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百年里發(fā)生了什么呢?
巫神山主峰巫主宮門守衛(wèi)說,他喝夠了仁少爺送的三萬罐佳釀,看完了仁少爺淘來的世間幾乎所有的話本,仁少爺送的銀子也足夠他花一輩子了。
他覺得話本里的深情公子,一個也比不上仁少爺。
相貌上比不過,才華上比不過,品質(zhì)上比不過,就連他們引以為傲的深情,也比不過這位。
他是打心里佩服了,所以之后,他寧愿冒著被誅殺的風(fēng)險,也愿意最后一次放仁少爺進了宮殿。
人心是可以被收買的,但要絕對的忠誠,還是要以心換心。
那日仁少爺和小貓走后,從偏殿里的一扇屏風(fēng)后走出來一位姑娘。
那姑娘一身黑色羅裙,烏黑的披散長發(fā)映襯著白皙的桃花面容,再配上一雙脈脈含情的桃花目,柳眉細長,朱唇溢彩,風(fēng)姿端麗,觀之風(fēng)流可親。
她走到萬俟如堇身后,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面帶不悅道:
“他剛才叫你神仙姐姐呢”
萬俟如堇淺笑:
“在我眼中,他與你是一樣的。”
“什么一樣?怎么可能一樣?!我們都在一起生活幾百年了,你們今日才是第一次見面。你不能把我和他相提并論?!?/p>
她撒嬌似得俯下身子,雙臂從后面圈住了萬俟如堇的脖頸。
“爻兒,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在我眼中,他和......他也只是個孩子?!?/p>
可我明明看到......你對他的笑容很特別。
那姑娘依舊不悅,額頭依著萬俟如堇的肩膀,不再言語。
那之后,仁少爺再也不去什么樂樓了,每日的行程變成了巫神山主峰一日游,都要把那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
他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如果找不到,就給門衛(wèi)送酒、送話本、送銀子。
時間久了,門衛(wèi)都知道了他,不送東西不編借口也會讓他進去,甚至還會笑著給他打招呼,順便祝福他一句,祝他早日俘獲仙女心,早日把仙女娶回家。當(dāng)然,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他追求的是他們的巫主。
巫神山巫主只是個擺設(shè)。
那場大戰(zhàn)之后,巫神山上只余二十四位巫神,其中有六位是死去巫神們的遺孤,尚且年幼。
包括萬俟如堇在內(nèi),余下的都是實打?qū)嵉呐畫z娘娘塑的泥人,最正宗的巫神。他們提出要推舉出一位巫主,統(tǒng)領(lǐng)大局,其余的負責(zé)開山收徒,創(chuàng)辦門派,培養(yǎng)人才,以備敵襲。
說是統(tǒng)領(lǐng)大局,其實,每個人心里都各有各的小算盤。
都是千年的修為,都是不老不死之身,誰需要服誰呢?誰需要為其他人負責(zé)呢?所以并沒有人愿意當(dāng)這個出頭鳥,但凡有點心眼的都會找借口推辭,只有萬俟如堇,推到她這里時,她一句話也沒說,于是她就成為了巫主。
而巫主最開始的作用也只是照顧那幾個遺孤,處理各個山頭的閑雜事務(wù),別說有什么權(quán)利了,就是明面上的一點尊敬,也是不可能給到的。
新進的那些小輩們,剛上山時都會被這個名頭唬住,待了幾年之后,了解了巫神山的內(nèi)幕,便都以自己的師傅為大,對其余的巫神,是毫不看在眼中。
特別是對萬俟如堇,最初驚羨于她的絕美容顏,后來發(fā)現(xiàn),她是個榆木腦袋,千年的鐵樹,很快便無感了。
他們議論,說她就是一個青花瓷瓶,中看不中用,碰一下都怕不小心碰碎了,砸傷自己的腳,割破自己的手。
漸漸地,也都無人愿與她親近,甚至從小養(yǎng)大的那幾個遺孤,除了一個叫郁爻的丫頭留在身邊,其他的都另外拜了師父,搬了出去。
偌大個主峰,平日里能說說話的,也只有那個叫郁爻的姑娘了。
太平日子無英雄,萬俟如堇也只是苦笑罷了。
不過也沒什么關(guān)系,她自是在空谷里撫琴,在虛空中劍舞,無牽無掛,好不自在。
后來,她撫琴時,有人裝模作樣的學(xué)唱戲腔。
