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淼走向前,拿著一個小指般大小粗細的竹木筒子,收集了一些金粉。她把竹筒放進袖袋里,想要去攙扶郁善洲,被對方揮手制止了。
郁善洲身形顫抖,桃木劍尖戳在地面,勉強支撐著。
“你都聽到了嗎?”
他臉色蒼白,目光冷漠,聲音嘶啞。
“她說她愛你,我卻覺得她無比自私,除了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
“唔......”萬俟旻哽咽。
“過來扶我?!庇羯浦迏柭暶睢?/p>
萬俟旻用手背胡亂擦了一下眼睛,跑過去。郁善洲攬住他的肩膀,把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他們在賈慈村休整了幾日。于鳳華只是簡單脫力,休息幾日便已無事。但他的大徒弟中了尸毒,受了鬼氣,雖然在何淼的醫(yī)治和悉心照料下恢復(fù)了很多,但毒并沒有解。
村長很感激他們,但還是決定搬走,他的兒子來接他了。走之前他問:
“我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新彩霞把其他人都嚇跑了,怎么我們幾個老東西什么都沒有看到、聽到?”
“也許是因為,那時候你們沒有要趕走小旻兒吧。”
村長思忖片刻,默然頷首。
三人走在回鳳華山的路上,郁善洲一臉輕松愜意,時不時擠撞一下萬俟旻。
萬俟旻起先沒搭理他,只是默默地往一邊躲。終于在無數(shù)次碰撞之后,忍無可忍,停下腳步,怒視著對方。對方也停了下來,嘴角噙笑,微瞇眼睛坦然回視。
“你——”
“唉,小旻兒,你的那頭貍力呢?”
“.......”
萬俟旻臉上的憤怒化成茫然與慌亂,木然道,“我嫌他太吵,每次回賈慈村都不讓它跟著,它在領(lǐng)村的廟里等我?!?/p>
“哈哈,去找它嗎?我陪你一起?”
“嗯.....謝謝”
郁善洲問,新彩霞對他怎么個好法。
萬俟旻垂著頭,小聲訴說。
他說,新彩霞每次來都會給他和爺爺帶吃的,還不時送些衣物。衣物有的是她偷偷拿新布做的,有的是新威的舊衣服。
新威也跟著來看過他們,那是一個憨厚可親的人,笑起來很真誠。
他叫他新威大哥。
他們會牽著他的手一起去樹林里、河岸邊以及山坡上玩耍,就像普通相親的兄弟姊妹一樣。
年關(guān)節(jié)日里,新彩霞會毫不介意地牽著他臟兮兮的手去鎮(zhèn)上逛花燈會,買糖皮人......
乞丐只教會了他如何討飯,如何活下去,而新彩霞卻在教他如何做人,將另一種生活鋪開給他看。
她給他唱歌、講故事。
她識得一些字,會像模像樣地尋來紙筆,教他寫自己的名字
......
她是萬俟旻除了老乞丐爺爺以外的第二個親人,是老乞丐去世后,活在世間最后且唯一的牽掛。
后來菩薩廟失竊案發(fā),村子里流言四起。
“喲,這不是新家小娘子嘛,你對那小乞丐那么好,不會看上他了吧,等他長大了娶你嘛?!”
村莊里的無賴混子們總喜歡沒事找事。
“乞丐和妓子,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新威也是個死孬種,要是我,早把那小乞丐踹個半死不活,把你個小騷貨關(guān)家里,操死你?!?/p>
領(lǐng)頭的混子伸手抓扯她的衣服,肩膀處潔白光滑的皮膚袒露無疑。
新彩霞目光黯淡,傻愣站著,竟然一動也不敢動。
“你們做什么?!滾開!”
萬俟旻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土,猛沖進混子群里。那些混子沒有留意,有的被撞倒在地。他把沙土往領(lǐng)頭人的臉上灑去。沙土里混了尖利的礫石,飛進人的眼里,他痛嗷大叫,收回手胡亂地揉眼。
萬俟旻拉著新彩霞奮力奔跑。
往土地廟跑去,往河岸邊跑去,進了那片樹林,沒人能抓到他們,那里有他的動物朋友,它們會幫他的。
他是個乞丐,活下來的技巧他都曉得。
“彩霞姐,我知道你不愛新威大哥,你要是喜歡我,長大以后我娶你,好嗎?”
萬俟旻臉頰通紅,不知道是疾跑的緣故,還是在害羞。
小乞丐五官端正,小麥膚色,身體瘦弱但腿腳靈便,頭腦聰穎,極能吃苦耐勞。如果不是因為長得太慢,一直都是七、八樣貌,他完全可以找了正經(jīng)活計。
但那時,他并沒有意識到,時間也許是決定一切的問題。
“......好呀,不過我可不會嫁給乞丐,你長大以后不是乞丐了,我就嫁給你。”
她說這話時眼底閃著淚光。
“嗯,我們拉鉤。”
萬俟旻重重點頭,伸出小手拇指,鉤過新彩霞的小拇指,兩人一起唱道:“小手勾勾,一百年不許變......
樹影婆娑,斑斑駁駁地落在兩人身上。
他聽到微風里送來了幾句輕輕的祝福,那是林間小雀的呢喃,還有調(diào)皮小鹿的戲言。
老乞丐死后,萬俟旻沒有繼續(xù)留在賈慈村的理由了。
他流浪去了柜山,遇到了一只貍力。他覺得那只貍力比他還要可憐,便收養(yǎng)了它,算做一個伴兒吧。
孤獨往往是弱勢的象征,盡管乞丐的身份已經(jīng)注定不可能抬頭活著,但有個伙伴,至少在別人眼里不孤獨了。
后來,新彩霞出嫁了。
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新家大火,官府說是因為天干地燥,煤油燈芯未滅透,夜半引燃了屋中木屑。
衙役們把新巧毅焦黑的尸體抬出來時,他混在人群里看到了躲在墻角處的新威,他手里拿著的東西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fā)亮——是一把銀白發(fā)梳。
萬俟旻識得那物。他見過新彩霞有時盯著它發(fā)呆,有時把它狠命砸地上,再心痛地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擦去灰土,用一塊紅布包起來,藏好。
郁善洲聽完他的講述,沉默良久。
“新彩霞是不是總是稱呼你‘小旻兒’?我以后也能這樣喚你嗎?”
“......我只是看著年紀比較小,實際上活了多久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已經(jīng)比你大了?!比f俟旻面無表情道。
“哦,是嗎?可是,不知道是誰前幾天在我懷里哭得不能自已,”郁善洲撩起自己的衣袖,伸到萬俟旻眼前,笑道,“看看,還有鹽漬殘留呢?!?/p>
萬俟旻揮手拂去,目不斜視地往前疾走,似受了極大的委屈道:“隨便你怎么稱呼?!?/p>
“哈哈,小旻兒,別走那么快嘛,不累嗎?我很累的,我身上還有傷呢”
萬俟旻無處可去,這人間還有什么值得留戀呢?
這人間,好像沒有什么值得留戀了。
老乞丐爺爺對他說過無數(shù)次一定要活下去,但沒有告訴他為什么活著。
他與新彩霞最后一次見面時,對方臉色蒼白,額頭面頰上都是青紫傷痕。她苦笑著對他說,要記著曾經(jīng)的諾言,一定要長大。她會等他。
可那晚,新彩霞化成漫天金粉,徹底消失在他的面前。
上鳳華山,不是他的選擇,他本來就沒有任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