麟聞言,心中更添了幾分憋悶。
過幾日?那究竟會是幾日?
這宮中的等待,就像鈍刀子割肉,磨得他耐心盡失。所謂的“舍身救駕”,在皇兄眼中,竟還不如那些新獻(xiàn)的珍寶?
劉麟對于自己這個皇兄,說實(shí)話,并沒有什么好感,因?yàn)樗杂咨鲆桓焙闷つ业脑?,頗得董太后喜歡、寵溺,但是,落在劉宏眼中卻是羨慕嫉妒了。
這也是董太后之前想要劉宏給他封個一字王的時候,劉宏給封了燕王。
燕王,這雖然是一字王,很是顯赫了,但是在一字王中,這燕王卻是在邊疆呢,屬幽州,也足以看出劉宏對他這個親弟好感并不強(qiáng)。
“馨兒,王美人腹中的孩子,可還安穩(wěn)?”劉麟忽然問道。
若是說未覺醒后世記憶之前,他還是很想維護(hù)兄弟情誼,因此在很多時候?qū)市謩⒑觐H為恭敬、親近。
因此,他面對王美人被御馬撞,直接想也不想,直接拼死相救。
但是,而今,劉麟的想法卻是變了,劉麟現(xiàn)在要以自己利益為重了,王美人受他一命,也要回報回來!
馨兒手一頓,小聲道:“太醫(yī)說脈象沉穩(wěn),無礙。”
劉麟聞言,微微點(diǎn)頭。
皇子,那是劉宏盼了許久的子嗣。他那日舍身一撞,保住的何止是王美人,更是這位天子兄長的心頭肉。可這份功勞,此刻卻換不來他走出宮門的一步路,甚至連一句像樣的問候都姍姍來遲。
夜里,劉麟躺在榻上,腦海中的“名臣美人冊”泛著微光。他翻看著一葉葉暗淡的相冊人物,上面有白馬銀槍的趙云,手持青龍偃月刀的關(guān)云長,有羽扇綸巾的諸葛亮,還有國色天香的馮夫人、傾國傾城的洛神甄宓、閉月羞花的貂蟬,就連皇后、王美人皆在其上,皆等待點(diǎn)亮。
劉麟知道,這些圖冊上的人此刻或許正在某個角落磨礪鋒芒,而他卻被困在這金絲籠里,連呼吸都是不自由的,更別提去點(diǎn)亮他們了。
這種滋味,比額角的鈍痛更磨人。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煎熬的等待,劉麟的心是一天比一天涼,哇涼哇涼的。
這就是冒死救懷著皇兄龍?zhí)サ耐趺廊说拇觯?/p>
直到第七日午后,內(nèi)侍那尖利的通報聲終于劃破了宮殿的沉寂:
“陛下有旨,召燕王德陽殿覲見——”
劉麟幾乎是立刻起身,月白錦袍的下擺掃過榻邊的矮幾,眼眸中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冷光,而非全然的驚喜。
七日光景,傷都快好了,這份“關(guān)切”來得可真及時。
劉麟稍微收拾了一下,故意讓額角的錦帕松了些,露出那道還未褪盡的淡紅疤痕,才跟著內(nèi)侍穿過回廊。
德陽殿內(nèi),劉宏沒像往常那樣歪在龍椅上玩賞珍寶,正站在殿中,見劉麟進(jìn)來,臉上擠出一抹笑容,目光掃過劉麟,最終落在他額角,語氣平淡,笑道:
“子輝來了。傷勢看著好得差不多了?”
劉宏頓了頓,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補(bǔ)充了一句,笑道:
“那日御花園,你倒是反應(yīng)快,沒讓王美人磕著,王美人還讓朕對你賞賜?!?/p>
劉麟躬身行禮,心中冷笑。聽聽,這叫什么話?“反應(yīng)快”?合著他舍命一撞,在皇兄眼里就只是“反應(yīng)快”?
“勞皇兄掛心,不過是皮外傷,已無大礙?!眲Ⅶ胄χf道。
“皮外傷?”劉宏眉頭微蹙,說道:“太醫(yī)說你撞在廊柱上,差點(diǎn)傷了顱骨,還敢說無礙?當(dāng)日朕親眼看到流血了,倒是傷勢挺重的,讓朕都頗為擔(dān)心,畢竟我們是兄弟??!”
