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肺部被濃煙灼燒殆盡的感覺, ???? 像烙印一樣刻在我的靈魂里。
火場里最后那個被我推出去的小女孩,她那張沾滿灰塵的臉上,掛著淚痕的笑容,
是我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畫面。然后,我作為一名消防員,光榮殉職。我的靈魂很輕,
像一縷青煙,飄蕩在自己的葬禮上。黑白照片里的我,穿著橙色的消防服,笑得燦爛。
照片下面,媽媽趙蘭哭得撕心裂肺,幾次昏厥過去,被人攙扶著,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我的月月啊……我的驕傲啊……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啊……”她捶著胸口,哭聲嘶啞,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讓媽下半輩子可怎么活啊……”周圍的親戚、我的同事,還有被我救過的人,
無不為之動容,紛紛上前安慰?!吧┳?,節(jié)哀順變,江月是英雄?!蔽业年犻L林驍,
也是我的未婚夫,眼眶通紅,聲音沙啞地勸著。我飄在他的身邊,想伸手摸摸他緊皺的眉頭,
卻只能徒勞地穿過他的身體。我看著媽媽哭得那么傷心,心里也泛起一陣酸楚。媽媽,
別哭了,你的身體不好。女兒不孝,不能再為您養(yǎng)老送終了。我那個游手好閑的哥哥江濤,
站在一邊,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他只是時不時地遞上一張紙巾,笨拙地拍著媽媽的背。
葬禮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直到大部分人都散去,
靈堂里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和我的靈魂。媽媽的哭聲漸漸停了。她被江濤扶著,
走到我的棺木前,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冰冷的身體。
我以為她又要開始新一輪的悲痛。可她沒有。她只是湊到江濤耳邊,
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急切又壓抑地問:“濤濤,你問清楚了嗎?月月的撫恤金,
到底有多少?什么時候能到賬?”我的靈魂,如遭雷擊。江濤愣了一下,
隨即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的林驍,看到他正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交談,沒有注意這邊,
才壓低聲音回道:“問了,隊長說手續(xù)走得快,大概……一百多萬。”一百多萬。
媽媽的眼睛,瞬間亮了。那是一種,在賭桌上看到絕地翻盤的底牌時,
才會迸發(fā)出的貪婪光芒。她剛才還悲痛欲絕的臉上,此刻只剩下算計和激動。
她死死抓住江濤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夠了……夠了!濤濤,別怕,
你妹妹的撫恤金,夠你下半輩子了。
”“媽……這……這是月月拿命換的錢……”江濤的語氣里,還有一絲遲疑?!昂浚?/p>
”媽媽猛地瞪了他一眼,聲音壓得更低,卻更加尖利,“什么叫拿命換的?!
她是我們江家的人,她的命就是我們江家的!她的錢,自然也是我們江家的!
”“你忘了你女朋友李梅怎么說的了?沒房子沒車,她憑什么嫁給你?現(xiàn)在好了,房子有了,
車子也有了!”“你妹妹……她這是在給你鋪路啊!”她看著我的遺體,那眼神,
不再是母親看女兒的眼神。而像是在看一筆剛剛到賬的橫財,一件可以用來交換的貨物。
我飄在半空中,渾身冰冷。原來,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假的?!拔业尿湴痢?,也是假的。
在她眼里,我這個女兒的死亡,不是悲劇。而是一場,可以改善她兒子生活的……及時雨。
2撫恤金很快就下來了,整整一百二十萬。當那張薄薄的銀行卡交到媽媽趙蘭手上時,
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極致的興奮?;氐郊?,
她立刻就把哥哥江濤和準嫂子李梅叫到了房間里,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我輕易地穿墻而過。
房間里,三個人圍著那張銀行卡,氣氛熱烈得像是在開慶功會?!耙话俣f……發(fā)了,
我們家發(fā)了!”李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卡,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江濤也搓著手,
一臉傻笑:“媽,這下我跟小梅的婚事……”“辦!必須大辦!”媽媽一拍大腿,
臉上因為激動而泛起紅光,“我明天就去把這錢取出來,咱們先去市里最好的樓盤,
全款給你買套大別墅!”“別墅?”江濤和李梅都驚呆了。
他們原本只想著在縣城買個三室一廳,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那當然!
