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手剛觸到通風管內(nèi)壁那層灰白菌絲，整條胳膊猛地一抽，仿佛有根線從骨頭縫里被人驟然拽緊。那一瞬，耳中鉆進一股嗡鳴——低得不像聲響，倒像是血液在血管里撞墻。指尖剛碰上菌絲，它便縮了半寸，旋即又緩緩貼回來，一呼一吸，如同活物。
他沒縮手，反而繼續(xù)往上爬。
膝蓋碾過銹渣，每蹬一格，鐵管就“吱”一聲，短促而沉悶，像從地底咳上來的痰。這聲音不單是鐵在響，整棟樓都跟著震顫，墻皮簌簌剝落。鐵皮邊緣卷曲翹起，像干枯的落葉，銹跡層層疊疊，黑紅交錯，腳一踩，便飄下一層灰。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味兒，霉、藥、甜腥混雜，不刺鼻，卻黏在鼻根深處，揮之不去。他認得這味道——三年前，601室門開前三秒，就是這個味。
他繼續(xù)攀爬，雙腿繃緊，呼吸壓到嗓子眼。梯子老舊得焊點都松了，一踩就“嘎吱”作響，聽得人牙酸?？伤荒芡！ＤX子里那串數(shù)字死活甩不掉：7 - 2 - 1 - 5 - 3 - 6 - 4。
不是密碼。是音符。
他聽出來了——202室那臺鋼琴，夜里自己彈錯的那段。那天想彈《致愛麗絲》，手指一滑，第七個音偏了半拍，第二音拖了0.3秒，就成了這串詭異的序列。當時沒在意，如今，它卻刻在第三十七級岔道口，暗紅涂料，一筆一劃，像等了他整整三年。
第三十七級。
他心口一沉。37不是隨意寫的。三年前的事故記錄里，072號實驗體最后心跳停在第37小時。他手腕上的編號烙印，也曾閃現(xiàn)過“072-37”，轉(zhuǎn)瞬就被系統(tǒng)抹去。
抬頭望去，梯頂是扇圓門，裂紋密布，如玻璃炸裂后凝固的蛛網(wǎng)。門中央刻著一行字，打字機敲出，每個字母歪斜，墨點外溢：
“意識上傳中，請勿中斷?！?/p>
字跡泛黃，像幾十年前刻下的，可指尖一碰，竟?jié)L燙。電流竄過皮膚，不疼，但他瞳孔驟縮——這電流，和妹妹腦機接口喚醒信號，一模一樣。
他吸了口氣，掌心的Ω疤突然灼燒起來，像有火苗在皮下竄動。
推門。
屋內(nèi)無燈，也不顯暗。正中央飄著一臺老式錄音機，黑色，八十年代的索尼TC-D5，離地一米七，正對著他的眼睛。磁帶在倒帶，沙沙作響，像指甲刮過黑膠。
然后，聲音出來了。
“哥哥……我好冷?！?/p>
妹妹的聲音。
不是錄音，也不是合成。那是帶著顫抖、喉嚨發(fā)緊的真實。林野膝蓋一軟，幾乎跪倒。他咬緊牙關，硬生生把喉嚨里的嗚咽壓了回去。這聲音他聽過太多次——夢里，幻覺里，打完鎮(zhèn)靜劑半夢半醒時。可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近，更真。
畫面一條。
一張臉貼了上來——六指，紅裙，嘴角斜挑十七度，和尋人啟事上用血畫的笑臉，分毫不差。
那張臉貼在錄音機上，仿佛從磁帶里爬出來。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紫血管蜿蜒，如地圖上的河流。六根手指搭在機器上，指尖微彎，像在彈奏一首無聲的曲子。嘴角上揚，十七度，不多不少，和警局檔案里那張殘破啟事一模一樣——三年前他親手貼的，用血畫的笑臉，邊角還沾著雨水沖刷后的泥痕。
“你來了?！彼_口，聲音卻不在耳邊，而是直接在他腦中炸開，“我等了三十七個循環(huán)?！?/p>
林野沒動。
