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我們的婚房里，靈魂卻被困在了這里。十年婚姻，十年活寡，如今我倒想看看，
當(dāng)我生命的真相如一封遲到的信，一頁頁展現(xiàn)在顧承安面前時，他那張向來冷漠的臉上，
會露出怎樣的表情。這十年，他用冷漠和忽視將我的愛意寸寸凌遲，那么現(xiàn)在，
就換我來當(dāng)一個看客，欣賞他如何被真相剝皮抽骨。他總說我不懂事，總愛無理取鬧，
可他不知道，一個女人最絕望的沉默，不是哭喊，而是連死，
都選擇靜悄悄地、不給他添任何麻煩。我期待著，期待他發(fā)現(xiàn)一切的那一刻，
那或許是我這灘死水的生命里，最后一次、也是最盛大的一次漣漪。
1我的尸體是在周三晚上被發(fā)現(xiàn)的。那時，我正以一種虛無的姿態(tài)，
漂浮在客廳的水晶吊燈下。透過冰冷的玻璃棱面，我能看到樓下那輛熟悉的黑色賓利，
像一頭沉默的野獸，緩緩駛?cè)胲噹臁＼囬T打開，顧承安下來了。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高定西裝，身姿挺拔，面容英俊，一如十年前我第一次見他時那樣，
足以讓任何女人心動。他接了個電話，聲音隔著墻壁，聽不真切，但那語氣，
是我熟悉的不耐與疏離。我死了三天了。這三天里，我的靈魂就像一個被信號屏蔽的幽靈，
無法離開這棟別墅分毫。我看著晨光熹微，看著日落黃昏，
看著掃地機(jī)器人每天準(zhǔn)時清掃我腳下那塊已經(jīng)干涸的暗色血跡。時間對我失去了意義，
唯有對他的等待，成了我最后的執(zhí)念。我期待他推開門的那一刻。
門鎖傳來“滴”的一聲輕響，顧承安走了進(jìn)來。玄關(guān)的感應(yīng)燈應(yīng)聲而亮，
暖黃色的光落在他略帶疲憊的眉眼上。他習(xí)慣性地扯了扯領(lǐng)帶，將公文包隨手放在鞋柜上，
動作間，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客廳。這個家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只是背景板。包括我。
“林晚？”他換著鞋，聲音里帶著一絲慣常的冷淡，像是確認(rèn)一件物品是否歸位，
“今天怎么沒開燈？”我“飄”到他面前，試圖讓他感受一絲涼意。
可我的指尖穿過他的肩膀，什么也無法觸碰。他當(dāng)然不會得到回應(yīng)。
我的身體還躺在二樓臥室的羊毛地毯上，姿勢算不上體面。胃部劇痛襲來時，
我正想去夠床頭柜上的止痛藥，卻沒能撐住，一頭栽了下來。額頭磕在堅(jiān)硬的黃銅床腳，
溫?zé)岬难鞒鰜恚×宋业难劬?。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看到的，
是窗外那棵我們結(jié)婚時親手種下的銀杏樹。十年了，它已經(jīng)長得很高很高，
金黃的葉子在秋風(fēng)里，像一場盛大而寂寞的告別。顧承安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
他徑直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拿了一瓶冰水。瓶壁上的水珠滾落，
滴在他干凈整潔的白襯衫上，暈開一小片水漬。他皺了皺眉，仰頭灌下半瓶水，喉結(jié)滾動，
性感得像一幅畫。我曾無數(shù)次為這樣的他著迷。為他深夜歸來時，
我遞上一杯溫水；為他胃不好時，我燉好暖胃的湯；為他生日時，我花一個月時間，
親手為他織一條羊絨圍巾。可他遞回給我的，
永遠(yuǎn)是“不用了”、“放著吧”、“我沒時間”。他的世界很忙，忙著開會，忙著應(yīng)酬，
忙著和他的青梅竹馬、事業(yè)伙伴周曼青一起，在全球飛來飛去，開疆拓土。而我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能裝下一個他，和一個空蕩蕩的家。他喝完水，拿出手機(jī)，似乎是想給我打電話。
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找到了我的名字，然后，按下了撥號鍵。熟悉的鈴聲，
從二樓臥室幽幽傳來。那一刻，我看到顧承安的眉頭終于緊緊蹙起。那不是擔(dān)憂，
而是一種被打擾的煩躁。他大概以為，這又是我的什么新把戲，想用這種方式吸引他的注意。
畢竟，在他眼里，我林晚就是一個為了博取他關(guān)注，無所不用其極的瘋女人。他邁開長腿，
走上二樓。我跟在他身后，心臟——如果一個靈魂還有心臟的話——竟不合時宜地狂跳起來。
我期待他的表情。是震驚？是恐懼？還是……終于解脫了的輕松？臥室的門沒有關(guān)嚴(yán)，
虛掩著。他伸手一推，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像一聲嘆息。房間里沒有開燈，
只有月光從落地窗傾瀉進(jìn)來，在地毯上投下斑駁的樹影。也照亮了倒在地上的我，
和我身下那片已經(jīng)凝固成深褐色的血跡。顧承安的腳步，停在了門口。他就那樣站著，
一動不動，像一尊被瞬間凍住的雕塑。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側(cè)臉輪廓，
