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之際,李望生的意識漂浮在生與死的邊界,忽然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出生時的哭聲。
那聲音不似記憶中那般模糊遙遠(yuǎn),而是尖銳、執(zhí)著,穿透六十多年光陰的層層迷霧,
刺破養(yǎng)老院病房里消毒水與衰老氣息混合的沉悶空氣。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身下泛黃的床單,
恍惚間仿佛又成了那個剛剛脫離母體的嬰兒,被一雙粗糙皸裂的手倒提著,拍打屁股,
不得不哭出聲來。“生下來就知道哭,準(zhǔn)是個苦命鬼?!苯由女?dāng)年如是說,
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每一個字都裹著濃重的煙味。而今,
當(dāng)生命的燭火在風(fēng)中搖曳將熄時,他才恍然明白,那初臨人世的啼哭不是因為他來了,
而是因為他冥冥中知道為什么要來——來嘗遍這人間八苦,
來在無盡的黑暗中尋找那一點(diǎn)微弱卻執(zhí)著的生命之光。
一、無根之萍李望生的記憶始于五歲那年的麥田。
別的孩子最初的記憶是母親的懷抱、父親的肩膀,或是搖籃邊溫柔的催眠曲,
而他的記憶開端卻是那片無邊無際的金黃麥浪和腰間火辣辣的疼痛。那是初夏時節(jié),
麥子剛熟,空氣中彌漫著麥粒的清香和泥土的燥熱。五歲的李望生赤著腳站在田埂上,
小肚子因饑餓而陣陣抽痛。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上一頓飽飯了,
養(yǎng)母王桂花藏在灶臺上的那半塊窩頭,昨天被養(yǎng)父李大壯發(fā)現(xiàn)后,換來了一頓狠狠的責(zé)罵。
“小雜種!讓你偷!讓你偷!”養(yǎng)父李大壯的吼聲比抽下來的鞭子更早落到他身上。
五歲的他甚至不明白“偷”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餓,餓得胃里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噬。
他不過是撿了田埂上掉落的幾粒麥穗,放在嘴里嚼,麥芒刺得他口腔出血,混著麥粒咽下去,
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淀粉便是他一整天的食糧。鞭子抽在幼嫩的皮膚上,留下紅腫的痕跡。
小李望生咬緊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他知道,哭了會招來更多的鞭打。
李大壯最討厭孩子哭哭啼啼。那天晚上,當(dāng)李大壯的鼾聲如雷般響起時,
王桂花偷偷溜進(jìn)他棲身的柴房,塞給他半塊窩頭。黑暗中,他狼吞虎咽地吃著,
聽見養(yǎng)母輕輕的嘆息:“要不是你親娘死了,托孤到我們這遠(yuǎn)房親戚家,
我們也不必多這張嘴吃飯?!彼氖种复植冢讣卓p里嵌著常年洗不凈的泥垢,
但那遞來窩頭的手勢,是李望生童年里少有的溫柔。就著從門縫透進(jìn)來的月光,
他看見王桂花眼中復(fù)雜的神情——那不是愛,或許連喜歡都談不上,
更像是一種認(rèn)命般的憐憫。很多年后,李望生才從村里老人口中拼湊出自己身世的真相。
王桂花口中的“遠(yuǎn)房親戚”關(guān)系遠(yuǎn)到幾乎不存在。他的親生母親是從外地逃荒來的陌生女子,
死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懷里緊抱著不滿周歲的他,和一張寫有地址的紙條。
村里的老人還記得那天的情景:那女子衣衫襤褸卻洗得干凈,面色蒼白如紙,
嘴唇因干渴而裂開,但那雙緊緊護(hù)著懷中嬰孩的手卻異常有力。人們掰開她的手時,
嬰兒突然放聲大哭,而那女子已然氣絕。
“讓孩子活下去...”這是她臨終前反復(fù)喃喃的話,
當(dāng)時在場的老村長很多年后仍然記得這句話,“那眼神,倔強(qiáng)得很,到死都不肯閉上。
