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衣柜頂?shù)臅r光膠囊（2009 年秋?城郊新房?15:07）
曉麗踮腳夠衣柜頂?shù)呐f紙箱時，棉質(zhì) T 恤的下擺蹭過柜沿的銹跡，留下道淺灰的痕。第三只紙箱終于傾斜，“轟” 地砸在地板上，揚起的灰塵撲得她瞇起眼 —— 這箱是拆遷時從老店面搬來的，裝著小宇的舊物，還有阿英寄來的包裹。
她蹲下身，指尖撫過箱面的封條，是阿石用紅繩系的活結(jié)，繩頭還留著曉麗當年繡的平安紋。紙箱里滑出本作文本，封面印著褪色的喜羊羊，卷角處黏著半塊草莓阿爾卑斯的糖紙，糖紙邊緣被牙齒咬出月牙形缺口 —— 那是小宇幼兒園時偷吃糖，被曉麗逮到后，哭著粘在作文本上的 “罪證”。
陽光本砸在腳邊，驚飛了窗臺的麻雀。它撲棱著翅膀撞在防盜網(wǎng)上，尾羽掃落半片梧桐葉，枯葉飄在作文本上，像枚枯黃的逗號。曉麗吹去灰塵，翻開第一頁，題目《我的媽媽們》用紅筆描了三遍，字跡歪歪扭扭，帶著橡皮擦的屑，仿佛每個字都在掙扎站穩(wěn)：
“我的媽媽有兩個，一個是曉麗媽媽，一個是阿英媽媽。
曉麗媽媽會做泡菜，玻璃罐上貼著我畫的太陽，罐子放在拆遷房的地下室，去年冬天結(jié)了厚厚的霜，像給罐子戴了頂白帽子。阿英媽媽會繡背帶褲，針腳歪歪扭扭像小蛇，有次我看見她的手指纏著創(chuàng)可貼，血滲出來，把背帶褲染成了小紅點……”
曉麗的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作文本的紙頁被捏出褶皺。她想起上周小宇說 “爸爸，阿英媽媽的背帶褲上有曉麗媽媽的針腳” 時，自己正給阿石熨襯衫，蒸汽撲在臉上，燙得眼眶發(fā)酸。
廚房傳來阿石剁餡的 “咚咚” 聲，每一下都敲在她心上。曉麗抱著作文本躲進陽臺，陽光透過防盜網(wǎng)的菱形格子，在紙上投下斑駁光影。作文本里夾著張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 “塞班海灘，2008 年冬”—— 是阿英寄來的，她卻從沒勇氣拆開。
照片里，阿英站在白沙灘上，背后是湛藍的海，浪花卷著貝殼碎沫。她穿著件舊背帶褲，褲腳的小熊刺繡歪得離譜，和曉麗店里滯銷的那批貨一模一樣。曉麗的手指撫過阿英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項鏈 —— 是條銀鏈子，掛著顆狼牙，和阿石去年丟的那條很像。那年阿石說 “在夜市攤撿的”，現(xiàn)在看來，更像阿英從塞班寄回的念想。
二、教室后排的創(chuàng)作課（2009 年秋?城郊小學(xué)?14:32）
小宇趴在教室最后排的課桌上，鼻尖抵著作文本，鉛筆在紙上戳出個洞。窗外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像只只黃蝴蝶，有的飄進教室，停在他的作文本上，被他小心地夾進書頁，當成天然書簽。
“小宇，作文想好了嗎？” 班主任王老師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她的手背上有塊燙傷的疤，是去年給學(xué)生熱飯時燙的，疤痕呈花瓣狀，小宇覺得她像《喜羊羊》里的慢羊羊村長，溫柔又帶點笨拙。
小宇點點頭，筆尖在 “背帶褲” 三個字上頓了頓。他想起阿英媽媽寄來的椰子殼鉛筆盒，盒蓋上刻著歪歪扭扭的 “宇” 字，邊緣被砂紙磨得發(fā)亮；想起曉麗媽媽做的泡菜，壇子里的氣泡 “咕嘟咕嘟” 往上冒，像在吹泡泡，有次他偷喝泡菜湯，被酸得皺起臉，曉麗媽媽笑著揉他的頭：“小饞貓，等會兒給你蒸糖三角?！?/p>
于是他寫道：
“阿英媽媽的背帶褲是藍色的，上面繡著歪歪扭扭的小熊。
那是她在塞班的工廠里繡的，工廠的縫紉機很吵，像一百只知了在叫，她只能等下班，借著走廊的路燈繡。路燈是黃色的，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針腳扎到手指，就吮一口繼續(xù)，血珠滲在背帶褲上，變成了小熊的紅眼睛……