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一秒，
兩秒……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红`魂深處那根名為“期待”的弦，被一寸寸拉緊，即將繃斷。
終于，他動了。他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沖過來，沒有驚慌失措地大喊我的名字。
他只是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了進(jìn)來。皮鞋踩在柔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卻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我的心上。他在我身體旁半米遠(yuǎn)的地方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目光平靜得可怕。然后，他拿出手機(jī)，撥了120。電話接通了，他的聲音冷靜得不像話，
清晰地報出地址，沉穩(wěn)地描述著現(xiàn)場情況：“女性，已無呼吸心跳，身體冰冷，頭部有創(chuàng)口，
疑似死亡多時?！睕]有一絲顫抖，沒有一絲慌亂。仿佛在處理一件與他毫不相干的公事。
我漂浮在半空中，冷冷地看著他。心底最后那點(diǎn)可笑的期待，如同被狂風(fēng)吹散的燭火，
瞬間熄滅，只剩一縷青煙。原來，連震驚和恐懼都是我奢求了。在他心里，我林晚的死，
甚至比不上一份簽錯的合同，更能讓他情緒波動。十年婚姻，十年活寡。我用我的一生，
愛了一個不會愛我的男人。救護(hù)車來得很快，隨之而來的還有警察。家里頓時變得吵鬧起來，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詢問的，記錄的，勘察的。顧承安配合著他們，有條不紊。
“死者是您的妻子？”“是?！薄澳銈冏詈笠淮我娒媸鞘裁磿r候？”“上周日。
”“這幾天有通過電話嗎？”“沒有。我很忙?！彼D了頓，補(bǔ)充道，“她鬧脾氣，
我以為她想冷靜幾天。”“鬧脾氣？”警察的語氣帶著一絲探究?！八恢边@樣。
”顧承安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疲憊的沙啞，“情緒不太穩(wěn)定，總覺得我不關(guān)心她，
經(jīng)常會用各種方式……吸引我的注意。”我看著他輕描淡寫地給我定了性。情緒不穩(wěn)定。
吸引注意。是啊，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在開會。我給他發(fā)消息，他從不回復(fù)。
我病得在床上起不來，央求他早點(diǎn)回家，他卻和周曼青在巴黎慶功，照片登上了財經(jīng)頭條。
我所有的求救，在他眼里，都成了“無理取鬧”。警察們在房間里仔細(xì)檢查，很快，
法醫(yī)給出了初步結(jié)論：死者頭部創(chuàng)口為磕碰傷，并非致命原因，具體死因需解剖確認(rèn)，
但從現(xiàn)場來看，基本排除他殺可能。聽到這里，顧承安似乎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我冷笑。
他是在擔(dān)心自己被牽連嗎？人群漸漸散去，我的尸體被裝進(jìn)白色的裹尸袋，抬了出去。
當(dāng)那抹白色即將消失在門口時，顧承安的目光終于追了過去，
眼神里有某種復(fù)雜的東西一閃而過。是錯覺嗎？我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茫然？很快，
救護(hù)車和警車都走了。這棟巨大的別墅，又恢復(fù)了死寂。只剩下顧承安，
和我這個無法離去的靈魂。他沒有離開，也沒有去休息。他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那個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蜷縮在上面等他回家的位置。他沒有開燈，任由自己陷在黑暗里，
只有一個手機(jī)屏幕的幽光，照亮他晦暗不明的臉。他在看手機(jī)，是在處理工作？
還是在跟周曼青報備？我湊過去，看到了屏幕上的內(nèi)容。是我們的微信聊天界面。
最后一條消息，是我三天前發(fā)給他的。“承安，我好難受，你能不能回來陪陪我？就一次，
好不好？”下面，再無回應(yīng)。他修長的手指，反復(fù)摩挲著那條消息。不知過了多久，
他站起身，再次走上了二樓。這一次，他走進(jìn)了我們的臥室，那個剛剛抬走一具尸體的房間。
地毯上的血跡已經(jīng)被簡單處理過，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他環(huán)視著這個房間。梳妝臺上，還擺著我沒用完的護(hù)膚品。衣帽間里，我的衣服和他的，
分門別類，掛得整整齊齊。床頭柜上，放著一本我翻了一半的書。
一切都還保留著我生活過的痕跡，鮮活得仿佛我只是出了個遠(yuǎn)門。他的目光，
最后落在了床頭柜上。那里，除了那本書，還放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我的“心”，