身體僵住，腦子卻瘋狂運轉(zhuǎn)。這不是幻覺?；糜X不會讓疤痕發(fā)燙，不會讓菌絲隨之震顫，更不會讓整棟樓的燈在她說完話的瞬間，齊刷刷閃一下。
門開了。
無聲，無風。
圓門自動滑開，露出一條狹窄走廊。墻壁裸露著混凝土，爬滿灰白菌絲，如血管般連接天花板與地面。盡頭是一扇鐵門，門牌：601。
他站著，不動。
三年前的記憶猛地翻涌上來——那晚暴雨傾盆，他抱著小女孩躲進601，門鎖綠光閃了三下，開了。她穿著紅裙，六指，懷里抱著破布娃娃，反復低語：“哥哥，他們要拆掉我的生音?！彼饝骸安慌?，我?guī)阕摺！?/p>
然后，記憶斷了。
只剩手腕被鐵鉗鎖死，針頭扎進脊椎，冰水般的液體灌入神經(jīng)。有人喊：“072號橋梁準備就緒?！苯又浅榇ぃ曇罢ǔ梢黄瑧K白，耳邊響起《致愛麗絲》——低了三個半音，每個音符都像釘子鑿進腦髓。
他低頭，左手掌心的Ω疤正灼燒著，像有東西在皮下爬行。
那不是疤。是“橋梁協(xié)議”的錨點，意識上傳的接口。Ω，是終點，也是輪回。三年來，它從未冷卻。每次靠近601，或聽見那段錯音，它就蘇醒，像埋在血肉里的炸彈。
走廊傳來布料摩擦聲。
他猛地抬頭。
孕婦喪尸站在門外，臉完好，眼黑得吸盡光線。病號服寬松，肚子鼓起，可步伐虛浮，像被線吊著。她抬手，指甲在喉嚨一劃，示意他進去。
林野盯了她三秒。
這個動作他見過。妹妹最后一次視頻里，也這樣劃過喉嚨，嘴唇開合，無聲地拼出兩個字：“別信?！?/p>
他緩緩下梯，腳跟碾碎一塊玻璃，脆響得不像真實。
玻璃來自通風管旁的監(jiān)控探頭，鏡頭碎裂，電路板連著半截數(shù)據(jù)線，接口朝下，像被人硬生生拔斷。他蹲下，指尖蹭過碎片，沾上灰白粉末——和通風管里的菌絲，一模一樣。
他站起身，走向601。
門縫飄出藥味，混著腐肉的甜腥。神經(jīng)抑制劑與腐爛血肉的氣息，他在地下通風口聞過太多次。鎖邊三道刮痕，深淺一致，寬窄與王奶奶助聽器殼子如出一轍。王奶奶住302，三年前失蹤，只留下一臺助聽器，邊角磨得發(fā)亮。
他從口袋掏出一段鋼琴弦，銀亮細韌，是從202室拆下的。彎成鉤狀，探進貓眼。
里面沒人。
手術燈忽明忽滅，照亮金屬臺。綁帶垂地，銹跡斑斑，如干涸的血。墻上全是六指手印，層層疊疊，掌紋走向竟與他左手疤痕對稱。那些手印并非胡亂拍打，而是排成巨大螺旋，中心正對臺面。
地上七支空哮喘噴霧，噴嘴朝下，標簽撕去一半，露出“給小云”三個字。
小云。
他妹妹的名字。
呼吸一滯。這七支噴霧，和妹妹生前用的一模一樣。她有哮喘，從不離身。可三年前她失蹤時，噴霧并未帶走。如今，它們擺成北斗七星，末端指向墻角通風口。
他退后半步，抽出消防斧里的燒焦電路板，貼上門測溫。
表面21℃，可門芯在升溫，每分鐘升0.3度。不是活人，是機器預熱。這曲線他熟悉——“橋梁主機”啟動前的校準。
鑰匙是在302王奶奶抽屜里找到的。
他回到302，推門，門軸“吱”一聲。房間一如往昔，老柜子、藤椅、日歷停在三年前的10月17日。抽屜卡在第三格，拉開時帶出半截電線，銅芯裸露，斷口整齊，像高溫熔斷。鑰匙壓在棉布下，齒槽灌滿黑血，凝成膠狀，混著鐵銹與腐酸味。
他用孕婦裝布裹手去拿，金屬冰涼，可布一觸血塊，邊緣立刻發(fā)黑、起泡，仿佛被活物啃噬。這布是樓梯間撿的，屬于那個孕婦喪尸。他原以為只是普通布料，如今才知，它能隔絕菌絲。
鑰匙沉重，齒槽深處有紋路，不似機器雕刻，倒像蟲噬。對著光，隱約拼出：“實驗體072 - β”。
β。
不是主樣本，是備份。
