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珠是我奶奶,一個罵人很臟打人很兇的瘋婆子。從小我就恨她,恨她帶我媽媽進(jìn)城,
卻弄丟了媽媽。我成了大山里唯一一個沒媽的孩子。他們都叫我“沒娘崽”。
走在路上都會朝我扔泥巴。他們還說我家的窮、爺爺?shù)脑缢溃际悄棠炭说摹?/p>
為此我深表贊同,她那動不動就要拼死拼活的樣子,神仙看了都害怕。
所以在奶奶替我扛下爸爸的毆打時,我從不感激。甚至在心里默念打得好。直到多年后,
我終于走出大山。在北京,見到了我走丟多年的媽媽。1我踢倒了爸爸的酒瓶,
爸爸一巴掌打在我臉上?!百r錢貨!喪門星!看著你就來氣!”爸爸的罵聲含糊不清,
撿起酒瓶子就要砸我?!傲掷洗?!我日你祖宗十八代!你動她一下試試!
”奶奶從屋里沖了出來。二話不說,抄起笤帚就朝爸爸劈頭蓋臉地打去,動作又快又狠,
一邊打一邊罵。“喝點(diǎn)馬尿就變畜生!你個斷子絕孫的窩囊廢!你敢再碰月月一指頭,
老娘今天跟你拼了!”爸爸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吃痛地吼叫起來:“死老婆子!你罵誰呢!
老子打自個兒的娃,關(guān)你屁事!滾開!不然連你一起揍!”“哎喲喂!嚇?biāo)览夏锪?!你來啊?/p>
照這兒打!”奶奶非但不退,反而挺著胸脯往前湊,罵得極其難聽,“老娘怕你???
你個生兒子沒屁眼的孬種!瞅你那熊樣!除了會灌黃湯打人你還會啥?狗都比你有用!
”奶奶罵人向來敵我不分,只管怎么臟怎么罵,連自己也罵,全村人都罵不過她。
爸爸的臉色由紅轉(zhuǎn)青,被罵得七竅生煙,徹底忘了我,
掄起拳頭就朝奶奶砸去:“我打死你個滿嘴噴糞的老潑婦!”奶奶絲毫不懼,
嘴里罵得更臟更毒,手上也不閑著,揮舞著燒火棍就迎了上去。她身形干瘦,卻異常靈活,
一邊躲閃一邊專往爸爸疼的地方招呼,嘴里還不帶重樣地詛咒著。爸爸力氣大,
但奶奶潑辣不要命,嘴里罵的話又毒又戳心窩子,一時間竟打得難分難解。最終,
爸爸大概是酒勁上頭又體力不支,罵罵咧咧地踹翻了一個板凳,撂下幾句狠話,
搖搖晃晃地回屋倒頭就睡。奶奶朝爸爸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這才轉(zhuǎn)過身來看向我。
她臉上的兇悍瞬間收斂了許多,眼神里帶著關(guān)切和余怒,快步走過來?!霸略?,
快讓奶奶瞧瞧,打哪兒了?疼不疼?那個天殺的挨千刀的……”她伸手想碰我的臉。
“別碰我!”我猛地偏頭躲開,眼里滿是嫌惡,“假惺惺!要不是你弄丟了我媽,
我爸也不會變成這樣!我也不會挨打!你活該被打!怎么沒打死你!”奶奶的手僵在半空。
那潑辣的氣焰仿佛被一盆冷水澆滅,眼神閃爍了一下,竟然有些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她沒再爭辯,也沒像罵爸爸那樣罵回去,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去灶臺邊舀熱水,聲音低了幾分,
岔開話題?!跋认窗涯?,鍋里還有點(diǎn)糊糊,湊合吃一口……”看著奶奶突然閃躲的樣子,
我心里更恨了。“楊明珠!沒話說了吧!你就是心虛!罵爸爸那么厲害,說到我媽就啞巴了!
”我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扭身跑回自己床上,把被子蒙過頭頂。這一夜,
我能聽到外間奶奶不斷翻身的動靜,以及偶爾傳來的抽氣聲。第二天天還沒亮透,
奶奶中氣十足的叫罵聲就又響了起來。“死丫頭!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
等著老娘拿棍子請你是不是?趕緊給我爬起來!念書去!”2她粗暴地掀開我的被子,
動作強(qiáng)硬地把衣服扔給我,嘴里不停地數(shù)落著。我又困又氣,頂嘴道:“念書有什么用!