”媽媽的下巴抬得高高的,語氣里充滿了炫耀,“我兒子結(jié)婚,怎么能委屈?必須是別墅!
讓所有人都看看,我們江家,現(xiàn)在是什么光景!”李梅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試探著問:“阿姨,
這錢……畢竟是小月的撫恤金,咱們這么快就拿來買房,外面的人會不會說閑話?
”我心里冷笑一聲。看,連一個外人,都還存著一絲顧慮??晌业挠H生母親,卻完全沒有。
“說什么閑話?”媽媽眼睛一瞪,滿不在乎地說道,“月月是我生的,是我養(yǎng)的!她的錢,
我這個當媽的,怎么就不能花了?”“再說了,她一個女孩子,早晚是要嫁出去的。
現(xiàn)在她人沒了,這錢不留給她唯一的哥哥,留給誰?留給外人嗎?”她口中的“外人”,
我知道,指的是林驍?!拔疫@是在幫她完成遺愿!”媽媽說得理直氣壯,仿佛她真的這么想,
“她生前最疼她這個哥哥了,肯定也希望她哥哥能過上好日子,娶個好媳D 婦,
給我們江家傳宗接代!”我飄在他們頭頂,幾乎要笑出聲來。我疼我哥哥?
我疼他從小到大搶我的零食,撕我的課本?還是疼他高中輟學后,天天在家打游戲,
逼著我去打工供他上網(wǎng)?又或者,是疼他在我入伍那天,嫌車站太遠,太陽太大,
不肯來送我?趙蘭,你真是我的好媽媽。連這種謊話,你都能面不改色地說出口。
江濤被媽媽這么一說,最后一絲不安也煙消云散了。他摟著李梅的肩膀,
得意洋洋地說:“聽見沒,小梅,我媽說的對!我妹妹肯定也是這么想的!
”李梅立刻笑靨如花,依偎在江濤懷里,嬌滴滴地說:“濤哥,你對我真好。”一家人,
其樂融融。仿佛我不是剛剛死去,而是出了一趟遠門,給他們帶回了一份厚禮。我的撫恤金,
我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對我家人的最后一點補償。在他們眼里,
成了一張通往富貴生活的門票。成了我哥娶媳婦的彩禮。成了我媽在親戚面前炫耀的資本。
真好笑啊。我活著的時候,是家里的頂梁柱,是哥哥的提款機。我死了,連死亡,
都要被他們榨干最后一絲價值。我看著那張銀行卡,仿佛能看到上面沾染的,
我還沒干涸的血。3他們行動得很快。第二天,媽媽就取了錢,帶著江濤和李梅,
直奔市里最高檔的樓盤“御景華庭”。我跟著他們,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售樓小姐看到他們,
眼睛都亮了?!皫孜幌肟词裁礃拥膽粜??我們這里有平層,有復式,還有聯(lián)排別墅。
”“別墅!”媽媽大手一揮,底氣十足,“把你們這里最好,最貴的別墅,帶我們?nèi)タ纯矗?/p>
”售樓小姐的笑容更甜了,立刻將他們引向沙盤最中央的位置?!鞍⒁?,您真有眼光。
這是我們的樓王單位,獨棟別墅,帶前后花園,還送兩個車位,
總面積三百六十平……”媽媽聽得心花怒放,江濤和李梅更是兩眼放光,
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住進豪宅后的生活?!熬瓦@套了!”連房子都沒看,媽媽就拍了板。
“全款!”“媽!”江濤拉了拉她,“一百二十萬,夠嗎?”“夠!怎么不夠!
”媽媽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你妹妹那一百二十萬是撫恤金,
她單位還有一筆公積金和補貼,加起來差不多有三十萬,我昨天去問過了!足夠了!
”我的心,又是一沉。她連我賬戶里最后一點錢,都算計得清清楚楚。簽合同,刷卡。
當POS機吐出那張長長的簽購單時,我看到媽媽的手,再次顫抖了。這一次,
是夢想成真的顫抖。她拿著那份購房合同,像捧著一塊傳國玉璽。“濤濤,小梅,以后,
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李梅激動得眼眶都紅了,抱著媽媽的胳D 膊,甜甜地叫著:“媽,
您對我們太好了!”“傻孩子,我們是一家人,我不對你們好,對誰好?
