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以柔又夢見了那個下午。南城的雨，下起來總像一鍋煮爛了的糖漿，黏稠，悶熱，
把人裹在里面，透不過氣。夢里，雨水砸在她臉上，她沒躲，就那么直直地站著，
站在那輛黑色的賓利旁邊。車窗搖下來一半，露出沈聿白那張臉。他的鼻梁很高，唇線很薄，
看人的時候總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冷淡。他沒看她。目光落在遠處被雨水糊成一團的霓虹上，
像是自言自語?！熬瓦@樣吧，以柔?！避嚴锏睦錃獠灰X似的往外冒，
卷著他身上那股慣用的雪松香，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進溫以柔的皮膚里。她想說話，
喉嚨里卻像被棉花死死堵住，一個音都發(fā)不出來。雨太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車頂上，
也砸在她的心臟上。最后，她只記得自己好像點了點頭。車窗緩緩升起，像一道黑色的閘門，
隔絕了兩個世界。那輛車悄無聲息地匯入車流，尾燈的一抹紅色，很快就在雨幕里化開了，
不見了。溫以柔猛地驚醒。后背的睡衣，被冷汗浸得一片濕涼，黏糊糊地貼在身上。
她側過頭，天剛蒙蒙亮。老舊小區(qū)的清晨，嘈雜，但鮮活。樓下早餐鋪王叔剁肉餡的篤篤聲，
隔壁小孩背九九乘法表的含混調子，
遠處高架橋上傳來的、被拉得長長的汽車鳴笛……這些聲音像溫水，把她從那個冰冷的夢里，
一點一點地撈了出來。她抬手摸了摸臉頰，一片冰涼。已經三年了。三年，
足夠一條街邊的梧桐樹長高一圈，也足夠一個人，戒掉另一個人。她以為自己早就戒掉了。
01“溫姐，這份文件您看一下?！睂嵙暽￡惏盐募诺剿澜?，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
溫以柔從一堆花花綠綠的設計稿里抬起頭，沖她擠出一個笑?！胺拍莾喊?。
”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溫熱的杯壁熨帖著冰涼的掌心，讓她紛亂的心跳平復了些。
一個很普通的白色馬克杯，杯口有一道細小的裂紋。是三年前剛搬來時，
她一個人扛著箱子上樓，不小心磕在門框上的。當時心疼得不行，
那是她用第一筆工資給自己買的，唯一一件“非必需品”。后來看著看著，那道裂痕，
反倒像個老朋友了。這間小小的廣告公司，擠在CBD一座寫字樓的十六層。
窗外是光鮮亮麗的摩天大樓，每一塊玻璃幕墻都反射著金錢和野心的光。而她，
就在這片光鮮的背面，做一個小小的設計師。每天的工作，
就是把甲方的logo從“小了”改成“大了”，再從“大了”改回“小了”。忙，累，
但好歹能糊口?！拔姨?！快看這期《財經人物》的封面！帥得有點犯規(guī)了吧！”茶水間里，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辦公室里頓時像燒開的水，咕嚕嚕地騷動起來。溫以柔沒抬頭，
低頭繼續(xù)摳著PPT里一個像素的對齊。直到同事李姐拿著一本雜志，
像獻寶一樣湊到她面前。“以柔，快看快看，這個‘科創(chuàng)板新貴’，
簡直是從小說里走出來的，比明星還上相！”溫以柔的視線，就這么毫無防備地撞了上去。
雜志的銅版紙上，男人穿著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背景是冰冷的金屬和玻璃。
他微微側著頭，下頜線繃得像一把鋒利的刀，眼神深得像一潭不見底的古井。照片拍得極好，
把他身上那種被金錢和時間淬煉出來的矜貴與疏離，捕捉得淋漓盡致。是沈聿白。
指尖的血色瞬間褪盡。冰涼感順著鼠標線，一路爬上她的手臂。
她放在鼠標上的手不自覺地蜷了一下，指甲劃過磨砂的桌面，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刺啦聲。
“怎么了，以柔？臉色這么白？”李姐察覺到不對勁，好奇地問?！安徽J識。
”溫以-柔飛快地移開視線，語氣平靜得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就是覺得……拍得挺好。
