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珒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我贏了。
記者會當天,會場內外擠滿了媒體。
我選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戴著寬大的墨鏡和帽子,像個無關的旁觀者。
沈舟出現了。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仿佛還是那個站在神壇上的商界精英。
但他走上臺時,我清晰地看到,他藏在身側的手,正在無法抑制地顫抖。
他打開講稿,開始宣讀那份由我擬定的聲明。
他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平穩(wěn),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
但當他說到“我辜負了公眾的信任,辜負了海洋的饋贈”時,他的目光突然穿過無數閃光燈,精準地落在了我所在的方向。
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了短短一秒。
他的眼神很復雜,有怨恨,有不甘,有痛苦,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死寂。
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然后移開視線,繼續(xù)一字一句地念完了那份對他而言如同凌遲的聲明。
發(fā)布會結束,人群散去。
程珒找到了我。
他遞給我一份文件,上面是沈舟龍飛鳳舞的簽名。
那是一份聲明,聲明他自愿放棄之前與我簽署的一切協議的法律效力,并放棄對我個人的一切追索權。
我接過那張紙,它很輕,卻像是我這三年人生的重量。
“他現在在哪?”我輕聲問。
“回‘星瀾號’了,一個人。”程珒看著我,眼神復雜地補充了一句,“他說,想在船上,再看一次日出?!?/p>
當天晚上,我回到那棟我住了三年的海邊別墅,開始整理行李。
周姨紅著眼睛,默默地幫我疊著衣服,終于忍不住開口:“太太,您真的……好狠心啊。”
我停下手里的動作,看著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發(fā)自內心,輕松而釋然。
“周姨,這不是狠心,是清醒。”
臨走前,我打開手機,將里面所有的模擬記錄,那些恐懼的、算計的、冰冷的推演,一條條徹底刪除。
最后,只剩下相冊里的一張照片。
那是去年在游輪上,海風很大,沈舟下意識地側過身,用高大的身軀為我擋住風時,我偷偷拍下的側臉。
那時的他,眼中還有光。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將它設置成了手機壁紙。
做完這一切,我選擇了“恢復出廠設置”。
屏幕暗下,再亮起時,一切都變得干凈初始。
那個無所不能的模擬器,連同它所帶來的所有預知和推演,都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清晨,我發(fā)動車子,緩緩駛離別墅區(qū)。
在后視鏡里,那棟面朝大海的白色建筑,連同它所承載的三年時光,都在晨曦中漸漸變得模糊,越來越小。
而在幾十公里外的“星瀾號”甲板上,身形孤寂的沈舟正遙遙望著我離去的方向。
海風吹拂著他凌亂的黑發(fā),他緩緩舉起一只手,那個姿勢,像是在鄭重地告別,又像是在徒勞地抓握一縷早已在他指縫間消散殆盡的風。
車子平穩(wěn)地駛離別墅區(qū),后視鏡里,那棟面朝大海的白色建筑逐漸被青翠的樹影吞噬,最終化作一個模糊的白點。
我緊握著方向盤,直到指節(jié)泛白,胸口那股被巨大失落感攫住的窒息才緩緩消散,呼吸終于變得平穩(wěn)。
口袋里的手機嗡嗡震動,是周姨發(fā)來的語音。
我點開,她熟悉又帶著憂慮的聲音傳來:“太太,先生他一整夜都站在甲板上,沒進過船艙。早上我把早餐送過去,又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蔽叶⒅菞l綠色的語音條,久久沒有動作,指尖懸在屏幕上方,終究沒有按下回復。
不是我心硬如鐵,毫無動容,而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舟的痛苦并非為我。
他是在為那份從指縫中溜走的、絕對的掌控權而痛苦,為他親手構建的完美世界出現的第一道裂痕而哀悼。
我熄掉屏幕,打開導航,在目的地一欄清晰地輸入:“海光社區(qū)公寓”。
那是我用自己賺來的第一筆稿費租下的小房子,一個真正屬于我自己的、無需仰仗任何人的庇護所。
搬進新居的第三天,門鈴響了。
我從一堆尚未拆封的紙箱中抬起頭,透過貓眼看到了陳嶼。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休閑西裝,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沉靜。
我打開門,他并沒有因為我局促的居住環(huán)境而流露出一絲異樣,只是微笑著將文件袋遞給我。
“協會內部討論通過,決定增設一個‘公眾倡導官’的職位,主要負責公益項目的傳播和受害者深度訪談。我們都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蔽医舆^那份分量不輕的聘書,卻沒有立刻翻開。