再一次被揪緊。我期待著。我死死地盯著他，期待他走過去，期待他拿起它，期待他打開它。
那里裝著的，是我這十年婚姻的真相，是我這場無聲死亡的謎底。
顧承安的視線在那個文件袋上停留了足足半分鐘。然后，他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
邁步走了過去。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個文件袋。文件袋沒有封口，
他輕易地就抽出了里面的幾張紙。是醫(yī)院的A4打印紙。最上面一張，幾個加粗的黑體字，
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觸目驚心?！巴砥谖赴┰\斷報告”。我看到顧承安持著紙張的手，
猛地一僵。他那張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龜裂的痕跡。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呼吸也仿佛停滯了一瞬。他快速地往下看?；颊咝彰毫滞?。年齡：29。
診斷日期：半年前。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幾張紙上，一頁，一頁，緩慢地翻過。
從診斷報告，到一次次的化療記錄，再到醫(yī)生簽發(fā)的病危通知書。最后，
他的視線定格在緊急聯(lián)系人那一欄。上面清晰地寫著他的名字：顧承安。
而在“聯(lián)系電話”那一欄，填寫的，卻是我自己的手機(jī)號碼。2那幾張輕飄飄的A4紙，
此刻在顧承安手里，仿佛有千斤重。他的手，
那雙我見過無數(shù)次、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能溫柔撫摸我臉頰的手，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幅度，
劇烈地顫抖著。紙張的邊緣在他指間“簌簌”作響，是這死寂的房間里唯一的聲音。
“不可能……”一個詞，從他緊繃的喉嚨里擠出來，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聲音很輕，
卻像一顆巨石砸入我虛無的意識里，激起滔天巨浪。我期待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期待他震驚，期待他失態(tài)，期待他那副永遠(yuǎn)云淡風(fēng)輕的面具，被我死后的真相，狠狠撕碎。
可當(dāng)這一刻真的來臨時，我卻沒有感覺到一絲報復(fù)的快感，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
他終于信了嗎？不，像顧承安這樣的人，永遠(yuǎn)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親手驗(yàn)證的東西。
這幾張紙，對他來說，或許只是我臨死前又一場精心策劃的、博取同情的惡作劇。果不其然，
他踉蹌地退后一步，另一只手迅速掏出手機(jī)，手指因?yàn)榛艁y，解鎖了好幾次才成功。
他點(diǎn)開通訊錄，似乎想找什么號碼，但翻了半天，最終還是停在了我的名字上。
他當(dāng)然找不到醫(yī)院的電話。我怎么會把這種東西留在他輕易能找到的地方？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診斷報告上，死死地盯著“主治醫(yī)師”那一欄的名字：李培。
他立刻打開瀏覽器，輸入“市一院 腫瘤科 李培”。搜索結(jié)果很快跳了出來。李培醫(yī)生，
市一院腫瘤科的主任醫(yī)師，照片上的中年男人溫和儒雅，就是那個一次次告訴我“林小姐，
要堅(jiān)強(qiáng)”的人。顧承安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挺直的背脊，第一次在我面前，
顯露出一絲彎曲的頹態(tài)。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仿佛那面墻才是他唯一的支撐。
他看著診斷報告上的日期，半年前的六月十二日。六月十二日……我的記憶，
像潮水般涌了上來。那天，我獨(dú)自一人坐在李醫(yī)生的辦公室里，
手里攥著那份判了我死刑的報告，窗外的陽光明媚得刺眼，我卻覺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李醫(yī)生溫和地告訴我，還有治療的機(jī)會，讓我通知家屬，盡快辦理住院手續(xù)。家屬？
我唯一的家屬，就是顧承安。我走出醫(yī)院，茫然地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
第一時間給他打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雜，有女人的笑聲，
還有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笆裁词?？”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酒意和明顯的不耐，