”她低下頭，假裝專心致志地看著屏幕，可那些色塊和線條卻在她眼前糊成了一片。最后，
只剩下那張冷峻的臉。原來，他現在是這個樣子了。比三年前更瘦，眉眼間的輪廓也更深。
褪去了最后一絲屬于校園的青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被名利場打磨出來的鋒利。
他們也曾是校園里最扎眼的一對。他做什么都輕而易舉，無論是拿國獎還是競選學生會長，
連籃球賽上一個隨意的三分球，都能引來半個操場的尖叫。而她，只是個抱著畫板，
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不起眼的女朋友。冬天，他會把她凍得通紅的手，
整個揣進自己那件黑色羊絨大衣的口袋里。她熬夜畫稿，他會跑半個校區(qū)，
買回剛出鍋的、還燙嘴的豆?jié){和油條。他騎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單車，
載著她穿過種滿梧桐的林蔭道。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在他濃密的睫毛上跳躍。
那些記憶，就像杯子上那道磕痕。平時看不見，可指尖一旦碰上去，還是會硌得心口發(fā)疼。
手機在桌上嗡嗡震動起來，把她從回憶里拽了出來。陌生號碼，南城的。她猶豫了一下，
還是劃開了接聽?！拔梗愫?。”“以柔？是我啊，林曉！”溫以柔愣了足足三秒，
才從記憶的箱底翻出這個名字。她和沈聿白的大學同學，一個嗓門很大的活潑姑娘。“林曉？
好久不見?！薄笆前?！你個沒良心的，換號了也不說一聲，我差點以為你被外星人綁架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如既往地爽朗，帶著熟稔的埋怨。溫以柔只能干笑：“工作太忙，
就……跟以前的朋友都斷了?！薄靶辛诵辛?，不跟你計較，”林曉話鋒一轉，
聲音陡然拔高八度，“我下個月結婚，你！必須來！”溫以柔的心，咯噔一下?！敖Y婚？
恭喜啊?！彼嫘膶嵰獾卣f?！八阅惚仨殎恚≡蹅儼嗟暮枚嗤瑢W都來，正好聚聚。
對了……”林曉在那頭頓了頓，像是有點遲疑，但還是丟出了那顆炸彈?！吧蝽舶滓瞾怼?/p>
”最后那四個字，像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投進了溫以柔剛剛努力撫平的心湖里。一圈又一圈，
漣漪不止。02掛了電話，溫以柔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窗外的天一點點黑透，
寫字樓的燈光次第亮起，像一片沉默的星海。去，還是不去？這個問題像個鐘擺，
在她腦子里蕩來蕩去。去，等于親手撕開那個她花了三年才結好的疤。不去，
又顯得自己太懦弱，好像還抱著什么不該有的念想?！斑€沒走？”李姐收拾好東西，
路過她工位時問了一句?！鞍?，馬上?！睖匾匀崛鐗舫跣眩置δ_亂地關電腦，收拾桌面。
她把那只白色的馬克杯拿去茶水間，水流嘩嘩地沖著杯壁。也沖著她那顆亂成一團的心。
她想起林曉在電話里說的最后一句話?！耙匀幔瑏戆?，都過去這么久了。
你總不能躲他一輩子吧？”是啊，總不能躲一輩子。回到那個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溫以柔打開了那個落了薄灰的衣柜。衣柜的最深處，掛著一件用防塵袋罩著的長裙。
她拉開拉鏈。一條香檳色的真絲吊帶裙，像月光一樣滑了出來。這是沈聿白送她的，
最后一件禮物。那年她生日，他剛拿到第一筆融資，意氣風發(fā)。
他帶她去了南城最頂樓的旋轉餐廳，桌上是昂貴的紅酒和嬌艷欲滴的玫瑰。
他把這個盒子遞給她，眼神里是她熟悉的，揉碎了星光的溫柔?！按┥纤匀?，”他說，
“以后，我會給你買更多，更好的?！彼浀媚翘焱砩希┲@條裙子，
和他站在落地窗前。腳下是整個城市的燈火璀璨，像一條鋪開的銀河。他從身后抱著她，
下巴抵在她的發(fā)頂，在她耳邊低語，規(guī)劃著他們的未來。那些話，她當時一個字一個字，
全都信了。溫以柔伸出手，指尖拂過裙子的面料。冰涼絲滑的觸感，像極了那個雨天，
他留在空氣里的，最后一絲雪松的氣息。她也曾以為自己會是那個被他捧在手心的公主。
