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說,她守著的那些老物件兒,迂腐陳舊,一文不值。一如她對他的愛,笨拙固執(zhí),
是他商業(yè)版圖里最不值錢的點綴。
所以她在他帶來的人撞翻繡架、撕裂她傾注心血與傳承的繡品時,徹底醒了。
愛他能焚身蝕骨,但毀她信仰,不行?!?·后來,矜貴的顧總拋卻西裝革履,
笨拙地擠在老街坊中間,學砌墻、挽紅線。只為求她一句:“你看,我在努力懂你的珍貴。
”可她只是垂眸,將斷了的絲線繞成決絕的結: “顧景深,有些東西,毀了,
就再也繡不回了。”---秋日的陽光,像是隔了年的綢緞,看著還有些光澤,
摸上去卻是涼的、脆的,一碰就要碎成齏粉。光透過老巷歪斜的窗欞,
落在沈繡繡繃架上那幅即將完成的《百鳥朝鳳》上,金線銀絲便有了呼吸,微微起伏著,
是這寂寥繡坊里唯一活泛的東西。外頭的聲響卻是不合時宜的喧囂。測量儀的滴滴聲,
男人粗嘎的吆喝,皮鞋碾過青石板路的碎響,一聲聲撞進來,
要把這老宅子最后一點靜默都榨干。繡繡拈著針,指尖是穩(wěn)的,
心口下頭卻像是繃緊了一根絲,隨著外頭的動靜一顫一顫地抽。她知道是誰來了。顧景深。
那個三個月前還在她耳畔低語,說她就連低頭咬線頭的模樣都讓他心折的男人,
此刻正領著他的兵將,來丈量她的生死。腳步聲徑直到了門外。門簾被粗暴地掀開,
光猛地撲進來,刺得人眼疼。他站在那里,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裝,
與這布滿繡片絲線的老舊堂屋格格不入,像是名畫上突兀地滴了一滴腥濃的油彩?!斑€沒搬?
”顧景深開口,聲音是公事公辦的冷硬,聽不出曾經那點溫存的底子,“沈小姐,
拖延沒有意義,補償協(xié)議已經給到最優(yōu)厚?!崩C繡沒抬眼,針尖引著殷紅的絲線,
精準地落下,是一只鳳凰的眼睫?!捌谙捱€沒到?!薄斑@破巷子多留一天,
項目就多損失一天。”他踱進來,目光掃過滿墻的繡品,像掃過一堆待估價的陳舊擺設,
那幅《百鳥朝鳳》也未能讓他停留片刻?!斑@些,搬去新地方一樣繡?!薄安灰粯?。
”她聲音輕,卻像針尖一樣透著執(zhí)拗。他似是失了耐心,對身后揮揮手。
兩個工人模樣的壯漢便擠了進來,堂屋頓時逼仄起來??諝饫锔拥募殙m都慌了神,亂撞。
“這里要量尺寸,麻煩讓讓?!币粋€工人說著,就要去挪動墻邊的繡架。那上面繃著的,
正是《百鳥朝鳳》。繡繡倏地起身,想護?。骸皠e動這個!”推搡間,
不知誰的手臂撞到了繡架。那木制的架子本就有些年歲,吱呀一聲呻吟,便朝著一邊倒去。
繃緊的綢緞“刺啦”一聲裂帛之音,尖銳得刺耳。繡架轟然倒地,
上面那只將將要振翅沖天的鳳凰,正正摔進方才工人腳邊沾來的泥水里。五彩斑斕的羽翼,
登時被污濁的泥漿吞沒了大半。金線斷了,委頓在臟污里,像一道干涸的淚痕。
時間霎時停了。繡繡僵在原地,看著那片狼藉,臉上最后一點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比那未繡的白綢還要蒼白。她幾個月的心血,師父臨終前念念不忘的圖樣,
她想著能拿它去叩非遺展會大門的所有指望……頃刻間,碎得拼不起來。顧景深皺了眉,
先是一愣,隨即俯身看了眼,語氣里帶了些許不耐的安撫:“不過是幅繡品。意外而已。
損失會算在賠償里,加倍?!彼脑?,像最后一把針,
密密麻麻扎進她心口那早已不堪重負的疼處。繡繡緩緩抬起頭,目光終于落在他臉上。
那眼神里空茫茫的,先是極致的痛,隨即那痛凝固了,淬煉成一種冰冷的、徹底的清醒。