“我正在談一個很重要的合同?！蔽椅罩娫?，想告訴他我生病了，病得很重，我快要死了。
可那些字句堵在喉嚨里，卻怎么也說不出口。我聽到電話那頭，
周曼青用嬌俏的聲音喊他：“承安，快來啊，王總要跟你喝一杯呢?！薄皼]事了。
”我最終只說了這三個字，然后狼狽地掛斷了電話。那天晚上，我等了他一夜。第二天清晨，
我等來的，是他和周曼青成功拿下歐洲區(qū)總代理權(quán)的財經(jīng)新聞。照片上，他們并肩站在一起，
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而現(xiàn)在，顧承安看著那個日期，臉上血色盡褪。他或許也想起來了。
那天，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在和誰在一起。他緊緊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布滿了血絲。
他像是瘋了一樣，開始在這個屬于我的房間里翻找。他拉開一個個抽屜，打開一個個柜子，
動作粗暴，毫無章法?；瘖y品被掃落在地，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破碎聲。
我親手疊好的絲巾被他粗魯?shù)爻冻鰜?，散落一地。他在找什么？找更多的證據(jù)來證實(shí)這一切？
還是找一個漏洞來推翻這一切？我靜靜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出荒誕的獨(dú)角戲。這個家，
他一年也住不了幾天。這里的一切，對他來說都陌生得如同酒店。
他甚至不知道我習(xí)慣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哪里。終于，他在我的衣帽間最底層，
那個用來放過季被褥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上了鎖的木盒子。
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一個很老舊的首飾盒。他將盒子拿出來，捧在手心，
像是捧著一個燙手的山芋。他試著掰開鎖，但那把小小的黃銅鎖，卻異常堅(jiān)固。
他找不到鑰匙。他開始煩躁地在房間里踱步，目光如同鷹隼一般，掃過每一個角落。
他想找到那把能解開謎題的鑰匙。鑰匙……我無聲地笑了。那把鑰匙的秘密，只有我知道。
它的密碼，是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看著他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粗麖淖畛醯臒┰辏?/p>
到后來的頹然。他頹然地坐在地毯上，就在我身體躺過的位置旁邊，背靠著床沿，
整個人被巨大的無力感包圍。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控，如此狼狽。十年了，
他永遠(yuǎn)是那個高高在上的顧承安，掌控著一切，運(yùn)籌帷幄。他掌控著龐大的商業(yè)帝國，
也掌控著我的喜怒哀樂。而現(xiàn)在，一個小小的、打不開的木盒子，就足以讓他潰不成軍。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時躲進(jìn)了云層。房間里愈發(fā)黑暗，
只剩下他手機(jī)屏幕發(fā)出的冷光。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機(jī)，打開了相冊。
他的手機(jī)相冊里，幾乎全是工作相關(guān)的截圖和文件。他快速地往下滑，滑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要放棄了。然后，他的手指停住了。屏幕上，是一張照片。一張我們的合照。
那是我們剛結(jié)婚時，去瑞士度蜜月拍的。在雪山頂上，我穿著紅色的羽絨服，笑得像個傻瓜，
緊緊地抱著他的胳膊。而他，穿著黑色的沖鋒衣，嘴角也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真實(shí)的溫柔。這張照片，我以為他早就刪了。他死死地盯著照片上，
我笑得燦爛的臉。然后，他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照片右下角的水印日期上。
十月二十七日。那是我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看到他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電流擊中。
他拿起那個木盒子，手指顫抖著，在密碼鎖上按下了四個數(shù)字。1027?！斑菄}”一聲。
鎖，開了。那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自己靈魂深處，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的聲音。
他打開了盒子。盒子里的東西，不多。最上面，
是厚厚一沓醫(yī)院的繳費(fèi)單、化驗(yàn)單、取藥憑證。每一張，都記錄著我獨(dú)自對抗病魔的痕跡。