那人不知羞臊地唱《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驚覺相思不露,原是只因已入骨......”;唱《西廂記》:“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損他淡淡春山......有心爭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唱《桃花扇》:“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蓋二三分......濺血點作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美人公子飄零盡,一樹桃花似往年......”。
他給她講戲,她似懂非懂,卻也羞得滿臉通紅。
她舞劍時,總能覺得有雙灼熱的目光盯著她,看過去,那人一定半躺在樹杈上,手里捧著話本子,假裝認真看書。被繁枝綠葉遮擋住大半身子,卻擋不住那沁笑的嘴角。
她有時會去山峰之巔看落日,他會找侍女打聽好時間,提前在那里等著,假裝偶遇。
他對她說:
“我在樂樓里看了幾百年的戲,已經(jīng)把人類摸得很透了。人類嘛,有時很可惡,他們狡猾、貪婪、淫奢、兇殘、不知好歹、作惡多端,甚者喪心病狂。但有時又很可愛,他們善良、真誠、謙虛、勇敢、堅毅、求新上進、知錯能改、重情重義、知恩圖報。這兩種相互矛盾的特點交融在一起,叫你愛不得,也恨不得也。人類太有趣了,人間也太有趣了?!?/p>
“真不懂呀,為何人間都那么有意思呢?妖都雖然是我的家鄉(xiāng),但那里真的很無聊。在妖都不可能看不到這么漂亮的天空和這么美麗的落日。如果非要選擇的話,我真想一輩子都待在人間?!?/p>
夕陽溫柔地暈染著天空和大地,碧藍天空孕育著黑暗,朵朵粉云浮于頭頂,遠處的山林鳥獸亂鳴,那是歸家的訊息。
那是靜謐且安心的,那是人間至美時刻。
余暉為他們鍍了一層流光溢彩的金,某一刻,萬物息音,唯余心動。
“你不必選擇,做你喜歡的事情就好,”萬俟如堇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柔聲道,“我?guī)湍??!?/p>
“郁仙子,這是我親手為你和神仙姐姐做的”
仁少爺把幾個精致的彩塑泥人塞到郁爻的手中,誠摯地道。
郁爻看了一眼泥人,冷笑道:
“她自己就是一個泥塑的,你送她這個,是什么意思?”
“啊?她是誰?什么泥塑?”
“沒什么,既然你不知道,就算了。你如果想討神仙姐姐歡喜,不如送她花,她最喜歡玉蘭花?!?/p>
郁爻玩弄著那幾個泥人。
“這些泥人我替她收著了,她看到會不高興的?!?/p>
“唔,謝謝仙子指點?!?/p>
“我不是在幫你,我只是希望她能開心。”
郁爻把那幾個泥娃娃收到了袖袋里,轉(zhuǎn)身要走,卻又頓住了,道:
“馬上就是早春了,你可以去鎮(zhèn)上采買些樹苗、備些肥料,去后山等著吧?!?/p>
“在你心里,我到底是和他不一樣的?!?/p>
她神情落寞,低喃著走了。
“謝謝郁仙子?!?/p>
仁少爺高興地喊道,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一臉興奮地原地蹦了三下,才飛也似的跑下了山。
他即刻準(zhǔn)備了起來。
先買了一本玉蘭花種植和護養(yǎng)手冊,翻看了三遍,記住了大概。
“第一步是去選擇樹苗,書上說要選健壯的樹苗,枝干粗壯,無病蟲害,根系完整帶土球,還要買不同花期的品種,混植,能延長整體觀賞期。明哲,走,咱們買苗去?!?/p>
仁少爺和明哲去了鎮(zhèn)子,扛回來了兩大麻袋的樹苗。
兩人直奔巫神山主峰,守衛(wèi)攔住了氣喘吁吁的他們,要求例行檢查。
仁少爺沖他們擠眉弄眼,比著噤聲的手勢,一臉的高深莫測。
守衛(wèi)笑道:“你可真是鍥而不舍,這都追了一百多年了,還沒成?到底是誰呀?告訴兄弟們,我們幫你?!?/p>
“得了吧,告訴你們,你們鐵定給我攪黃了。放心吧,等追到了,你們自然就知道了。等我的好消息?!?/p>
他們在半山腰上艱難爬行,路過的侍女們都捂著臉偷笑,走遠了還能聽到她們嬌羞的議論聲。
“還要底肥和肥料。底肥要腐熟的羊糞、餅肥或者堆肥。種植前要深翻土壤,然后混入底肥。對了,為了保濕保溫,還要鋪上稻草或者麻布......”