她看著他,像是看一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賠償?”她聲音輕得像耳語,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顧景深,你賠得起嗎?”她往前走了一步,
裙角掠過地上污濁的繡品,沒有停留?!拔覀兺炅恕!比齻€字,吐得清晰分明,沒有哽咽,
沒有顫抖,像是早已在心里演練過千遍萬遍,只等這一刻,擲地有聲地拋還給他?!澳悖?/p>
和你的錢,現(xiàn)在立刻離開我的地方?!鳖櫨吧钽等弧KA想過她的抗拒、哭泣甚至爭吵,
獨獨沒想過是這般冰封雪凍般的決絕。她眼里的那點光,曾經望向他時柔軟羞澀的光,
熄滅了,只剩下一片灰燼般的死寂。他還未及反應,繡繡已轉過身,不再看他。她蹲下身,
極其小心地,想去拾起那片污損的綢緞,指尖卻在即將觸碰時,抑制不住地發(fā)起抖來。
外頭巷子里,隱約傳來幾個老人的唏噓:“……唉,
那是她師父留的譜子繡的啊……盼了多少年才繡成……”那些話碎片似的飄進來,
砸在顧景深耳邊。他看著她微微顫抖的單薄背影,再看看地上那團五彩泥濘,心里頭一次,
竄起一絲捉摸不定的慌亂,像是有針,細密地挑了一下。但那感覺太陌生,
很快被慣有的煩躁壓了下去。他不明白,不過是一幅繡品。顧景深在那片死寂里站了片刻。
他慣于處理數(shù)字、合同、瞬息萬變的股市曲線,
卻從未處理過這樣具體而微的、帶著痛楚的沉默。那沉默有重量,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
地上那團污濁的絲線,原本在他眼里不過是些材料的堆砌,
此刻卻因著女人煞白的臉和抖動的指尖,莫名顯出幾分猙獰的意味。
“繡繡……”他喉頭滾了滾,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卻干澀得不像他自己的,
“不過是一件東西……”她依舊背對著他,像是根本沒聽見。
她的全部心神都傾注在那片狼藉上,手指極輕、極緩地拂過鳳凰斷裂的翅膀,那姿態(tài),
像是在觸摸一個易碎的夢,或是……一具尚未冰冷的尸體。夕陽的余暉恰好挪移過來,
照在她低垂的頸子上,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卻又硬生生撐著一股他不理解的倔強。
那點莫名的慌亂又浮上來,這次更清晰了些,帶著尖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像是平穩(wěn)運行的精密儀器里突然掉進一顆沙礫。他習慣于掌控,包括她的情緒。
以往她偶爾鬧些小性子,他只需稍費些心思,她便又柔順下來??蛇@一次,明顯不同。
“損失我會負責?!彼厣?,語氣加重了些,試圖重新建立秩序,“你可以繡一幅更好的,
材料、時間,我都補償給你?!鄙蚶C繡終于動了。她極慢地站起身,
手里捧著那幅殘破的繡片,泥水從她指縫間滴滴答答落下來,落在陳舊的地板上,
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痕。她轉過身,臉上竟沒什么表情,只有一種過度傷痛后的麻木,
眼珠子黑沉沉的,望不見底?!邦櫹壬?,”她開口,聲音平直,沒有一絲波紋,
像是在念一段與己無關的臺詞,“你的錢,能買回時間嗎?
能買回我?guī)煾付⒅@幅圖樣閉上的眼睛嗎?能買回……我心里頭這點干干凈凈的念想嗎?