曉麗媽媽的背帶褲是粉色的，燙鉆像星星，那是她在老店里粘的。粘燙鉆時要戴手套，不然會被燙出泡，曉麗媽媽的手指上全是小疤，像撒了把芝麻。有次我把兩杯牛奶打翻，阿英媽媽的背帶褲濕了，曉麗媽媽的背帶褲也濕了，她們笑著說‘這是姐妹褲’，還讓我給褲子拍合照……”
寫到 “小疤” 時，小宇的筆尖頓了頓，想起媽媽洗手時，那些藏在指腹的硬繭。他又補了句：“曉麗媽媽的疤是甜的，因為她做的糖三角能甜掉牙；阿英媽媽的疤是咸的，因為塞班的海風(fēng)總帶著鹽?！?/p>
鉛筆在紙上畫出道彎彎的線，小宇自己先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他不知道，這個詞會像顆石子，投進曉麗心里的湖，激起千層浪。
三、倉庫里的鐵皮盒（2009 年秋?城郊倉庫?18:15）
阿石蹲在城郊倉庫整理舊物，倉庫的石棉瓦頂漏著光，塵埃在光束里跳著舞，像無數(shù)個透明精靈。他撿起條藍色背帶褲，褲腳的小熊刺繡歪得離譜，卻讓他想起阿英在塞班的深夜 ——
手機屏幕亮起，是曉麗發(fā)來的作文照片，配文：“你看看小宇寫的?！?阿石的手指在屏幕上放大，看到 “兩個媽媽” 時，心臟猛地揪緊，像被只無形的手攥住。他想起非典時，阿英被隔離，自己在后窗給她系紅繩，曉麗在柜臺后算帳，三個人的影子疊在梧桐巷的老墻上，像幅模糊的畫。
倉庫的舊貨架上，還擺著阿英繡的 “安” 字口罩，藍色無紡布上的紅線褪成了粉，邊緣燙的細邊也卷了邊，像被風(fēng)吹皺的紙。阿石摸出個口罩，塞進包里 —— 晚上帶回家，或許能讓曉麗好受些。
他的手指觸到包底的硬物，掏出個鐵皮盒，是阿英當年裝美元的那個。盒蓋內(nèi)側(cè)，用鉛筆寫著行小字：“曉麗是個好女人，別讓她傷心?！?字跡已經(jīng)模糊，鉛粉簌簌往下掉，卻像道無聲的誓言，刻在他心上。鐵皮盒里還躺著張皺巴巴的機票，是金善雅當年訂的廣州機票，邊緣被火機燒出焦痕，像段被銷毀的過去。
阿石突然想起，非典最嚴重時，阿英隔著后窗喊：“阿石，我給小宇繡了條背帶褲，等我出去……” 那時他以為，等非典過去，一切都會回到正軌，卻沒想到，有些牽掛，早已在歲月里生了根。
四、沙發(fā)上的情感漩渦（2009 年秋?城郊新房?20:03）
曉麗坐在沙發(fā)上，作文本攤在膝頭，小宇的作文被臺燈曬得發(fā)燙。阿石回來時，看見她眼角的淚，心里 “咯噔” 一下。他換鞋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空氣里的塵埃，卻還是驚動了她。
“我……” 他剛開口，就被曉麗打斷：“你看看小宇寫的，‘兩個媽媽’。”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顫，像根繃緊的弦。
阿石接過作文本，喉嚨發(fā)緊，指腹摩挲著紙頁上的折痕。他想起自己和阿英的約定：“永遠不讓曉麗知道，我們在非典時的情愫?！?可小宇的作文，像把鑰匙，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裝著嫉妒、愧疚與和解的渴望。
“你和阿英，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曉麗的聲音很輕，卻像把刀，“小宇說，阿英的背帶褲和我的是‘姐妹褲’，還說你們有一樣的紅繩?！?她的手指指著作文里的段落，指甲泛白，指節(jié)因用力而有些變形。
阿石沉默了很久，久到墻上的掛鐘 “滴答” 響了三十下，才緩緩開口：“非典那年，阿英被隔離，我在后窗給她系紅繩，曉麗，你還記得嗎？” 他的聲音帶著沙，像被風(fēng)吹過的荒草，“后來紅繩斷了，阿英把它繡進了背帶褲，而你給我做的平安繩，也用了同一款紅繩…… 這些，小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p>
