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偷竊時間,是在一輛銹跡斑斑、喘息般挪動的公交車上。
晚班結(jié)束,我像沙丁魚一樣被塞進疲憊的軀殼之間。
汗味、劣質(zhì)香水味和一種陳腐的絕望在車廂里發(fā)酵。
一個男人,蠟黃的臉緊貼著蒙塵的車窗,眼神空洞得像被吸干了汁液的果核。
他對著窗外流逝的灰暗街景,凝固了。
一個念頭毒蛇般鉆進我的腦子:如果這幾分鐘被他像垃圾一樣丟棄在虛空中,我替他取走,他會不會連一絲漣漪也感覺不到?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帶著一種褻瀆神靈的顫栗,在他僵硬的肩頭輕輕一拂。
觸感冰冷而滑膩。
不是硬幣的金屬感,而是一縷冰涼的、帶著粘滯感的絲線,瞬間纏繞在我指尖,猛地向下一墜!
一股奇異的沉重感順著我的手臂蛇行而上,沉甸甸地落入我的胸腔深處。
仿佛心臟里被塞進了一塊冰冷的、正在蠕動的活物。
與此同時,那男人猛地打了個劇烈的寒噤,眼球在眼眶里急促地轉(zhuǎn)動,像是溺水者突然被拽出水面。
他使勁揉搓著眼眶,發(fā)出干澀的摩擦聲,茫然四顧,仿佛剛從一場深度麻醉中驚醒。
幾秒后,他再次望向窗外,臉上的茫然迅速褪去,又恢復(fù)了那種徹底的、無意識的麻木。那消失的幾分鐘,在他身上沒留下任何印記,如同從未存在過。
我僵在原地,指尖殘留著那非金非石的冰冷觸感。
胸腔里那沉甸甸的“東西”,像一塊凝固的鉛。
我把它深深地按進懷里,仿佛要捂住一個活著的秘密。
車到站,我?guī)缀跏翘酉聛淼摹?/p>
腳下的路忽然縮短了,像被人粗暴地剪掉了一段膠片。
公交車喘息著開走,留下一個比實際時間短促得多的記憶空白。
荒謬感像藤蔓一樣勒緊我的喉嚨——這就是我墮落的起點。
我很快成了熟練的“時間扒手”。
商場香水柜臺前,女人捏著試用裝,在“買”與“不買”的泥沼中反復(fù)掙扎。
我靠過去,指尖掠過她微涼的手腕——嗤啦!
一綹粉紅色的、散發(fā)著甜膩焦慮的時間碎片被我輕易撕下,像揭掉一張濕透的標(biāo)簽。
她仿佛被針扎了一下,茫然地甩甩手,下一秒便隨手拿起一支口紅扔進購物籃,動作干脆得判若兩人。
格子間里,男人對著閃爍的Excel表格,鼠標(biāo)在屏幕上無意義地畫著圈。
我擦過他緊繃的脊背——一陣細(xì)微的電流感傳來,指間捻住了一小撮灰撲撲的、散發(fā)著枯燥油墨味的“粉末”。
他猛地伸了個懶腰,對著屏幕嘟囔了一句“真沒勁”,然后點開了游戲圖標(biāo)。
地鐵車廂,一個女孩對著手機屏幕發(fā)出空洞的、公式化的笑聲,重復(fù)刷著一個無聊的短劇。
我輕觸她光滑的手機殼——嗡!一小團渾濁的、粘著廉價笑聲泡泡的時間流被我吸入掌心。
她的笑聲戛然而止,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她抬起頭,臉上是一片被掏空后的茫然,眼神疲憊得仿佛剛剛跑完一場漫長的馬拉松。
每一次觸碰,指尖都會留下不同的印記:焦慮的滾燙、無聊的粘稠、麻木的冰冷。
每一次得手,胸腔里的“收藏”就增加一分重量,一種扭曲的飽腹感。
更令我戰(zhàn)栗的是:無人察覺。三分鐘蒸發(fā),頂多換來一句“今天過得真快”;三小時無蹤,便歸咎于失眠、堵車、糟糕的天氣。