還不如在家睡覺!”奶奶立刻瞪圓了眼睛,罵得更兇了:“放你娘的屁!趕緊給我滾起來!
再磨蹭信不信我抽你!”說著就作勢要打。我只能不情不愿地爬起來,
一邊穿衣服一邊在心里用最惡毒的話罵她。爸爸的鼾聲隔著房門都能聽見,
我心里的怨氣更大。嘴里小聲嘀咕著:“女娃讀再多書最后還不是嫁給別人當(dāng)牛做馬!
”奶奶這回沒罵我,直接上手?jǐn)Q了我四五下。我嗷嗷叫著往外跑。
奶奶手腳卻利落地塞了兩個還溫?zé)岬闹箅u蛋到我書包里。上學(xué)路上,我吃著雞蛋,
心里那點(diǎn)因為挨罵而起的不快又被撫平了些。“看!沒娘崽在那兒!”“喂!林溪月,
你爸又打你奶奶了吧?哈哈,你家天天唱大戲!”“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天天挨打沒人保!
”一塊濕泥巴砸在我臉上。我猛地站起來,氣得渾身發(fā)抖:“你們閉嘴!滾開!
”“你媽跟人跑了吧?找野男人去咯!不要你咯!”“說不定就是你奶奶把你媽罵跑的!
你奶奶罵人最兇了!”“不許你們說我媽!”我尖叫著沖過去,和那幾個孩子扭打在一起。
很快,我被幾個孩子壓在地上打。“打死你個沒娘崽!”“讓你兇!
”就在我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時,一聲熟悉的怒罵如同炸雷般響起:“小逼崽子!
活膩歪了是吧!敢動我家月月!老娘抽死你們!”只見奶奶揮舞著一根荊條沖了過來,
毫不留情地抽打在那些孩子身上?!肮啡盏男‰s種!爹媽死了沒人教是吧?
再敢碰她一下試試!老娘現(xiàn)在就去掀了你家鍋底!把你家房頂捅漏了!讓你全家喝西北風(fēng)去!
”奶奶氣勢洶洶,完全不像個老人。那些孩子頓時哭爹喊娘地一哄而散,跑得比兔子還快。
奶奶扔了荊條,上前來看我:“月月,快起來,打哪兒了?
這幫天殺的小王八蛋……”她伸手想拉我,想拍拍我身上的泥土?!皠e碰我!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自己掙扎著爬起來。所有的委屈、憤怒在這一刻爆發(fā),
我沖著奶奶嘶聲哭喊:“楊明珠!都怪你!要不是你!他們怎么會罵我沒娘崽!
怎么會欺負(fù)我!”“你罵人那么難聽!村里人都討厭你!連帶著也討厭我!
”“我媽肯定就是被你罵走的!你賠我媽媽!”奶奶那張剛才還罵遍全村無敵口的嘴,
此刻緊緊抿著。見她又一次沉默,我哭得更兇了,轉(zhuǎn)身就沿著河邊往家跑。一路上,
我哭得喘不上氣,瘋狂地想念媽媽。記憶里的媽媽是模糊的,但感覺是溫暖的、溫柔的,
說話聲音很好聽,會認(rèn)很多字,會告訴我“讀書改變命運(yùn)”。根本不像村里的那些潑婦,
更不像奶奶,動不動就臟話連篇,罵得人抬不起頭。“我要讀書……”我咬著牙,
眼淚滴落在書頁上,“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我要去找媽媽!”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強(qiáng)烈過。
從此,我讀書真正拼了命。油燈下,我埋首于破舊的課本,
要將每一個字都嚼碎了吞進(jìn)肚子里。奶奶就坐在不遠(yuǎn)處,就著油燈,
縫補(bǔ)我早已破爛不堪的書包。我偶爾抬頭休息時,會瞥見奶奶手里的活計。
我看到奶奶用碎布片拼成奇怪的圖案,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但又透著說不出的別致?!吧窠?jīng)病,
縫些亂七八糟的。”我心里嘀咕。3日子在油燈的搖曳和書本的翻動中流逝。轉(zhuǎn)眼,
我十五歲了。媒婆和爸爸的談話聲從前屋傳來時,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我偷偷趴在門縫后,聽著外面的對話?!摆w家可是出了這個數(shù)!”媒婆的手指比了個二,
“就老趙那歲數(shù),過個三五年就入土了,到時候都是你家溪月的,你也能跟著沾光不是?