他呼吸慢了半拍。三年前他們說“橋梁只能有一個”，可如今β出現(xiàn)了。要么他記錯了，要么……他根本不是第一個。
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上傳測試，研究員低聲說：“α失敗了，得啟動β?！彼敃r以為是系統(tǒng)代號，現(xiàn)在才懂——那是在說“他”。
他轉(zhuǎn)身下樓，直奔202。
鋼琴水箱仍在滴水，底下積了半寸暗紅渾水，混著鐵銹與碎屑。他將鑰匙浸入水中，指尖撥動琴弦。震動傳入水里，黑血層層剝落，露出齒槽內(nèi)刻痕：“實驗體072 - β”。
確認了。
他盯著那行字，呼吸再次一滯。記憶碎片翻涌：他站在實驗室，面前兩具維生艙，一標“α”，一標“β”。研究員說：“只有一個人能活?！彼x了α。
可現(xiàn)在，β的鑰匙在他手中。
要么他撒謊，要么……他根本沒進過α艙。
鑰匙撈出，滴著水。他用布包好，返回601。
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整棟樓燈光全滅。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連應急燈都沒亮。唯有消防通道的綠標在閃爍，微弱，像垂死的心跳。他手仍搭在鑰匙上，能感覺到鎖芯齒輪在轉(zhuǎn)動，可門紋絲不動。
接著，鋼琴聲響起。
不是來自202室，而是從墻里滲出——整棟樓在共鳴?！吨聬埯惤z》，低三個半音，與樓梯間那段錯音相同。每個音符震動鋼筋，仿佛整座樓在低吟。
每響一拍，走廊燈閃一次。
亮時，墻上浮現(xiàn)出六指手?。粶鐣r，手印滲出血，匯成箭頭，指向消防通道。
林野沒有拔出鑰匙。
他知道這是陷阱。這音樂是“橋梁協(xié)議”的喚醒信號，專為072設計。一旦跟隨，意識就會被引向主機。可他不能退。
他抽出消防斧，卡進門縫，擋住鎖芯閉合。氣體噴出，腐臭帶酸，撞上斧面，發(fā)出嘶響，如強酸蝕鐵。他扯下一段孕婦裝布，塞進門底。布瞬間被腐蝕，邊緣焦卷，竟形成一張笑臉——與尋人啟事殘角上的血畫，一模一樣。
燈光節(jié)奏變了。
他摸出燒焦的筆記本，撕下一頁，用炭灰記錄亮滅周期。前十二次：亮0.8秒，滅1.2秒。第十三次亮起前，有0.3秒——全黑。
他記下，等到下一次全黑，猛地推門。
鐵門未開，卻嗡鳴起來，如老收音機調(diào)頻。門縫飄出三十七張尋人啟事，紙張半腐，邊角卷曲。每張都是同一個女孩：紅裙，六指，嘴角斜挑十七度。
林野蹲下，手指拂過一張。紙背有折痕，非印刷，而是反復折疊所致。展開后，折痕拼成“72”——與302室胃藥盒上的涂改數(shù)字相同。
第十三次亮燈，所有啟事突然自燃?；鹧嫠{中帶綠，幾秒內(nèi)燒盡。灰燼落地，排列成三個字母：A7。
A7。軍用頻道提過的坐標。
他盯著那字，后頸發(fā)緊。這不是逃生提示，是餌。三年前他們用“安全區(qū)”騙人出屋，如今又用A7引他離開。真正的秘密，一定在門后。
他轉(zhuǎn)身沖向消防通道。
鐵門被菌絲封死，厚厚一層，灰白交纏，如暴露的腦組織。他舉斧劈下，菌絲斷裂處“啪”一聲，音高C#——正是202室自動彈奏的起始音。每砍一斧，墻內(nèi)便傳出哭聲，不是成人，是孩子，一個接一個，音色各異。
他停手，貼耳傾聽。
哭聲有規(guī)律：三短，兩長，一停。與收音機里的摩斯密碼一致。
他掏出鋼琴弦，一端插入菌絲，另一端咬在齒間。震動傳來，是同一段信號：“M - 072 - 037，回收倒計時72小時”。