時間,這個最昂貴的消耗品,被它的主人如此輕易地丟棄,甚至無人為它的“失竊”報警。
而我的夜晚,被偷來的時間無限拉長、撐滿。我像一個饕餮,貪婪地吞噬著這些碎片:十部電影的光影流淌,三本書的字句啃噬,或者僅僅是躺在黑暗里,任由胸腔中那冰冷沉重的“時間瘤”無聲搏動,直到窗外的天光將黑暗刺穿。
窗外的黎明,對我來說不過是漫長黑夜的短暫喘息。
一個念頭幽靈般盤旋:這算盜竊嗎?但這盜竊,竟無人受害?我偷走的,不過是他們親手丟棄的垃圾?荒謬的辯解,卻讓我在黑暗中發(fā)出無聲的干笑。
很快,買家找上門來。
她衣著考究得像櫥窗里的模特,坐在我對面,紅酒杯在指尖緩慢旋轉(zhuǎn),猩紅的液體像凝固的血。
“我們聽說,”她的聲音平滑如絲,帶著不容置疑的磁性,“你能收集別人不要的時間?!?/p>
她眼底深處,藏著一種打量新奇獵物的光芒。
“有人出價。想買?!?/p>
她吐出這幾個字,如同投下誘餌。
“時間商人”——我第一次聽到這個稱謂,帶著一種冰冷的、赤裸裸的交易意味。
她帶我進入一個隱秘的地下會所。
空氣里彌漫著昂貴雪茄和更昂貴的絕望。
皺紋深如溝壑的富翁,眼袋浮腫卻眼神貪婪的年輕富豪,政客的領(lǐng)帶系得一絲不茍,眼神卻像即將繃斷的琴弦。
他們的需求在昏暗中低語,帶著焦灼的喘息:
“三小時!只要三小時,讓我能清醒地陪小孫子吹滅生日蠟燭……”
“兩天!給我兩天時間!那該死的手稿就差一個結(jié)尾了!”
“五分鐘!演講時那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句,我只求多五分鐘思考!”
成沓的鈔票無聲地堆疊在桌上,散發(fā)著油墨的誘惑。
那個衣著考究的女人看著我,紅唇彎起一個完美的弧度,像看著一只剛剛產(chǎn)下金蛋的鵝。
我笑了。笑聲在喉嚨里翻滾,尖銳得刺耳。
荒謬感從未如此強烈地?fù)糁形遥汗卉嚿下槟镜膫?cè)臉,商場里無謂的徘徊,地鐵里空洞的笑聲……這些被隨意丟棄的“垃圾”,此刻卻成了這群顯貴們趨之若鶩的珍寶,愿意傾家蕩產(chǎn)換取片刻喘息。
時間的真正價值,從來不在鐘表刻度上,而在于絕望者愿意為它支付的價碼。
一個巨大的、荒誕不經(jīng)的騙局,而我,竟成了核心的操盤手。
我成了一個真正的“時間商人”。
白天,我是格子間里麻木的齒輪,扮演著“努力”的角色;夜晚,我化身城市的清道夫,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拾荒者中的鬣狗。
在霓虹無法照亮的縫隙里游走,指尖像靈敏的探測器,捕捉著空氣中飄散的、被遺棄的時間微粒:猶豫的、懈怠的、麻木的、虛度的……它們?nèi)缂?xì)沙般滾燙,在我掌心匯聚成冰冷的河流。
后來,我不再滿足于碎片。我開始攫取“整塊”的時間。
**里,一個賭徒雙眼赤紅,手指因亢奮而顫抖。
我從他滾燙的額頭拂過——“嘶……”一聲輕微的、如同抽氣般的聲音,一大塊沉甸甸、帶著濃烈煙草味和汗臭的“時間塊”被我剝離。
他第二天在刺眼的陽光中醒來,只覺腦袋昏沉,咒罵著**污濁的空氣,對消失的一整夜毫無所覺。
酒吧門口,一個醉漢癱軟如泥,對著電線桿胡言亂語。
我取走他混亂的一小時——他搖搖晃晃地回家,倒在床上,連口袋里的酒瓶都沒發(fā)現(xiàn)少了一圈刻度。
荒謬至極!
