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冬,冬月十八。
青州遠(yuǎn)郊。
青州的雪是從半夜開始下的。
起初只是細(xì)碎的冰粒子,簌簌地打在茅草屋頂上,像是有誰抓了把鹽粒撒向人間。待到寅時(shí),那雪便成了絮,一團(tuán)團(tuán)從黢黑的天幕里墜下來,壓得村口老槐樹的枯枝吱呀作響。
村西頭的程家草屋里,血腥氣混著干艾草的味道,被刺骨的寒風(fēng)從門縫里一陣陣擠出來。
程家媳婦已經(jīng)嚎了三個(gè)時(shí)辰,接生的劉婆子袖口挽起,一雙手在熱水里進(jìn)進(jìn)出出,燙得通紅。
“再使把勁!”劉婆子抹了把眉梢的汗水,“孩子頭都看見了!”
屋外,程家漢子蹲在墻根下,破棉襖里絮的蘆花早被雪浸透了。他聽著屋里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突然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昨日該去鎮(zhèn)上請郎中的,可那診金要五百文……
“哇——”
一聲嬰啼突然刺破雪幕。
許久后,劉婆子終于收拾好產(chǎn)婦跟嬰孩,推開門,向程家漢子道:“是個(gè)丫頭!就是……”她壓低聲音,“胎里不足,跟只貓崽似的?!?/p>
那孩子確實(shí)小得可憐,連哭都像幼鼠吱吱。
“丫頭就丫頭!丫頭好……平安就好!娘倆平安就好!”初為人父,程家漢子竟抑制不住激動,熱淚混著臉上的雪水,撲簌簌往下落。
劉婆子神情微松,舒了口氣。
實(shí)在是見多了重男輕女的父母。像這樣子體弱的女嬰,八成都是活不下去的。
她多怕程家漢子會不會當(dāng)場把孩子扔雪地里讓其自生自滅!
這孩子命大,投生到了這般愛重妻女的人家里。
但,命也苦。
劉婆子掃視一下這破落屋院。窮,程家是真窮。
這女娃能不能活到長大,看來還是難說。
程家漢子手忙腳亂掏了銅錢出來付診金,粗糙黝黑的掌心里躺著不多的一小把銅錢。
劉婆子嘆了口氣,沒有多拿。
只望這程家夫妻能好好養(yǎng)活孩子,也算她積德了。
劉婆子告辭離去,程家漢子要送,劉婆子拒絕了。
“不用,回屋去吧,產(chǎn)婦跟孩子得有人照料著,屋里頭可不能沒人?!?/p>
劉婆子趟著雪深一腳淺一腳,慢慢地回鄰村自己家去了。
程家漢子趕緊回屋,一個(gè)大男人,窩在妻子床邊,看著妻女直淌淚。
程家媳婦有氣無力,虛弱地笑話他道:“個(gè)大男人,恁的這般能哭!”
程家漢子也不反駁,望望媳婦兒,又探頭瞅瞅女兒,癡癡地一會哭一會笑,最后才如夢初醒般站起身。
趕緊忙活起來,可多事情要做了!得熬上米湯,給媳婦兒暖暖胃!得洗刷換下的血臟被褥!等天一亮,他還想下河去給冰面鉆個(gè)洞,看能不能釣起一兩條河魚給媳婦兒下奶!
程家漢子充滿干勁!只要家里頭人都在,都好好兒的,日子總有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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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貓崽似的小嬰孩兒在父母的精心呵護(hù)之下,熬過了幾場不大不小的病,熬過了最艱難的第一個(gè)冬天。
春雨綿綿,不偏不倚,滋潤萬物。
厚雪消融,土地上稀疏地冒了綠,不幾日便連成一片,然后向上瘋長起來。
程家媳婦捧著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半勺溫?zé)岬囊安酥?,小心翼翼地往女兒嘴邊送?/p>
“小丫乖,張嘴……”
粥是剛熬好的,摻了早春剛冒頭的薺菜嫩芽,又撒了一小撮鹽,聞著倒有幾分清香??赡茄绢^才五個(gè)月大,皺著小臉,抿著嘴,黑溜溜的眼珠里滿是嫌棄。
"咋又不吃?"程家漢子蹲在門檻上磨鐮刀,抬頭瞥了一眼,“這薺菜可是老子天沒亮就去挖的,嫩著呢!”
程家媳婦嘆了口氣,用木勺邊緣輕輕碰了碰女兒的嘴唇:“好歹吃一口?你看這綠瑩瑩的,多水靈……”
小丫頭扭開頭,小拳頭攥得緊緊的,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勢。
——這粥太糙了!