劉宏言語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沒有半分兄長的糙意與真切關(guān)切。劉麟心中膩歪更甚,真關(guān)心,何須等這七日?傷都他娘的快好了!
“真的好了?!眲Ⅶ胼p輕一笑道:“皇兄要是不信,臣弟現(xiàn)在就能翻個跟頭給您看?!?/p>
劉宏被他這話逗得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卻未達(dá)眼底,收回手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這小子,倒還是這副樣子?!?/p>
劉宏說著,拉著劉麟往龍椅旁的榻邊坐,語氣聽不出喜怒道:“母后跟朕說了,你不想外放,想留在朕身邊學(xué)本事?”
“是?!眲Ⅶ攵苏俗?,鄭重道:“臣弟愚鈍,總覺得在皇兄身邊看一日,勝過去藩地混十年。再說……”
劉麟頓了頓,聲音放軟,說道:“臣弟舍不得皇兄,也舍不得母后?!?/p>
這話若是放在尋常兄弟間,或許能換來幾分動容??蓜⒑曛皇翘袅颂裘?,眼底閃過一絲審視,仿佛在掂量這番話的真假。
他這輩子荒唐事做了不少,對親情本就淡漠,對這個一母同胞的弟弟,更多的是一種“不能為亂”的掌控欲。那日劉麟倒在廊柱下的模樣,他或許閃過一絲驚悸,但轉(zhuǎn)頭便被新得的珍寶沖淡了。
“你能這么想,倒也省了朕一番功夫?!眲⒑昴闷鸢干系拿垧T,卻沒推給他,自己捏了一顆丟進(jìn)嘴里,含混道:
“你救了王美人腹中龍?zhí)?,按例是大功。母后也想讓朕重賞你,畢竟是親兄弟,原本朕想賞你三萬戶封地,既然你不想走,那你說,想要什么?金銀?美人?還是想管哪個衙門?”
劉宏臉上真的浮現(xiàn)了一抹笑意,似乎劉麟不去就藩,真能給他省下一大筆開銷。其實(shí)也確實(shí)如此,這三萬戶封地可以省了!
此時,劉麟聽著自己這寡涼而又吝嗇的皇兄的話,卻是真的無語了。
那語氣,像是在打發(fā)一個討賞的下人,全然不提“兄弟情分”,只強(qiáng)調(diào)“按例”。
劉麟捏著袖角,心頭的算盤打得飛快。他望著劉宏眼底那抹顯而易見的敷衍,知道此刻說什么“真情”都是多余。
劉麟放下姿態(tài),起身躬身,語氣懇切卻不貪婪說道:“皇兄,臣弟已十八了,再住在永樂宮偏殿,一來不合禮制,二來……總怕擾了后宮清凈。臣弟想求皇兄賜一座宮外的府邸,往后臣弟住出去,既能守著規(guī)矩,又能日日進(jìn)宮給皇兄和母后請安,豈不兩全?”
劉麟沒提“想出去”,只說“不合禮制”,沒要實(shí)權(quán),只圖一個相對自由的居所。
劉宏聞言,倒是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只要一座府邸。他摩挲著蜜餞的糖紙,沉吟片刻,像是在權(quán)衡放劉麟出宮是否穩(wěn)妥。
片刻后,劉宏揮了揮手,語氣隨意道:“準(zhǔn)了。城西那座前司徒的舊宅就賞你吧,修繕一番便能住?!?/p>
說著,劉宏又像是想起什么,補(bǔ)充道:“至于差事,你既想留在朕身邊,就先掛個侍中的職吧,平日里隨朕看看奏折,學(xué)學(xué)規(guī)矩?!?/p>
侍中雖能常伴君側(cè),卻無太多實(shí)權(quán),在眼皮子底下。劉宏顯然沒打算讓劉麟接觸真正的朝政,不過是給個名頭,把他圈在眼皮子底下罷了。
劉麟心中了然,臉上卻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道:“謝皇兄恩典!臣弟定當(dāng)盡心輔佐皇兄,不負(fù)圣恩!”
劉麟心中確實(shí)有些欣喜不已,因?yàn)槭讨邢炔徽f權(quán)力大小,對于他而言卻是可以隨意進(jìn)出皇宮了。
劉麟知道,這只是第一步。從這座宮墻里走出去,才有機(jī)會接觸到那冊子里的人,才有機(jī)會在這亂世中,為自己搏一條生路。
而眼前這位虛偽、寡涼的皇兄,終究會為他的短視付出慘重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