他一張一張地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看。從最初的手術(shù)費(fèi)，到后來的化療費(fèi)，
靶向藥的費(fèi)用……上面的金額，從幾千到幾萬，再到十幾萬。我刷爆了我所有的信用卡，
賣掉了我母親留給我的一套小公寓，才勉強(qiáng)支撐下來。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
在我找他要生活費(fèi)的時候，冷冷地扔下一句：“林晚，你的胃口是不是越來越大了？
”他只知道，在我生日那天，懇求他陪我吃一頓飯時，
他讓助理送來一張可以無限透支的黑卡，說：“別再鬧了，想買什么自己去買。”他以為，
我所有的“索取”，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他不知道，我只是想活下去。單據(jù)的下面，
是一個小小的筆記本。粉色的封面，是我最喜歡的顏色，但已經(jīng)有些舊了。我的日記。
顧承安的手指，在日記本的封面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他似乎在害怕，
害怕打開這個潘多拉的魔盒，看到一個他完全陌生的、被他親手摧毀的世界。但他最終，
還是翻開了。第一頁，是我用娟秀的字跡寫下的一行話?！叭绻幸惶?，我不在了，
希望看到這本日記的人，能替我愛他?！鳖櫝邪驳暮粑偷匾恢?。他翻開了第一篇。
“六月二十日，晴。今天做了第一次化療，吐得天昏地暗。護(hù)士說這是正常反應(yīng)，
可真的好難受啊。旁邊床的阿姨，有她老公陪著，給她擦背、喂水。我好羨慕。
我給承安發(fā)了消息，說我想吃城南那家店的粥。他沒有回。也是，他那么忙，
怎么會有時間管我這種小事?！薄捌咴率迦眨?。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掉了。
我不敢照鏡子，買了頂假發(fā)。今天在商場，我看到他了。他和周曼青在一起，
在給周曼青挑項(xiàng)鏈。他笑得好溫柔，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我躲在柱子后面，
像個可笑的小偷。原來，他不是不會笑，只是不對我笑而已?！薄熬旁氯?，陰。醫(yī)生說，
我的情況不太好，癌細(xì)胞擴(kuò)散了。他建議我嘗試一種新的進(jìn)口藥，很貴，
但是效果可能會好一些。我把媽媽留給我的房子賣了。簽約的時候，我哭了。
我覺得好對不起媽媽。承安今晚回來了，他喝了很多酒，問我為什么最近總是躲著他。
我該怎么說？告訴他我生病了，快死了，頭發(fā)都掉光了，每天靠藥物維持生命？
我怕看到他憐憫的眼神，那比他的冷漠更讓我難受?！鳖櫝邪部吹脴O慢，仿佛每個字，
都是一把刀，凌遲著他的神經(jīng)。他的臉色，從蒼白變成了死灰。握著日記本的手，青筋暴起，
骨節(jié)泛白。他一直以為，我的沉默，是賭氣，是冷戰(zhàn)。他不知道，那是我在用盡全身的力氣，
來掩飾我的狼狽和絕望。他終于翻到了最后一頁。那是我死前一天寫的，字跡已經(jīng)歪歪扭扭，
毫無力氣?！笆露?，風(fēng)很大。明天，是我們的結(jié)婚十周年紀(jì)念日。我可能，
等不到了。承安，我好疼啊。藥已經(jīng)不管用了。醫(yī)生說，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其實(shí)，
早就準(zhǔn)備好了。這本日記，這份診斷報告，都是留給你的。我曾經(jīng)想過，
要不要把真相告訴你，看你哪怕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心疼，我也算死而無憾。可我后來想，
算了。這十年，你給了我一個顧太太的身份，給了我衣食無憂的生活。是我貪心，
還想要你的愛。是我錯了。如果有來生，顧承安，我不想再遇見你了。放過你，
也放過我自己。”日記本，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顧承安就那樣僵硬地坐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聽到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像是野獸受傷般的嗚咽。他抬起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有滾燙的液體，從他的指縫間，一滴一滴地滲出來，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哭了。
這個在我面前，永遠(yuǎn)冷硬得像一塊鋼鐵的男人，終于哭了。在我死后。
3他的眼淚并沒有持續(xù)很久。對于顧承安這樣的人來說，情緒的崩潰就像一場突發(fā)的山洪，
來勢洶洶，退去時卻留下一片狼藉的死寂。他沒有嚎啕大哭，只是無聲地流淚，
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悲慟從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里滲出來，將他徹底淹沒。