”媽媽慈愛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以后,你可得好好對濤濤,
早點給我們江家,添個大胖孫子?!薄班?!”李梅重重地點頭。他們?nèi)齻€人,
站在富麗堂皇的售樓大廳里,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而我,那個用生命為這一切買了單的人,
卻像個笑話一樣,飄在他們身邊?;丶业穆飞希蠲房吭诮瓭募缟?,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濤哥,我們真的要有自己的別墅了?”“那當然!”江濤得意地說。
“可是……這畢竟是小月的錢。我們住進去,會不會……有點不安心?”李梅又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提起了我。這一次,不等江濤開口,媽媽就說話了。她的聲音,很輕,
卻像一把冰冷的鑿子,一個字一個字,鑿在我的靈魂上。我看著她,
看著這個給了我生命的女人,用一種近乎炫耀的、施舍的語氣,對我未來的嫂子,
說:“小梅,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負擔?!薄澳憔桶残牡刈∵M去,好好享福。
”“這都是你弟弟……拿命給你們換來的福氣?!备?。她管我慘烈的犧牲,叫“福氣”。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凍住了。所有的悲傷,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孺慕之情,
在這一刻,都化為了灰燼。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荒原。我不再哭了。
我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看著這個,我叫了二十多年“媽媽”的陌生人。
我看著她臉上那理所當然的笑容,忽然很想知道。當這份用我的鮮血換來的“福氣”,
被他們揮霍殆盡,變成一場災禍時,她還會不會,笑得這么心安理得。
4新房的鑰匙很快就到手了。裝修和買家具的錢,自然也是從我的撫恤金里出的。
媽媽選了最氣派的歐式風格,水晶吊燈,真皮沙發(fā),紅木家具,
恨不得把“暴發(fā)戶”三個字刻在墻上。江濤和李梅樂得合不攏嘴,每天唯一的任務,
就是監(jiān)工,然后發(fā)朋友圈炫耀他們即將入住的豪宅。評論區(qū)里,一片艷羨?!皾缗1瓢?!
這么大的別墅!”“梅梅你太幸福了!這裝修,太豪華了!”沒人問這錢是哪來的?;蛘哒f,
他們根本不在乎。終于,到了喬遷之喜那天。媽媽大宴賓客,
把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請了過來。別墅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開席前,媽媽端著酒杯,
紅光滿面地站起來?!敖裉欤俏覂鹤訚凉蛢合眿D小梅喬遷的大好日子!也是我們江家,
揚眉吐氣的好日子!”“在這里,我要特別感謝一個人。”我心中一動,下意識地朝她看去。
她會提到我嗎?哪怕只有一句?媽媽頓了頓,眼眶微微泛紅,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哽咽。
“我要感謝我的女兒,江月。”她真的提到了我。我的靈魂,泛起一絲微弱的波瀾。
“雖然她不在了,但她的在天之靈,一定也看到了??吹剿绺纾K于有了自己的家,
娶上了媳-婦。她一定,也很欣慰吧?!彼e起酒杯,朝天花板的方向,虛虛一敬?!霸略?,
你在天上,好好看著。媽和你哥,會過得很好的?!闭f完,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賓客們紛紛鼓掌,交口稱贊?!摆w姐真是好福氣,有這么一個英雄女兒?!薄笆前?,
女兒雖然走了,但留下的福澤,庇佑了一家人啊?!薄皾凉院罂梢煤眯㈨樐銒?!
”我飄在水晶燈下,冷冷地看著這一幕鬧劇。福澤?庇佑?他們把我當成了什么?保家仙嗎?