她心里憋屈,可又說不出來。自己上輩子是誰她是不知道,但肯定吃的比這好得多多的!吃慣了精細(xì)米面,哪受得了這種粗糲的野菜糊糊?那薺菜沒焯水,帶著股土腥味,米粒又糙又硬,磨得嗓子疼。
“哎喲,還挑上了?”離程家最近的鄰居王婆子來借籮篩,見狀直咂嘴:"程家老三,你家丫頭金貴得很吶!這薺菜可是頭茬的,老婆子我牙掉光了都想嚼兩口..."
程家媳婦愁得直搓手:“自打入了春,喂什么都吐,就昨兒喝了點(diǎn)米湯……”
小丫頭聞言,眼睛一亮,咿咿呀呀地?fù)]舞小手,像是在說:“對對對!我要米湯!不要這破野菜!”
程家漢子撓撓頭,嘀咕道:“米缸都見底了,哪還有米湯?”
小丫頭一聽,小嘴一癟,眼眶瞬間紅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
她憤憤地想著,等哪天她能爬了,非得自己去找吃的不可!
“小丫她爹,我怎么覺著,小丫聽得懂咱說話?”程家媳婦仔細(xì)觀察女兒,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變化,實(shí)在是高度吻合她們大人的對話。
“咱家小丫就是聰慧!”程家漢子樂呵呵地接道。
“哎,”程家媳婦不樂意了?!拔艺f真的!不像別家的娃娃,好像咱說啥,她都能立馬反應(yīng)過來!”
“咋可能?才多大點(diǎn)的肉團(tuán)子?”程家漢子頭都沒抬,完全沒把媳婦兒那話當(dāng)回事!
程家媳婦不死心,對著女兒道:“喝菜粥?”
娃哭。
“喝米湯?”
娃笑。
“喝菜粥?”
娃又哭。
“喝米湯?”
娃又笑。
“喝菜粥?”
娃翻了個(gè)白眼,不陪娘親玩兒了!
好累,沒米湯你逗我個(gè)錘子?睡了睡了!保存體力吧!
畢竟這小身板,哭也費(fèi)老大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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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了些日子,春寒不再那么料峭,屋外一片郁郁蔥蔥,春雨淅淅瀝瀝綿綿不絕,空氣又悶又潮。
可以說,春天除了萬物復(fù)蘇景色宜人,氣候是實(shí)在不敢恭維。
尿布都不得干!
不干就算了,多悶兩天,它還長霉!
冬天冷歸冷,好歹被褥是干爽的,衣物洗了第二天是能干的!
有些看官會說,衣物不干,燒柴烘烘不就完了?
笑話!古代這時(shí)候,要是柴那么好打,它就不會排在“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句話之首了!
柴首先是民生之本。
直至清末,柴薪占全國能源消耗的70%以上,是煮食、取暖、冶煉的唯一熱源。
宋代《東京夢華錄》記載汴京每日消耗柴薪“萬擔(dān)不止”。
其次,柴還是戰(zhàn)略物資。
明代邊關(guān)駐軍條例規(guī)定“每人日供柴二斤”,與糧餉同等重要。清代內(nèi)務(wù)府設(shè)有專門的“柴炭處”,負(fù)責(zé)皇室冬季用柴調(diào)度。
私采柴木,還得遭受法律懲戒。
《唐律疏議》規(guī)定:“盜伐官桑柘者,杖一百;私砍十株以上,流三千里”。
明代《大明律》增設(shè)“火耗銀”制度,對超額砍伐者每百斤柴課稅銀一錢。
宋代設(shè)立“樵采司”,發(fā)放“采樵符”(類似砍伐許可證)。
清代實(shí)行“封山育林”,如泰山地區(qū)規(guī)定“每戶年采不過五十斤”。
要不然年年冬季大雪天,怎么就能凍死那么多人!
實(shí)在是柴這東西,有時(shí)候有錢都不一定能換得來!
所以程小丫半歲不到的時(shí)候,就實(shí)在受不了潮濕乎乎的尿布,想要便溺的時(shí)候,死死忍住,憋得小臉通紅,還不能哭,一哭就得泄了勁兒。
爹娘見了,趕緊抱起把一把!
從那之后,再沒用過尿布!
連帶著柴火也省了不少!
爹娘嘖嘖稱奇:這丫頭還怪省心的嘞!
小丫娘見尿布還嶄嶄新的,又軟乎,扔了舍不得,居然還用來給小丫爹縫了幾身褲衩子!
以至于程小丫接下來好幾個(gè)月都嫌棄極了她親爹!
小丫爹穿上軟乎的褲衩子,心里美滋滋!就是不知道最近為啥子閨女跟自己不親近了呢?
想抱抱她還不讓,一雙奶香奶香的小手兒使勁兒推開他!
就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