曉麗的眼淚突然決堤，她想起自己剪阿石領(lǐng)帶時的瘋狂，想起撕碎照片時的歇斯底里，原來在孩子眼里，她們早已是 “姐妹”，而自己卻像個局外人，困在嫉妒里。她的肩膀顫抖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淚水打濕了作文本上的 “姐妹褲”，暈開片模糊的藍。
阿石伸手想抱她，卻被躲開。曉麗的手撫過作文本上的字，突然說：“我想看看阿英繡的背帶褲?！?/p>
五、塞班小店的風(fēng)鈴（2009 年秋?塞班唐人街?10:17）
阿英的小店開在塞班的唐人街，招牌上寫著 “梧桐巷”，木頭字被海風(fēng)蝕得發(fā)黑，邊緣爬滿青苔，像老人臉上的斑。她蹲在柜臺后繡背帶褲，針腳比在工廠時細密了許多，每針都帶著思念。
門口的風(fēng)鈴響了，是個華人老太太，拿著條舊背帶褲：“姑娘，能幫我把這個補補嗎？我孫女最喜歡?！?老太太的口音帶著鄉(xiāng)音，像裹著層糖，“這褲子是我兒媳留下的，她去得早，留下這條背帶褲，說繡著她的念想?！?/p>
阿英接過背帶褲，褲腳的小熊刺繡歪得和自己當年繡的一模一樣，針腳里還嵌著根紅繩的碎屑 —— 是非典時阿石系的那款。她笑著點頭，手指在布上比劃，突然看見老太太脖子上的銀項鏈 —— 掛著顆狼牙，和阿石丟的那條很像。
“這狼牙是我兒子的，他在國內(nèi)拆遷，說弄丟了條一樣的?！?老太太嘆口氣，“姑娘，你也有親人在國內(nèi)吧？看你繡的背帶褲，有家的味道?！?/p>
阿英的眼眶濕了，她想起阿石，想起曉麗，想起小宇的作文。手機突然收到曉麗的消息，是小宇作文的照片，配文：“我們都很想你?！?照片里，小宇舉著作文本，背后是城郊新房的陽臺，曬著她寄的貝殼風(fēng)鈴，叮當作響。
她放下針線，在作文本上回了段話，用中文寫的，字里行間都是愧疚與祝福：
“曉麗，小宇：
阿英媽媽在塞班很好。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只是個過客…… 那條背帶褲，就當是我留給小宇的禮物，祝他作文比賽獲獎。還有，別告訴小宇，他的阿英媽媽，也曾嫉妒過曉麗媽媽的幸福 —— 嫉妒她能守著阿石和小宇，嫉妒她的泡菜壇里永遠冒著熱氣……
對了，繡背帶褲的紅繩，是非典時阿石系的平安繩，斷了后我把它繡進了布，也算留住了當年的念想。你們的‘姐妹褲’，其實早就系著同根繩……”
六、作文比賽與和解之旅（2010 年春?區(qū)少年宮?09:00）
小宇的作文《我的媽媽們》得了區(qū)一等獎，頒獎那天，他穿著阿英寄來的背帶褲，褲腳的小熊刺繡歪歪扭扭，卻格外精神。背帶褲的口袋里，還裝著阿英塞的椰子糖，包裝紙印著塞班的海浪，糖塊被體溫焐得發(fā)軟，像顆融化的心。
曉麗站在臺下，看見他胸前的獎牌，突然想起阿英信里的話：“小宇有你們，很幸福。” 她的手撫過自己的藍襯衫，領(lǐng)口別著阿英送的貝殼胸針，陽光下泛著珍珠光澤，像阿英的眼睛。
頒獎結(jié)束后，曉麗帶著小宇去了趟塞班。阿英的小店門口，風(fēng)鈴叮當作響，像在歡迎故人。小宇撲進阿英懷里，舉著作文本：“阿英媽媽，我獲獎了！” 作文本上的折痕，被他反復(fù)摩挲，成了連接兩個媽媽的橋。
阿英的眼淚掉在作文本上，暈開了 “姐妹褲” 的字。曉麗把貝殼胸針摘下來，別在阿英的背帶褲上：“這是我們的姐妹胸針?！?陽光照在三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像條和解的路，路的盡頭是家。
回國時，小宇把作文本留在了阿英的店里，扉頁寫著：“阿英媽媽，歡迎你?；丶??！?阿英摸著字，突然明白，有些關(guān)系不需要血緣，只要真心，就是家人。她把作文本放進玻璃柜，和阿石寄來的鐵皮盒、曉麗的貝殼胸針擺在一起，組成了個小小的 “家” 的展覽。
玻璃柜里，鐵皮盒的銹跡、貝殼胸針的光澤、作文本的折痕，在塞班的陽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 —— 那是和解的顏色，是家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