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烈。江濤被幾個狐朋狗友簇擁著,吹噓自己這別墅有多大多豪華。
李梅則被一群女眷圍著,炫耀她手上那只碩大的鉆戒。媽媽在人群中穿梭,
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滿足和驕傲。沒有人再提起我。我就像那杯被灑在地上的酒,
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然后,被徹底遺忘。宴席散后,我跟著媽媽,
回到了她和江濤的新房間。李梅去洗澡了。媽媽從一個陳舊的皮箱里,拿出了一個相框。
相框里,是我穿著消防服的照片。是葬禮上,用的那一張。她用袖子,仔D 仔細細地,
擦拭著上面的灰塵。動作,溫柔得不像話。我靜靜地看著,心里,沒有一絲感動。
我只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擦干凈后,她并沒有把相框擺出來。
而是拉開了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將相框,面朝下,塞進了最里面的角落。然后,
她拿出幾件江濤的舊衣服,壓在了上面。做完這一切,她才松了口氣,關(guān)上抽屜。
仿佛那不是我的遺像,而是一件,見不得光的東西。我明白了。她不是在懷念我。她是在,
藏起我。她怕我的存在,會給這個嶄新的、充滿“福氣”的家,帶來晦氣。她怕李梅,
怕那些賓客,看到我的照片,會想起這棟別墅,是用什么換來的。她要的,
是心安理得的享受。而我,這個付出了生命的人,成了那個,唯一不該被提起的存在。
5日子一天天過去。江濤和李梅,心安理得地住進了別墅,
過上了他們夢寐以求的“上等人”生活。江濤辭掉了那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保安工作,
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就是打游戲,或者開著新買的寶馬車,出去和一群狐朋狗友鬼混。
李梅也不再去商場站柜臺了,天天就是逛街,做美容,打麻將,
在朋友圈里炫耀她的名牌包包和奢侈品。媽媽則成了專職保姆,每天變著花樣地給他們做飯,
煲湯,把江濤養(yǎng)得白白胖胖。那一百多萬撫恤金,就像流水一樣,花了出去。家里的氣氛,
看似和諧。但我的靈魂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這天,門鈴響了。是林驍。
他穿著一身便服,手里提著一袋水果,神情有些疲憊。自從我的葬禮后,這是他第一次上門。
開門的是李梅。她看到林驍,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客套的笑容?!傲株犻L?你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阿姨?!绷烛?shù)穆曇艉芷届o。“快請進?!绷烛斪哌M客廳,
看著眼前富麗堂皇的裝修,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媽媽從廚房里出來,看到他,
臉上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是小林啊,快坐?!薄鞍⒁?,你最近身體還好嗎?
”林驍將水果放在茶幾上。“好,好著呢。吃得好,睡得好?!眿寢屝χf。這時,
江濤打著哈欠從樓上下來,看到林驍,也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傲株爜砹税 ?/p>
”林驍點了點頭,目光在三個人臉上掃過,最終,還是開口了?!鞍⒁蹋疫@次來,
是想問問,江月的遺物,你們是怎么處理的?”他頓了頓,補充道:“她有一些日記和信件,
我想……留個念想?!眿寢尩哪樕?,瞬間變了。李梅和江濤,也對視了一眼,眼神有些閃躲。
“遺物?”媽媽干笑了一聲,“都……都燒了?!薄盁耍俊绷烛?shù)穆曊{(diào),猛地提高,
“全都燒了?”“是啊,”媽媽的眼神開始飄忽,“人死為大,留著那些東西,不吉利。
我們這也是為了讓她,走得安心?!绷?驍死死地盯著她,眼神,像刀子一樣。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這里面一定有問題?!鞍⒁?,江月生前最寶貝的,就是那個上了鎖的鐵盒子。你們,
連那個也燒了?”媽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盁耍紵?!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識趣?
我們家的事,不用你一個外人來管!”她開始不耐煩了,下了逐客令?!靶×职?,
你要是沒別的事,就先回去吧。我們家濤濤,下午還要去談生意呢?!闭勆??
我看著江濤那副沒睡醒的樣子,只想冷笑。是去麻將館談生意吧。林驍沒有動。
他只是看著他們,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冰冷。“好。”他站起身,什么也沒再說,
轉(zhuǎn)身就走。走到門口,他又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江濤?!敖瓭?,你妹妹用命換來的錢,
你最好,省著點花?!闭f完,他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后,客廳里一片死寂?!芭?!
什么東西!”媽媽率先打破了沉默,朝門口啐了一口,“一個窮消防員,
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要不是看在他以后可能還有點用的份上,我今天就把他轟出去!
”“媽,他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吧?”江濤有些心虛?!鞍l(fā)現(xiàn)什么?他能發(fā)現(xiàn)什么!”媽媽一瞪眼,
“東西都讓我們?nèi)恿?,他還能翻天不成?”是啊,我的東西,都被他們?nèi)恿恕?/p>
在我“頭七”那天,他們就把我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打包扔進了小區(qū)的垃圾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