”她叫他“顧先生”。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直直扎進他耳膜。他一時語塞。
錢能解決幾乎所有問題,這是他一貫的認知。可此刻,在她這雙空洞的眼睛面前,
這認知第一次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可笑。旁邊的工人有些無措地站著,
看看他又看看她,氣氛僵持得讓人難受。“你先處理?!鳖櫨吧钭罱K偏過頭,避開她的視線,
對工人揮了下手,聲音里透出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煩躁,“今天先量別處。
”他幾乎是有些倉促地轉身,大步向外走去。皮鞋踩過門檻,
將那滴滴答答的泥水印子甩在身后。巷子里的風迎面吹來,
帶著老房子特有的潮氣和他剛剛離開的那屋里的絲線淡香,那香氣纏上來,
竟讓他覺得有些窒息。走到巷口,那幾個曬太陽的老人還沒散,
絮絮叨叨的聲音飄過來:“……造孽哦,那幅《百鳥朝鳳》,林師父傳下來的獨一份譜子,
繡繡沒日沒夜熬了多久……” “說是要拿去省里爭光的喲,
這下全毀了……” “有錢就能這么糟踐人心血?嘖嘖……”“心血”兩個字,格外刺耳。
顧景深腳步頓了一下,心頭那根刺又往里深了幾分,隱隱作痛。他驀地想起,似乎很久以前,
她曾小心翼翼地給他看過一張泛黃的圖紙,眼睛亮晶晶地跟他講里面的針法如何繁復,
寓意如何吉祥。他當時在回一封郵件,只敷衍地“嗯”了兩聲,并未真的看進眼里。
原來那就是今天毀掉的這個東西。他回頭望了一眼那間繡坊。門簾已經落下,
遮住了里頭的光景,像合上了一頁驟然斷裂的故事。
他忽然有一種極其清晰的預感——有些東西,就像那幅被泥水浸透的繡品,
怕是再也回不到原樣了。一種陌生的、冰涼的失落感,細細地纏繞上來。他皺緊眉,
把它歸咎于項目進展受阻的煩躁。一定是這樣。顧景深站在巷口,
夕陽將他頎長的影子拖拽得變了形,黏在斑駁的青苔墻上,像一道不甘褪去的墨痕。
老人們的絮語散了,空氣里只剩下一種空洞的寂靜,連風穿過巷弄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嗚咽一般。他竟有些挪不動步??诖锸謾C震動起來,是助理打來的,
想必是催促下一步的測量進度。他掐斷了,屏幕暗下去,
映出他自己一絲不茍的領帶和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峰。這煩躁來得毫無道理,且不受控制,
像一件昂貴的西裝上沾了油漬,怎么撣都嫌礙眼。他終究還是又走了回去。并非出于歉意,
那情緒于他而言太過陌生。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那幅繡品是否真的無可救藥,
確認她是否只是故作姿態(tài),等他開出更高的價碼。生意場上,無非如此。門簾依舊低垂。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掀開,只站在那扇吱呀作響的舊門外,透過一道縫隙向內望。
里頭沒有開燈,光線昏沉。沈繡繡背對著門,蹲在地上。她正用一把小鑷子,極其小心地,
一點一點地從泥污里剝離那些細若發(fā)絲的繡線。她的動作很慢,側影單薄得像紙,
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可那脊背卻繃得筆直,透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執(zhí)拗。
地上攤著幾張干凈的宣紙,她將那些勉強清理出來的、色澤黯淡的絲線輕輕放在上面,分類,
理順。那姿態(tài),不像是在收拾殘局,倒像是在收斂至親的骨殖。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絲線特有的微腥,還有一種冰冷的絕望,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顧景深看著。他看見她抬起手臂,極快地用袖口蹭了一下眼睛。只是一個細微的動作,
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他看見了。那一下,像根針,
猝不及防地刺進他心口那點陌生的慌亂里,攪動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也是一個傍晚,他應酬完路過這巷子,鬼使神差地進來。她正就著一盞昏黃的燈繡東西,
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是他,眼里倏地亮起的光,像是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揉碎了盛在里頭。
她放下針線,給他泡茶,用的是一套釉色溫潤的白瓷杯盞,茶葉是最普通的茉莉香片,
她卻沏得鄭重其事。那時,他覺得這光景有些好笑,像一幅年代久遠、色彩失真的畫,
與他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讓他停留了片刻。而現(xiàn)在,那點星光徹底熄滅了。
是他親手掐滅的。他喉嚨發(fā)緊,下意識地想推門進去,說點什么。
或許可以承諾找最好的修復師?或許可以……但他又能說什么?