菌絲墻中央，隱隱透出光。
他用斧尖剝開表層，露出一塊電子屏。倒計時：71:59:59。與軍用頻道初始播報，分秒不差。
他盯著那數(shù)字，心跳與燈光同步。
71:59:00。
菌絲墻突然收縮，向兩側(cè)退開，露出一扇電梯門。門板布滿六指手印，按鈕排成鋼琴鍵，C到B，共十二個。底層按鈕被血涂黑，編號模糊。
他走近，手指懸在C鍵上方。
電梯門無聲滑開。
內(nèi)部鏡面完整，映出他的身影。他抬腳邁入。門將關未關，鏡中忽然浮現(xiàn)三十六個人影——都穿著他的衣服，手中握著帶血的鑰匙。每一個“他”都盯著他，嘴角微動，似欲開口。
他沒有回頭。
他知道那是“橋梁殘影”——每次上船失敗后殘留的人格。困在系統(tǒng)夾層，出不去，也回不來。他們想說出真相，可“協(xié)議”不允許。
他按下底層按鈕。
電梯下降，速度正常，但內(nèi)臟開始震顫。不是失重，而是被低頻聲波穿透。他立刻掏出孕婦裝布，塞進耳朵。布一貼皮膚，便滲出黑黏液，氣味與門縫氣體相同。
震感更劇烈了。
他靠墻站穩(wěn)，緊盯樓層屏。數(shù)字跳動：-1，-2。
電梯停在-2。
門縫滲出黏液，與601室如出一轍。他未動。門外地上，七支空哮喘噴霧擺成箭頭，指向走廊盡頭的備用電源室。
他緩緩開門，踏出。
空氣更稠，黏如霧。墻上的菌絲已化作神經(jīng)網(wǎng)絡，藍光偶爾流過，似信號在傳遞。他順著噴霧箭頭前行，每一步踩在濕黏液上，發(fā)出“啪嗒”輕響。
電源室門虛掩，透出紅光。他推門而入。
屋內(nèi)堆滿老式發(fā)電機，電纜如藤蔓纏繞。中央是主控臺，屏幕亮著，顯示整棟樓結(jié)構圖。601標為“核心節(jié)點”，202為“聲頻錨點”，電梯井標注：“下行通道 - 通往M-072主艙”。
主控臺旁，放著一臺老錄音機，與通風管中那臺一模一樣。
他走過去，按下播放。
“哥哥……”妹妹的聲音再度響起，“你終于來了。但你得記住——β不是備份，是修正。α失敗了，因為它記得太多。而你，必須忘記，才能完整。”
錄音中斷。
林野站著，掌心的Ω疤猛然灼燙，整條左臂發(fā)麻。他低頭，疤痕正在滲血，血滴落地，竟形成一個符號——Ω的反寫：?。
他明白了。
β不是他的備份。β，是他被刪除的記憶。
三年前，他確實是α，第一個072?？捎洃浱暾?，情感太沉重，系統(tǒng)無法承載，上傳失敗。他們便抹去他的記憶，重置為β，植入“幸存者”身份，讓他以為自己是后來者。
而真正的“林野”，早已死在第一次上船之中。
他轉(zhuǎn)身沖出電源室，奔向電梯。
可門已關閉，屏幕顯示：“下行通道鎖定，權限不足?！?/p>
他猛砸按鈕，怒吼：“我是072！”
系統(tǒng)回應：“身份驗證失敗。072號已于三年前終止生命體征。當前用戶：β-072，權限等級：E?！?/p>
他后退一步，忽然笑了。
笑得輕，冷。
他掏出鑰匙，狠狠插入控制面板縫隙，用力一撬?；鸹ㄋ臑R，屏幕閃爍，跳出一行字：
“橋梁協(xié)議重啟。目標：M-072主艙。倒計時：00:00:01。”
電梯門緩緩開啟。
他走進去，按下“-7”。
電梯急速下降，快到失重感消失，反被一股力量向內(nèi)擠壓，仿佛身體正被壓縮成數(shù)據(jù)。
最后一刻，他閉上眼，聽見妹妹在耳邊低語：
“歡迎回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