“你比任何人都懂,謊言是如何被包裝成深情,又是如何殺人于無形的。”他補充道,語氣平和,眼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認真。
我抬眼看他,手指摩挲著聘書的硬質封面,問出了心底最直接的疑慮:“你就不擔心,我只是個想利用最后的余熱炒作一把的前豪門情人?”陳嶼聞言,竟低聲笑了起來,那笑容驅散了他眉宇間常年因工作而積攢的嚴肅。
“蘇醒,如果一個人真的想炒作,她不會在風暴最中心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注銷掉所有社交平臺的賬號,更不會把那筆足夠讓她下半生無憂的‘分手費’,以匿名的方式,將產生的利息盡數捐給海洋保護基金?!彼脑捪褚话谚€匙,瞬間打開了我心中最后一道鎖。
當晚,送走陳嶼后,我從行李箱最隱秘的夾層里翻出了那部幾乎被我遺忘的舊手機。
開機后,那個曾經幫助我改變命運的因果模擬器圖標早已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存在過。
但我知道,它留下的痕跡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我點開備忘錄,里面還保存著幾條在最后關頭推演出的關鍵記錄。
如今,系統(tǒng)消失了,但我已經學會了用它教我的方式去思考,用嚴謹的邏輯去補全那些缺失的變量。
我深吸一口氣,在備忘錄里敲下一行新的計劃:“如果我以受害者家屬的身份,去接觸那位因漁網被惡意破壞而癱瘓在床的漁民的兒子,能否成為推動案件重審的突破口?”屏幕上再也不會跳出【成功率98%】的金色字樣,但我腦中的邏輯鏈卻無比清晰:沈舟的商業(yè)帝國因“環(huán)保人設”的崩塌而搖搖欲墜,那些曾被他權勢壓制下去的證據鏈正在一點點松動,而媒體與公眾對于真相的追問,如同持續(xù)燃燒的火焰,尚未停歇。
這是一股可以借用的東風。
我撥通了林晚的電話。
她是我在做獨立攝影師時認識的朋友,也是唯一一個敢用鏡頭記錄沈舟在“慈善”外表下冷漠一面的紀錄片導演。
視頻接通,林晚穿著樸素的棉麻衫,短發(fā)利落,背景是云南山區(qū)一所小學的簡陋教室。
“蘇醒,”她看著我,眼神復雜,有心疼,也有釋然,“我再也不會拍他了,關于他的故事已經結束。但我愿意為你,去拍那些被他的故事所掩蓋的別人?!彼nD了一下,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都顯得格外柔和,“你知道嗎?在那么多人里,你才是那個真正看見海的人,而不是只看見了那艘漂在海上的漂亮游輪?!蔽业难劭羲查g溫熱。
三天后,我和林晚,以及陳嶼代表的協會,召開了一場線上會議。
我們一拍即合,決定聯合制作一部名為《沉默的航線》的紀實短片。
片子將以那位漁民的兒子為第一視角,克制而真實地揭露,所謂的環(huán)保善舉之下,隱藏著怎樣用資本碾壓普通人生存空間的罪惡。
而我,將以“敘述者”的身份參與其中,全程只出聲,不露臉。
短片拍攝的籌備工作正式啟動那天,我剛在協會的新辦公室坐下,就接到了前臺的電話,說趙秘書在樓下等我。
我心中一凜,還是走了下去。
趙秘書比上次見面時憔悴了許多,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
他看見我,勉強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將一個厚實的牛皮紙袋遞過來。
“沈先生讓我交給你的?!彼D了頓,聲音沙啞,“他說,有些東西,現在大概也只有你還愿意看了?!蔽疑焓纸舆^,紙袋很沉。
我沒有打開它的打算,只是平靜地問:“他現在怎么樣?”趙秘書的眼神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不怎么好。不吃不睡,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反復看你們去年在極地航線拍的那些視頻。他說……風聲太大了,但仔細聽,好像還能聽到你的笑聲。”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但我只是點了點頭,說了聲“我知道了”,然后轉身將那個牛皮紙袋帶回辦公室,沒有絲毫猶豫地將它鎖進了最底層的抽屜里。
不是不想拆,而是不能。
我知道里面裝的,一定是足以瓦解我所有堅硬偽裝的回憶。
而我,蘇醒,再也不能軟弱一次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全身心投入到《沉默的航線》的資料整理中。
深夜,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鍵盤的敲擊聲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為了尋找一些背景素材,我點開了舊電腦里一個關于游輪旅行的加密相冊。
指尖在觸摸板上滑動,一張張照片飛速掠過,都是些冰川、海洋和極光的風景照。
就在我準備關閉時,一張被我長久忽略的合影突然彈了出來,占據了整個屏幕。
照片的背景是極夜前最后的瑰麗晚霞,海風將我的長發(fā)吹得凌亂,沈舟站在我的身后,正將一件厚重的黑色風衣披在我的肩上,他的側臉線條冷硬,眼神卻專注地落在我身上。
而我的手,正不受控制般輕輕地覆上他搭在我肩前的手腕,指尖觸碰著他冰涼的腕表。
那是一個無比自然、無比信賴的姿態(tài)。
照片的右下角,清晰地標注著一行時間戳:2023年12月21日,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