”爸爸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兩千少了,再加點(diǎn),三千!”媒婆為難道:“那行,
最多三千,再多就不行了??梢缘脑挰F(xiàn)在就定下!”我的手腳瞬間冰涼。我像一件貨物,
被爸爸和媒婆討價還價,決定歸屬??謶趾蛺盒母凶屛?guī)缀鯂I吐。就在這時,
奶奶的罵聲響起:“誰他媽敢定!老娘還沒死呢!”只見奶奶像一陣風(fēng)似的沖進(jìn)前屋,
一把推開媒婆,指著爸爸的鼻子破口大罵:“林老大!你他媽還是不是人!月月才多大?
你就急著把她賣錢換酒喝?真他媽不是東西!”爸爸被罵得一愣,
隨即惱羞成怒:“死老婆子!又發(fā)什么瘋!女娃子早晚要嫁人!趙家條件好,那是她的福氣!
”“放你娘的狗臭屁!福氣?那福氣給你你要不要?”奶奶罵得唾沫橫飛,“我告訴你!
月月不能嫁!至少現(xiàn)在不能嫁!”“憑什么不能嫁!老子說了算!”爸爸吼道。
奶奶猛地喘了口氣,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股狠勁:“憑什么?
就憑我已經(jīng)跟后山溝老劉家說好了!等月月滿十八,就嫁給他家小子!聘禮我都收了!
”后山溝老劉家小子?
那個小時候發(fā)高燒燒壞了腦子、整天流著口水傻笑、生活都不能自理的腦癱兒?!
門后的我如遭雷擊。我原本還對奶奶的突然阻攔抱有一絲微弱的希望,
以為奶奶終究是護(hù)著我的。卻萬萬沒想到,奶奶竟然早就背著我,
給我定下了一個更絕望的未來!恨意如同火山一樣在我胸腔里爆發(fā),比恨爸爸更甚。
“老劉家?那個傻子?”爸爸也顯然吃了一驚,隨即嗤笑,“你個老糊涂!傻子能出幾個錢?
能有趙家闊氣?”奶奶直接拿出一個金鐲子拍桌上。“你說這聘禮值不值錢?”爸爸一看,
眼都直了,一把抓起來放在嘴里咬:“值!太值了!那就再留月娃子三年!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滲出血絲都渾然不覺。我必須逃出去!我不要命地學(xué)。
我只有三年時間。等待高考分?jǐn)?shù)的那段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架在火上烤。我坐立不安,
干活時也時常走神。我常常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望著唯一能通向外界的土路。
仿佛那樣就能早點(diǎn)看到命運(yùn)的宣判書。爸爸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對勁。
當(dāng)初約定的三年期限眼看就要到了,他心里的算盤又開始噼啪作響。他上下打量著我,
像是在估算一件即將出欄的牲口能換多少酒錢??粗粗?,
那目光里漸漸摻進(jìn)了一些別樣的東西。我剛喂完雞,爸爸把我堵在了灶房門口。
他喝了不少酒,眼睛赤紅,盯著我嘴露出一口黃牙?!霸峦拮樱L大了……”他含糊地說著,
伸手就要摸我的臉。4我嚇得汗毛倒豎,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土灶上?!鞍郑∧愀墒裁?!
”“干什么?”爸爸嘿嘿笑著,逼近一步,“老子養(yǎng)你這么大,白白便宜那個傻子,
不如先讓老子嘗嘗鮮,回頭照樣賣個好價錢。”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往他那間屋里拖。
我驚恐萬分,拼命掙扎。就在我?guī)缀跻煌线M(jìn)門檻,一只腳已經(jīng)踏入黑暗時。
一陣突如其來的鑼鼓聲由遠(yuǎn)及近,猛地炸響在我家院門外。
緊接著是人群嘈雜的喧嘩聲、興奮的議論聲。“林家!是這家吧?”“沒錯!林溪月!快看,
報紙上都登了!”“了不得??!考上北京了!首都的大學(xué)!”爸爸的動作猛地僵住,
愕然地回頭望去。只見院門被嘩啦一下推開,奶奶走在最前面,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報紙,
身后跟著一大群人。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笑著走上前,
拿出一張鮮紅的錄取通知書和一個厚厚的信封?!傲窒峦瑢W(xué),恭喜你!