他們把樹苗藏到后山一處隱蔽處,仁少爺又開始念經(jīng)了。
“不行了,明天再去。”
明哲躺倒在剛冒出來一點嫩芽的土地上,有氣無力道。
“什么明天?沒幾天時間了,這幾日溫度升的很快,倒春寒估計也不會有了,馬上都四月份了,真的耽誤不得了?!?/p>
他用腳踢了一下明哲的胳膊,不屑地道:“你怎么那么虛?”
呵,那是沒法和你比,每天兩個山頭來回跑,精力旺盛的像頭發(fā)情期的公牛,哦,不對,他現(xiàn)在明明就是一條發(fā)情期的公蛇。
明哲冷笑道:“你把精力分一半到提升修為上,我們妖.......”
“閉嘴”
仁少爺目光冷厲,語氣冰冷。
明哲識趣地閉上了嘴,卻并不后悔開這個口,因為把那位惹生氣今天就不用再下山了吧......
“快起來!”
仁少爺手腳并用,把明哲從地上踹了起來。
“唉——”
明哲欲哭無淚。山谷里回蕩著一聲聲生無可戀地悲嘆。
一切都準(zhǔn)備就緒后,萬俟如堇真的來了,和郁爻一起。她們只準(zhǔn)備了三棵樹苗。
看到那二位準(zhǔn)備的兩麻袋玉蘭花樹苗后,郁爻扶額嘆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們。而萬俟如堇依舊溫柔地笑著。
在四個人的共同努力下,主要還是仁少爺和明哲,那兩大麻袋樹苗全部都種上了。
仁少爺和明哲累的夠嗆,被打發(fā)先回去了,她們留下來整理善后。
郁爻問萬俟如堇:
“你能圖他點什么?”
“我圖他生活簡單,知足常樂,身體健康,百年晨星,能陪我到老,這還不夠嗎?”
“你已經(jīng)老了。”
“那我陪他到老。”
郁爻嗤笑了一聲,不知道該歡喜多一分,還是憂慮多一分。
她從小跟著萬俟如堇,第一次見她時,她的頭發(fā)就已經(jīng)白了。她以為她是天生白發(fā),長大后才知道,她原來已經(jīng)活了上百年了。
可百年間,萬俟如堇一直都是無情無欲,被推上巫主之位后,更是整日假笑,再不過問紅塵。她是個傀儡巫主,關(guān)鍵時刻,是用來祭天的,因為她的圣潔與無牽無掛。
但現(xiàn)在的她笑得像所有墜入情海的俗世女子。
郁爻真的希望她能開心一點。
她看到過萬俟如堇苦苦隱藏在無人時不小心露出的失神、茫然、無措以及悲哀??蓞s連勸慰一句的資格都沒有。
她默默地為她心疼,她想若有來世,愿替她受所有苦難。她愿護著她長大,守住她最真摯的笑臉,就像今世,萬俟如堇看著她長大一樣。
她愛她,像親人一樣愛著,她們曾是這世間彼此最親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