”李大壯夫婦起初不肯收留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是老村長說政府每個月有幾塊錢的孤兒補(bǔ)助,他們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
那點(diǎn)微薄的補(bǔ)助從未真正花在李望生身上。他的童年是李大壯的鞭子和王桂花的漠視,
是永遠(yuǎn)吃不飽的飯和穿不暖的衣,是冬天里長滿凍瘡的手和夏天被蚊蟲咬得腫脹的臉。然而,
即使在最黑暗的童年里,也有光的存在。七歲那年,李望生第一次遇見小梅。
那是個春日的午后,陽光明媚得不像話,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新芽的清香。
他被派去河邊打水,兩只小手費(fèi)力地提著幾乎和他差不多高的木桶,每一步都搖搖晃晃。
河邊,一個小女孩蹲在岸邊哭泣。她穿著干凈的花裙子,梳著兩個整齊的小辮,
腳上的小紅鞋一塵不染。李望生認(rèn)得她,她是村里小學(xué)老師陳老師的女兒小梅,和他同歲,
卻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拔业拇?..”小女孩抽噎著,眼巴巴地望著河中央。
一艘紙疊的小船正隨波逐流,越漂越遠(yuǎn)。李望生放下水桶,幾乎沒有猶豫,
就赤腳踩進(jìn)還帶著冰碴的河水里。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刺骨,他打了個寒顫,
踉蹌著追出十幾米,終于撈起了那艘濕透的紙船?!皦牧?。
”他把軟塌塌的紙船遞還給小女孩,有些局促地說。他的腳被河底的碎石劃破了,
滲出的血絲在清澈的河水中如煙散去。小女孩抬起頭,淚眼婆娑卻忽然笑了:“沒關(guān)系,
爹爹會再給我疊的。我叫小梅,你叫什么?”“望生?!彼卮?,
眼睛盯著自己臟兮兮的腳趾,下意識地把流血的腳藏在另一只腳后面。
他注意到小梅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上面串著一顆小小的珠子,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巴?/p>
你來我家玩吧,我讓爹爹也給你疊紙船?!崩钔鷵u搖頭,拎起水桶快步離開。
他不敢去小梅家,她那干凈的花裙子和紅潤的臉龐讓他自慚形穢。但那個午后,
小梅笑容中的陽光似乎悄悄溜進(jìn)了他心里某個角落,溫暖了他整個歸途。那天之后,
小梅常常來找他。有時帶一塊用糖紙精心包著的水果糖,有時是半塊還帶著體溫的餅,
總是偷偷地,趁李大壯不在的時候?!拔页圆幌铝?,你幫我吃吧?!毙∶房偸沁@樣說著,
把食物塞給他,然后眨眨眼跑開。李望生知道那是謊言,但他太餓了,
餓得顧不上去維護(hù)那點(diǎn)可憐的自尊。他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將糖果含在嘴里,
讓那甜味慢慢融化,彌漫整個口腔。那是他童年里唯一的甜。十歲那年的冬天特別冷,
大雪封門,呵氣成冰。李望生因為打碎了李大壯的酒瓶,被罰跪在院子的雪地里。
單薄的衣衫抵擋不住嚴(yán)寒,他凍得嘴唇發(fā)紫,渾身顫抖,感覺生命正一點(diǎn)點(diǎn)從體內(nèi)流失。
就在他幾乎要失去意識時,一個小小的身影翻過矮墻,躡手躡腳地來到他身邊。是小梅。
她從懷里掏出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烤紅薯,迅速塞進(jìn)他凍得僵硬的懷里?!翱斐?,還熱著呢。
”她小聲說,哈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氤氳成一團(tuán)霧。那一刻,
李望生看著小梅凍得通紅的臉頰和關(guān)切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他暗暗發(fā)誓,
總有一天要報答這份溫暖。小梅匆匆離去前,從手腕上解下那根紅繩,
塞進(jìn)他手里:“這是我奶奶去廟里求的,能保平安。給你?!蹦歉t繩上還帶著小梅的體溫,
李望生緊緊攥著它,仿佛攥住了生命中第一份實(shí)實(shí)在在的溫暖。
二、愛別離苦李望生十六歲那年的春天,小梅家要搬走了。她父親在省城找到了更好的工作,
