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內(nèi),朱溫沒有立刻發(fā)作。
他只是坐在那里,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太師椅的扶手,一下,又一下。
木子白的話,是誅心之言,是陽謀。
朱溫戎馬半生,什么陰謀詭計沒見過?他當(dāng)然清楚木子白是在挑撥離間。
可偏偏,這番話句句在理。
他抬起頭,掃過階下那些文武百官,又掃過自己身旁那些心腹將領(lǐng)。
今日能為權(quán)勢屈服,來日就能為權(quán)勢背刺……
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歸順?又有多少是見風(fēng)使舵?
那個剛剛投靠過來,手里還攥著小部分兵權(quán)的項將軍……
那個總是在人前說好話,卻暗中和其他節(jié)度使通信的李校尉……
無數(shù)個念頭在朱溫腦中一閃而過,隨即被他強(qiáng)行壓下。
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當(dāng)務(wù)之急,是處理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子。
一個八品諫官,竟敢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把他朱溫的心思剖析得如此透徹,還妄圖用自己的命來動搖他的根基。
此子,斷不可留。
“說完了?”朱溫停止了敲擊,身體微微前傾。
“臣已言畢?!蹦咀影滋谷换貞?yīng)。
“很好。”朱溫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喜怒,“既然你這么想為我大唐‘清理門戶’,本王就成全你?!?/p>
“來人!”
“將此獠拖出去,斬了!”
沒有酷刑,沒有折磨,只有一個干脆利落的“斬”字。
對付這種硬骨頭,讓他死得太痛苦,反而成全了他的名聲。
朱溫的命令干脆利落,不帶一絲猶豫。
殿外的甲士再次沖了進(jìn)來,這一次,他們的目標(biāo)是木子白。
這一次,再無人出列,也再無人敢有異議。
在甲士冰冷的鐵手抓住自己胳膊的瞬間,木子白沒有反抗。
他只是轉(zhuǎn)過身,最后看了一眼龍椅上那個面色慘白的少年天子,以及他身旁那個低眉順眼的大太監(jiān)。
下一秒,葉衛(wèi)青和張忠賢對視了一眼,極其隱晦地交換了一個信息。
隨后,這名面白無須的大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跟在了押送隊伍的后面。
朱溫看見,卻沒有多想。
張忠賢是他安插在皇帝身邊最深的眼線,由他去監(jiān)刑,正好。
他卻不知,這顆最信任的棋子,內(nèi)核早已換了人。
……
走出宣政殿的瞬間,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木子白抬頭,竟看到天上飄起了細(xì)碎的雪花。
六月飛雪。
天地間一片灰蒙,雪花落在臉上,冰冷刺骨。
押送他的甲士們也愣住了,這反常的天象讓氣氛變得更加復(fù)雜。
為首的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一個身材高大、面容剛毅的中年將領(lǐng),卻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燥熱起來。
他抬頭。
雪。
竟下雪了。
豆大的雪籽,夾雜著冷雨,紛紛揚揚地從鉛灰色的天幕中砸落。
他叫霍去疾。
一個讓他背負(fù)了半輩子的名字。
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時,也曾夢想著封狼居胥,為國盡忠。
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在這長安城里摸爬滾打,磨平了棱角,學(xué)會了看人臉色……最終,活成了自己年少時最討厭的模樣。
而眼前這個年紀(jì)比他還小的八品官,卻用最剛烈的方式,做了他一輩子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一條命,原來可以這樣用。
斷頭臺設(shè)在大殿外的不遠(yuǎn)處。
幾分鐘的路程,一路無話。
雪越下越大,在青石板上鋪了薄薄的一層。
押送的御林軍們,個個挺直了脊梁,步伐整齊,仿佛不是在押送一個死囚,而是在護(hù)衛(wèi)一位大將軍。
他們從最初在大殿里的麻木,到此刻,看向木子白的背影時,已經(jīng)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這個年輕人,從頭到腳都透著一股平靜。
沒有懺悔,只有愿賭服輸?shù)膹娜荨?/p>
畢竟對于木子白來說,這具身體只是個開局的棋子,既然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坦然赴死便是。
眼看就要到地方,一直沉默的木子白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側(cè)過頭,看向身后不遠(yuǎn)處的那個大太監(jiān)。
“張公公,不用麻煩了,陛下的心意,臣領(lǐng)了?!?/p>
張忠賢腳步一頓,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怎么會知道自己要救他?
他又怎么知曉自己是奉好大兒的意思?
木子白卻直直對上他的視線,笑聲很輕。
“朱溫生性多疑,他不親眼見到我的尸體,是不會放心的?!?/p>
張忠賢沉默了,旁邊的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霍去疾也沉默了。
他們都清楚,木子白說的是事實。
“張公公,請把這封信轉(zhuǎn)交給陛下?!蹦咀影讖男渲腥〕鲆环鈩倧南到y(tǒng)商城貸款代寫的信,遞了過去。
“這是臣,最后能為大唐所做之事了?!?/p>
看著木子白臉上的坦然,張忠賢喉嚨發(fā)堵,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個沉重的點頭。
他接過信,深深地看了木子白一眼,轉(zhuǎn)身離去,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風(fēng)雪中,他的背影顯得有些倉惶。
“時辰到了——行刑吧~”
遠(yuǎn)處,傳來太監(jiān)催促的尖利聲音。
行刑的時間到了。
霍去疾握著刀柄的手,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遲遲不肯下令。
一直到太監(jiān)又催促了一次,他才想開口說些什么,就被木子白打斷。
“霍統(tǒng)領(lǐng),我有一事相求,不知……”
“木大人請講。”霍去疾沒有猶豫。
“我家中尚有一弟,性子剛烈,是我家中唯二的血親?!?/p>
“按我大唐慣例,我死后,他或會循例入仕,繼承我的官職……”木子白頓了頓,“我想請你……代為照拂一二,莫要讓他,學(xué)我。”
霍去疾身體一震,他看著木子白,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p>
一個字,重若千斤。
木子白臉上的表情瞬間松弛下來,那是一種卸下最后包袱的輕松,笑意漸漸在他臉上蔓延開來。
他仰頭,任由雪花落在臉上,放聲長笑。
“誰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風(fēng)雪送一人。”
“快哉!快哉!”
笑聲中,他猛地轉(zhuǎn)身,一把奪過身旁一名御林軍士卒腰間的佩劍!
雪亮的劍鋒在灰暗的天光下劃出一道弧線,瞬間橫到了他自己的脖頸之上。
動作快到所有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
“霍統(tǒng)領(lǐng)!”
他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風(fēng)雪里。
“我死之后,不必顧忌其他,務(wù)必將我的頭顱斬下,呈送朱溫!”
“此為,上上策!”
話音落下的瞬間,血光迸現(xiàn)。
長劍自刎,身軀轟然倒地。
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白雪,觸目驚心。
風(fēng)雪更大了。
霍去疾站在原地,許久,才緩緩?fù)鲁鰩讉€字。
“木大人……走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