人們并不懼怕失去時間,他們只是恐慌,恐慌別人比自己擁有更多。
恐慌那無法填補的、名為“生命”的沙漏,泄露得比別人更快。
直到那個黃昏,在彌漫著廉價咖啡香氣的角落,我遇見了那個少年。
他瘦削得如同一張紙片,深陷在沙發(fā)里,面前攤著一本厚重的書。
目光凝固在書頁上,卻久久未曾翻動一頁。
那凝固的姿態(tài),散發(fā)著一種我無比熟悉的“待收割”信號。
我像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靠近,指尖探向他單薄的肩膀,準(zhǔn)備采擷那看似“浪費”的幾分鐘。
就在觸碰的前一瞬!
他猛地抬頭!動作快得不像一個病人。
一雙眼睛,深得如同寒潭,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清醒,死死地釘住我,仿佛要將我的靈魂從軀殼里剜出來!
“別碰我的時間!”
聲音嘶啞,卻帶著刀鋒般的銳利,割裂了咖啡館的嘈雜。
我如遭雷擊,指尖僵在半空,第一次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獵物,居然看穿了獵人?
“……你……怎么知道?”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戳向自己嶙峋的胸口。
“因為我的時間,”
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里擠出血沫,“每一秒,都是借來的!”
他身邊,一張被揉皺的病歷單無聲地滑落在地。白血病晚期。
那一刻,我仿佛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赤身裸體站在審判臺上。
胸腔里那沉甸甸的“時間收藏”,瞬間變得灼熱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
我不是清道夫,不是商人,我是一個被當(dāng)場擒獲的、卑劣的扒手。
“你以為你在偷什么?”
少年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針,
“偷那些‘浪費’?可你憑什么判定?!”
他身體前傾,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那一分鐘發(fā)呆,也許是他們一天里唯一的喘息!那三小時的猶豫,也許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你偷走的,也許是他們最后一次放空的權(quán)利,是崩潰前最后的緩沖! 你憑什么替他們決定那是垃圾?!憑什么?!”
每一個“憑什么”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我張著嘴,喉嚨里堵滿了鉛塊,一個字也吐不出。那曾經(jīng)堅固的、支撐我行為的荒謬邏輯,在他絕望的質(zhì)問下,寸寸龜裂。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風(fēng)中殘燭。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停下,湊近我耳邊,那低語如同來自地獄的詛咒:
“扒手……查查你自己的人生吧??纯茨愕臅r間……是不是也早就被偷光了。
少年消失在門外昏暗的光線里,留下我一個人,像一尊被抽掉骨骼的泥塑,坐在滿地狼藉的質(zhì)問中。
從那夜起,噩夢如影隨形。
夢里,我的人生被粗暴地剪接成斷章。
站在童年與少年的交界,中間卻是一片刺目的空白,沒有伙伴的笑鬧,沒有蟬鳴的夏天,只有一片寂靜的虛無。
畢業(yè)典禮的喧囂戛然而止,下一秒已坐在冰冷的辦公桌前,而那段青澀的、笨拙的初戀呢?
它像被蒸發(fā)的水汽,連一絲潮濕的痕跡都沒留下。
重要的片段被精準(zhǔn)地剜去,留下平滑得可怕的斷層。
有人,在更早的時候,就已對我伸出了“手”!
冷汗涓涓地驚醒,黑暗中,我劇烈地喘息,胸腔里那冰冷的“收藏品”此刻重如千鈞。
一個更恐怖的念頭攫住了我:
我真的是小偷嗎?
或者,我不過是另一個龐大騙局里,不自知的受害者?
一個被偷光了珍貴時間,轉(zhuǎn)而去偷竊他人廢料來填補空洞的可憐蟲?
也許所有人都是。也許從我們誕生起,這場針對時間的、無聲的偷竊與交易,就已籠罩了整個世界。
我再去觀察那些與我交易過的買家。
富翁依舊一擲千金,只為延長片刻天倫;作家依舊焦灼地購買“靈感時間”;政客依舊需要那“關(guān)鍵五分鐘”。
他們眼神中的貪婪和恐懼絲毫未減。
他們不在乎失去(或者說,他們從未意識到失去),只在乎占有更多、更多。
荒謬嗎?
荒謬絕倫!