舉家遷往城市。臨走前夜,小梅偷偷跑來見他,
塞給他一本用牛皮紙仔細(xì)包著的書和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字條。月光如水,
灑在她青春初綻的臉上,那雙眼睛亮得驚人?!澳阋x書,望生哥,你很聰明,
不應(yīng)該埋沒在這里?!毙∶返穆曇粲行╊澏叮瑤е倥赜械那逄?,“這是我城里的地址,
你以后一定要來找我?!崩钔柚鹿饪辞迥潜緯拿帧镀椒驳氖澜纭贰7_扉頁,
上面是小梅清秀的字跡:“送給望生哥,愿你看到更廣闊的世界?!彼眍^哽咽,
說不出話來。十六年來,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也是最珍貴的一份?!拔視?,
”他終于擠出幾個字,“我一定會去找你?!蹦峭?,在皎潔的月光下,
李望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擁抱了小梅。
少女柔軟的身軀和發(fā)間淡淡的皂角清香成為他之后多年夢里唯一的甜。
他感覺到小梅的眼淚浸濕了他破舊的衣衫,那溫?zé)岱路鹨恢睗B到了他心里。小梅走后,
李望生的生活重新陷入灰暗。李大壯的脾氣越發(fā)暴躁,常常無故打罵他。王桂花則日漸沉默,
眼神中的那點(diǎn)憐憫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的冷漠。三個月后的一天晚飯時,
李大壯突然宣布:“家里養(yǎng)不起閑人了,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明天去城里打工?!崩钔蹲×耍?/p>
下意識地看向王桂花。養(yǎng)母避開他的目光,低頭默默收拾碗筷。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
李望生就被叫醒。王桂花塞給他一個布包,里面是兩件換洗衣服和二十塊錢。走到村口時,
她突然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個還溫?zé)岬闹箅u蛋?!皠e回來了,城里機(jī)會多,你自己謀生去吧。
”李大壯的話冷硬如鐵,但手心里的那個雞蛋卻讓李望生心里泛起一絲奇異的酸楚。
長途汽車搖搖晃晃地啟動,揚(yáng)起一片塵土。李望生緊貼著車窗,
看著熟悉的村莊在視野中漸漸縮小、消失。
他摸了摸懷里那本《平凡的世界》和小梅留下的地址,
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在城市里闖出一片天地,然后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去找小梅。他不知道的是,
王桂花在汽車遠(yuǎn)去后,站在原地許久未動。當(dāng)李大壯催促她回家時,
人們看見這個平日沉默寡言的女人眼中有著罕見的水光。初到南方大都市,
李望生仿佛一頭闖入迷宮的小鹿,茫然無措。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霓虹燈光璀璨奪目,這一切都讓他眼花繚亂,心生畏懼。最初的幾天,他睡在天橋底下,
與其他流浪漢為伍。白天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與野狗爭食。那二十塊錢他舍不得花,
緊緊攥在手里,直到紙幣被汗水浸得軟爛。第七天,
他在一個建筑工地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搬磚。工頭老陳是個面相兇惡的中年人,
看著瘦弱的李望生,嗤笑道:“就你這身板,能搬得動幾塊磚?”“我能行!
”李望生倔強(qiáng)地回答,眼中閃著不服輸?shù)墓?。事?shí)證明,他的體力確實(shí)不如其他工人,
但他比誰都拼命。別人一次搬十塊磚,他搬八塊,但比別人多跑好幾趟。一天下來,
肩膀磨破了皮,手掌起了水泡,渾身酸痛得像散了架,但他咬著牙不吭一聲。老陳看在眼里,
晚上多給了他一個饅頭:“小子,有種!”夜晚,工棚里鼾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