你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北京大學(xué)錄?。 薄斑@是錄取通知書,這是縣里和學(xué)校給你的獎學(xué)金,
一共一萬元!”“希望你再接再厲,為家鄉(xiāng)爭光!”“一、一萬塊?!
”爸爸的眼睛瞬間直了,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一把搶過信封和通知書?!鞍パ?!
謝謝政府!謝謝領(lǐng)導(dǎo)!我早就說我家月娃子能行!讀書有用!太有用了!
”他此刻完全忘了剛才的齷齪心思。只覺得揚(yáng)眉吐氣,腰桿都挺直了。鄉(xiāng)親們也沸騰了,
紛紛涌上來道喜。圍著我和奶奶手里的報紙看個不停。“我就說溪月這孩子從小看著就聰明!
”“是啊是啊,不愧是咱們山里飛出的金鳳凰!”他們臉上洋溢著真誠的笑容。
仿佛十多年來欺負(fù)我、嘲笑我的人根本不是他們。第二天下午,
后山溝老劉家那個腦癱兒子失足掉進(jìn)池塘,淹死了。消息傳來時,我正在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
我愣了一下,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滋味,甚至沒有去細(xì)想這巧合得過分的時間點(diǎn)。我臨行那天,
只有奶奶來送我。我看著她,帶著報復(fù)的快意:“楊明珠,你的算盤落空了,我沒嫁給傻子,
考上大學(xué)了?!蹦棠虖埩藦堊?,最終只輕輕地說了一句:“出去了,就別回來了。
”我看不懂她眼里的情緒,也不想懂。只覺得奶奶這副樣子虛偽又可笑。
我一把奪過奶奶手里的行李,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通往山外的班車,一次都沒有回頭。
大學(xué)生活,像為一個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猛地打開了強(qiáng)光燈,刺眼又令人目眩神迷。
我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拼命吸收著一切知識,也拼命地兼職打工,養(yǎng)活自己。
我心底尋找媽媽們的念頭從未熄滅,只是如同大海撈針,希望渺茫。
我在超市把試喝的飲料遞給一位優(yōu)雅婦人時。手中的托盤直接掉落在地上?!皨尅??
”5眼前的女人已經(jīng)淚流滿面。一把將我摟進(jìn)懷里?!霸略拢业脑略掳?!”接下來的日子,
如同夢境。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流不完的淚。我依偎在媽媽懷里。
要將十幾年缺失的溫暖一次性補(bǔ)回來。我絮絮地說著這些年的經(jīng)歷。
那些委屈和痛苦終于有了傾訴的出口?!皨專愣疾恢溃@些年我過得有多難。
”“他們都欺負(fù)我,罵我沒娘崽?!薄鞍职忠缓茸砭痛蛉恕!薄斑€有奶奶,
”我的語氣帶上了怨憤,“要不是她當(dāng)年帶您進(jìn)城把您弄丟了,我也不會……”“等等!
”媽媽猛地坐直身體,打斷了我的話,“月月,你說什么?誰跟你說是奶奶把我弄丟的?
”她臉上還帶著淚痕,眼里卻滿是驚愕和不解。我被媽媽激烈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
愣愣地說:“村里人都這么說,爸爸也一直罵奶奶,說她把您看丟了。”“根本不是!
”媽媽抓住我的肩膀,聲音顫抖,“你奶奶不是把我弄丟了!她是放走了我!
是她故意放我走的!”“放……放走?”我徹底懵了,大腦一時無法處理這個詞的含義。
媽媽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但這次是因為提起往事和奶奶的恩情?!霸略?,
媽媽當(dāng)年是拐進(jìn)大山的!”這句話如同又一個驚雷,炸得我耳膜嗡嗡作響。媽媽深吸一口氣,
努力平復(fù)情緒。開始講述痛苦的真相。“我那時候剛大學(xué)畢業(yè)沒多久,被人騙了,
賣到了山里。”“我試過跑,但每次都被抓回來,打得半死?!薄昂髞碛辛四?,
我?guī)缀踅^望了?!薄爸钡侥谴?,你奶奶主動提出帶我去趕集?!薄暗搅随?zhèn)上,人很多,
她緊緊抓著我的胳膊?!薄拔耶?dāng)時很害怕,以為她看得更緊了?!薄爸钡阶叩揭粋€岔路口,
她突然把我往一條人多的小巷子里一推!”媽媽回憶起那一刻,眼神依舊充滿了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