他那套建立在資本邏輯上的語言,在這里,在她面前,蒼白得可笑。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抬起頭,用那種空茫茫的、沒有溫度的眼神看著他,反問:“然后呢?
”然后呢?毀了就是毀了。就像他曾經擁有過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溫情,
此刻也如同這地上的絲線,污濁不堪,難以拾起。他最終沒有進去。只是默然站著,
看著里面那個單薄的背影,在愈來愈暗的光線里,固執(zhí)地一點一點收拾破碎的信仰。
暮色四合,像一塊巨大的、濕冷的裹尸布,緩緩覆蓋下來,將他和那間繡坊,
以及里面正在死去的某些東西,一同吞沒。他轉身離開,腳步聲落在青石板上,
比來時沉重了許多。那幅殘破的《百鳥朝鳳》,還有她抬起手臂拭淚的那個細微動作,
在他腦子里反復交錯,揮之不去。這一局,他似乎是贏了,用最粗暴的方式推進了他的計劃。
可他心里卻莫名地、沉沉地墜了下去,空了一塊。巷外的天光徹底沉了下去,
夜色像一硯濃墨,無聲無息地暈染開來,吞沒了白日的喧囂,
也吞沒了顧景深那道略顯倉惶的背影。老巷終于重歸它應有的寂靜,只余幾聲野貓的嗚咽,
從某個廢棄的院角飄出來,更添幾分凄涼。繡坊內,
最后一點自然光也從窗欞的縫隙里溜走了。沈繡繡沒有去開燈。
她在黑暗里又靜默地蹲了許久,直到雙腿麻木得失去知覺,
直到指尖觸碰到的每一根冰冷濕黏的絲線,都將那種毀滅性的觸感清晰地傳遞到心底。
她終于支撐不住,向后跌坐在地上。冰冷的潮氣立刻透過薄薄的裙料滲進來,
激得她微微一顫。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也放大了那無孔不入的痛楚。她攤開手心,
那里緊緊攥著幾根勉強清理出來的金線,原本耀眼的色澤此刻在模糊的視線里黯淡得像枯草。
鼻腔里充斥著泥水的土腥氣,還有絲線被毀后散出的、一種類似金屬銹蝕的淡淡悲哀。
她想起師父臨終前,枯瘦的手緊緊抓著她的,渾濁的眼睛望著墻上那幅《百鳥朝鳳》的舊稿,
嘴唇翕動,
……繡出來……讓那些人看看……咱老祖宗的東西……不差……”她當時眼淚滾燙地砸下來,
重重地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幾年了?她守著這間日漸破敗的繡坊,
守著這些在旁人看來早已過時的技藝,一筆一筆地描,一針一針地繡。寂寞嗎?當然。
清苦嗎?也是有的??擅慨斂吹嚼C面上的花鳥魚蟲一點點變得鮮活,她就覺得心里是滿的,
是有奔頭的。那幅《百鳥朝鳳》,是她全部心血的凝結,是她對師父的承諾,
也是她為自己這看似不合時宜的堅守,爭一口氣的證明。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不是天災,
不是意外。是被她曾偷偷放在心尖上的人,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傲慢,輕易地碾碎了。
眼淚這時才后知后覺地涌上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地、洶涌地往下淌,
冰涼地滑過臉頰,滴落在手背,和那些污濁的絲線混在一起。她甚至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喉嚨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只有肩膀抑制不住地輕輕顫抖。黑暗中,
她仿佛又看見顧景深那張臉,英俊,冷漠,說著“不過是幅繡品”。他那雙看過她的眼睛,
曾經也流露出過短暫的、或許是錯覺的溫柔,但最終,里面只剩下估值和算計。
她曾經多么可笑,竟以為他那點偶爾的駐足,是對她這個人的些許認可,
對她所守護的東西的微弱尊重。原來在他眼里,她和這老巷、這些繡品一樣,
只是他宏偉藍圖里一顆礙眼的釘子,遲早要拔除。她傾注心血視若珍寶的東西,于他,
不過是“意外而已”,可以“加倍賠償”。一種尖銳的羞恥感混著心碎,狠狠碾過她的心臟。
她摸索著,從一旁的針線籃里摸到一把小巧鋒利的繡剪。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激靈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