但他們樂此不疲,深陷其中。
而我也……依舊沒有停下指尖的“工作”。
少年的質(zhì)問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睦麆Γ倚厍焕锬潜涞摹般U塊”和桌上堆積的鈔票,構(gòu)成了更強大的慣性。
直到那一刻,我對著浴室里氤氳的鏡子。
鏡中的男人,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眼神里是熟悉的、公交車上那個男人般的——徹底的、無意識的空白。
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竄起。我是誰?我的時間都去了哪里?那個曾擁有清晰過去、感受過愛恨的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偷得一干二凈?
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鏡中那個模糊的倒影,想要抓住一點屬于自己的真實。
指尖觸碰到冰冷玻璃的剎那——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抽離感猛地從指尖傳來!輕盈得讓人心慌!
像一縷風(fēng),無聲無息地,從我體內(nèi)帶走了點什么。也許是剛剛閃過的一個關(guān)于童年的模糊念頭?也許是昨夜噩夢殘留的一絲心悸?也許是……當(dāng)下這一刻的自我覺知?
鏡中的男人,眼神似乎更加空茫了。
我咧開嘴,想笑。
肌肉牽動,卻感覺不到任何情緒。
最終,一個無聲的、空洞的弧度凝固在鏡面上。
荒謬。
也許,我才是那個被偷得最徹底、最一干二凈的……時間廢墟。
圖書館的午后被陽光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空間,塵埃在光柱中緩緩起舞。
程陽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的是厚重的專業(yè)書籍,他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距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個月,他卻已經(jīng)感到精疲力竭。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那個女孩。
她坐在離他三張桌子遠(yuǎn)的地方,低頭讀著一本厚厚的書。
陽光恰好落在她的發(fā)梢,染出一圈柔和的光暈。
她翻書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紙頁間的文字。
程陽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指尖在書頁上輕輕滑過,像是在撫摸什么珍貴的東西。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莫名其妙地開始數(shù)她翻頁的頻率,猜測她讀的是什么書。
當(dāng)圖書館的鐘敲響三點時,女孩合上書,起身準(zhǔn)備離開。
經(jīng)過程陽桌旁時,她包里的幾本書突然滑落,散了一地。
“抱歉?!?/p>
她輕聲說,蹲下身去撿。
程陽也趕忙蹲下幫忙。
兩人的手指在撿起同一本書時不小心觸碰在一起。
他感到一陣微妙的電流從指尖傳來。
“謝謝?!?/p>
她抬起頭微笑,那雙眼睛像是盛滿了整個秋天的天空,清澈而遙遠(yuǎn)。
程陽只是點了點頭,一時語塞。
她收拾好東西離開,留下淡淡的茉莉花香和一陣莫名的寂靜。
直到她走遠(yuǎn),程陽才注意到地上還躺著一支藍色鋼筆。
他撿起來,追出圖書館,卻已不見她的身影。
回到座位,程陽已無心學(xué)習(xí)。
他摩挲著那支鋼筆,筆身上刻著一個細(xì)小的“時”字。
他想起女孩微笑時眼角淡淡的疲憊,像是承載了太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那天晚上,程陽罕見地失眠了。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腦海里全是那雙秋日天空般的眼睛和那抹略帶疲憊的微笑。
第二天,程陽帶著那支鋼筆早早來到圖書館,希望能再次遇見她。
直到下午三點,那個熟悉的身影才出現(xiàn)。
她依然坐在老位置,取出書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程陽鼓起勇氣走過去,“你好,這是你昨天掉的筆?!?/p>
她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啊,我還以為找不到了。謝謝你專門帶來?!?/p>
“不客氣?!?/p>
程陽站在原地,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
“我是時雨,”她微笑著說,“時間的時,雨水的雨?!?/p>
“程陽?!?/p>
他簡單回應(yīng),心里卻為知道了她的名字而雀躍。
從此,程陽開始在校園里“偶遇”時雨。
有時在操場邊看她靜靜地坐著看人跑步;有時在食堂發(fā)現(xiàn)她獨自吃飯;最難忘的是那個雨天,他在教學(xué)樓門口猶豫是否要冒雨沖回宿舍時,她撐著一把藍色的傘出現(xiàn)了。
“要一起走嗎?”
她問,眼睛彎成月牙。
雨滴打在傘面上奏出輕柔的節(jié)奏,他們并肩走在雨中,程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茉莉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故意放慢了腳步,希望這段路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你喜歡雨?”
他找話題問道。
時雨深吸一口濕潤的空氣,“喜歡。雨讓時間慢下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