可午夜鐘聲一響，南瓜馬車消失了，她又變回了那個穿著舊舞鞋的灰姑娘。不，
這條裙子不能穿。穿上它，就像穿上了一身打了敗仗的舊盔甲。是在向他無聲地宣告，
這三年，她還活在他的影子里。溫以柔關上衣柜，轉身從另一邊，
拿出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白色襯衫和一條牛仔褲。她走到鏡子前。鏡子里的女人，二十七歲，
眼角已經有了用遮瑕膏也蓋不住的細紋。眼神里沒了當年的清澈和懵懂，
多了幾分被生活磋磨過的疲憊和安靜。不好看，但很真實。這是現在的她，
一個和沈聿白毫無關系的，溫以柔。就穿這身去吧，她想。像去見一個許久未見的老同學，
而不是去赴一場與過去的戰(zhàn)爭。03林曉的婚禮，定在一家臨江的五星級酒店。草坪，香檳，
鮮花，布置得像童話故事。溫以柔到得不早不晚。她把一個薄薄的紅包塞給司儀，
然后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白襯衫，牛仔褲，頭發(fā)松松地挽了個髻。
混在一群穿著小禮服、光彩照人的同學里，她像一杯溫吞的白水，格格不入。“以柔！
你可算來了！”一個穿著伴娘服的女孩驚喜地跑過來，是大學時和她一個宿舍的蘇晴。
“晴晴。”溫以柔站起來，給了她一個擁抱?！澳憧烧嫘邪。┻@么一身就來了？
我還以為你要去圖書館占座呢?！碧K晴上下打量著她，語氣是親昵的調侃。
溫以柔笑了笑：“主角又不是我，穿那么隆重干嘛?！薄霸捠沁@么說，
但……”蘇晴壓低了聲音，朝主桌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位可來了，排面大著呢。
你這戰(zhàn)斗力也太弱了點兒?！睖匾匀犴樦囊暰€望過去。
隔著攢動的人群和觥籌交錯的喧囂，她一眼就看到了沈聿白。他今天沒穿西裝，
只是一件質地極好的黑色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和一塊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腕表。他正側著頭，聽身邊的人說話，嘴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
客氣，又疏離。仿佛察覺到了什么，他忽然轉過頭，視線穿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了她身上。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褪去了，
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猛地擰了一下，
連帶著呼吸都停滯了半秒。她下意識地想躲開，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他的眼神很靜。沒有驚訝，沒有波瀾，就像……就像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僅僅兩秒。他收回視線，轉回頭，繼續(xù)和身邊的人交談。仿佛剛剛的一切，
只是她的一個錯覺。溫以柔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原來，真正的忘記，
不是老死不相往來。而是有一天在人群里重逢，他看你的眼神，
和你家樓下便利店收銀員看你的眼神，沒有任何區(qū)別?！拔?，你還好吧？臉怎么這么白？
”蘇晴擔憂地碰了碰她的胳膊?！皼]事。”溫以柔深吸一口氣，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就是……有點渴?！彼似鹱郎系囊槐銠?，仰頭就灌了下去。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
卻澆不滅心底那團死灰復燃的火。她不該來的。04婚禮儀式開始，
聚光燈打在新郎新娘身上。溫以柔坐在角落里，像一個局外人。她看著林曉穿著潔白的婚紗，
臉上是藏不住的幸福。司儀說著千篇一律的誓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