我靜靜地漂浮在天花板的一角，像一個冷漠的神祇，俯瞰著這場遲到了太久的懺悔。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他為我流淚的場景，可當(dāng)這一幕真實(shí)上演時，
我的靈魂里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慰藉。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他的悲傷，
像一場落在墳?zāi)股系挠辏僖矡o法滋潤早已枯死的花。許久，他終于止住了淚。
他用手背胡亂地抹了一把臉，動作狼狽不堪。然后，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癱坐在地毯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那里，曾經(jīng)是我倒下的地方。黑暗中，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舔舐著自己突如其來的、血淋淋的傷口。幾分鐘后，他動了。
他拿起了那份診斷報告，借著手機(jī)微弱的光，找到了主治醫(yī)生李培的聯(lián)系方式。我在住院時，
曾將李醫(yī)生的名片夾在了報告里，以防萬一。我沒想過他真的會打，但現(xiàn)在，
這似乎成了他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撥通了電話。嘟嘟的等待音在寂靜的房間里，
顯得格外刺耳。電話接通了。“喂，是李培醫(yī)生嗎？”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祈求，“我是……我是林晚的……丈夫，顧承安。
”他說出“丈夫”兩個字時，有了一絲明顯的停頓，仿佛這個詞是陌生的，是滾燙的，
灼傷了他的舌頭。我無法聽到電話那頭李醫(yī)生的聲音，但我能從顧承安臉上表情的劇變，
猜出談話的內(nèi)容。他的臉，由死灰變得慘白，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猜，
李醫(yī)生一定是用他那慣有的、平靜而專業(yè)的口吻，向他陳述著那些冰冷的事實(shí)?！笆堑?，
顧先生。林小姐半年前確診為胃癌晚期?！薄八?dú)自一人來做的檢查，
也是獨(dú)自一人辦理的住院手續(xù)。”“化療過程非常痛苦，她的身體反應(yīng)很大，但她很堅(jiān)強(qiáng)，
從未見她掉過一滴眼淚?！薄拔覀兌啻谓ㄗh她通知家屬，但她都拒絕了。她說，
她的丈夫工作很忙，她不想打擾他。”“最后一個月，她放棄了治療。不是因?yàn)闆]錢，
她說……她說太疼了，她想體面一點(diǎn)地離開?！鳖櫝邪驳纳眢w，
隨著我腦海中這些想象出的話語，一寸寸地垮塌下去。他握著手機(jī)的手，因?yàn)橛昧^度，
指節(jié)根根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像是在聽自己的審判書。每一個字，
都是一條無法辯駁的罪證。掛斷電話時，他的手臂無力地垂下，手機(jī)從掌心滑落，
掉在地毯上，屏幕亮著，映出他失魂落魄的臉。原來真相是這樣一種東西。
它不會給你任何緩沖的余地，只會用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將你構(gòu)建的整個世界，
瞬間擊得粉碎。他終于徹底相信了。這場死亡，不是我的又一次表演。
這是一場漫長的、孤獨(dú)的、在無盡痛苦中走向終點(diǎn)的真實(shí)告別。而他，是這場告別里，
唯一一個被蒙在鼓里的觀眾。不，他甚至連觀眾都算不上，他是我這場獨(dú)角戲里，
那個從未出場、卻貫穿始終的男主角。短暫的呆滯過后，一種近乎瘋狂的焦躁攫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像是要抓住什么，證明什么。他沖進(jìn)了衛(wèi)生間。他拉開鏡柜，
里面擺著我琳瑯滿目的瓶瓶罐罐。他總是嘲笑我，說女人的錢最好賺。他隨手拿起一瓶，
那是我用來遮蓋化療后蠟黃膚色的粉底液。他擰開蓋子，湊到鼻尖聞了聞，
然后又像丟垃圾一樣扔進(jìn)了洗手池。他的目光在那些瓶瓶罐罐里瘋狂搜尋，最后，
定格在最下層一個不起眼的白色藥瓶上。那是我用來止痛的嗎啡類藥物。
上面貼著醫(yī)院的標(biāo)簽，用黑色的記號筆寫著我的名字。他將藥瓶攥在手心，
像是被那冰冷的瓶身燙到了一樣，猛地一哆嗦。他擰開蓋子，將里面的藥片全都倒了出來。
幾十粒白色的小藥片，散落在光潔的琉璃臺面上，像一場無聲的嘲諷。這些，才是這半年來，
我每天真正需要的東西。他看著那些藥片，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他似乎能透過這些藥片，
看到我被劇痛折磨得蜷縮在床上，冷汗浸濕衣衫的模樣。他猛地一揮手，
將臺面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全都掃落在地?！芭榕榕遗摇钡钠扑槁?，像是遲來的哀鳴。
他還不肯停下。他沖回衣帽間，拉開我的衣柜。里面掛著我一排排漂亮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