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就這么不緊不慢地澆著,沒暴雨那種劈頭蓋臉的勁兒,倒是細得能鉆縫兒,跟打定主意要把這小鎮(zhèn)從里到外泡透似的,好像想把埋在地下的那些事兒都給沖出來。車窗上的雨刮器來回晃著,剛刮出塊清亮的扇形,立馬又被細密的水珠蓋滿,反反復復沒個完。
林夜把車熄了火。
一下子就靜下來了,發(fā)動機的嗡嗡聲像被潮水吞了似的。只剩下雨砸在車頂?shù)募毸槁曧懀苊苈槁榈?,聽著讓人想犯困,又偏偏能把人腦子敲得清醒。
終于到了。
隔著被雨糊住的窗戶看過去,小鎮(zhèn)的模樣又熟又生。街邊的鋪子大多還開著,可招牌褪得沒了顏色,字都模糊了,櫥窗里的東西擺得也敷衍,透著股沒精神的勁兒。路邊的梧桐樹粗了不少,樹皮裂得一塊一塊的,吸飽了水的樹枝耷拉著,接著天上沒完沒了掉下來的雨??諝饫餄M是潮味兒,混著爛葉子和點兒淡淡的煤煙 —— 這是小鎮(zhèn)獨有的味兒,早刻在她童年記憶里了,她原以為自己早逃開這味兒了。
十八年啊。
她離開這兒,整整十八年。那時候,爸粗糙的手攥著她的小手,頭也不回地走出那個院門,把她從媽掉不完的眼淚和妹妹林曉那絕望的眼神里拽了出來。車輪碾過濕乎乎的石板路,把那個壓得人喘不過氣、只能憋著的家遠遠甩在了后頭。她那時候覺得,這就是解脫,是奔著好日子去的開始。
直到七年前,那條冷冰冰的短信過來,跟顆精準的子彈似的,把她費盡心機搭起來的新生活全打穿了。
“姐,我撐不下去了?!?/p>
發(fā)信人是林曉,她妹妹,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另一個更軟、更不禁碰的自己。
發(fā)完這條短信,再打過去就是沒完沒了的忙音。接著,就是媽隔著大洋打過來的電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說不囫圇。冰冷的河水、沒了血色的臉、還有那只涼透的手里攥著的 —— 是她好多年前送的藍色蝴蝶發(fā)卡…… 這些碎成一片的消息,隔著那么遠的距離,拼出了一場她沒親眼看見,卻能把她心撕碎的悲劇。
分開十八年,憋著勁兒籌謀了七年,現(xiàn)在,她回來了。
林夜深吸了口氣,推開車門。冰涼的雨絲立馬貼到她臉上、脖子上,往外套縫里鉆。她沒打傘,就這么讓這股涼絲絲的潮氣裹著自己 —— 好像這是必須走的流程,得把外頭帶的風塵洗干凈,好讓自己更像這陰沉沉的地方里該有的樣子。
她順著記事兒里的路走。腳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積著淺淺的水洼,映著鉛灰色的天,還有她自己模糊變形的影子。偶爾有人撐著傘匆匆走過,往她臉上掃一眼,眼神陌生又帶著點兒打量,也沒多停留。她不意外,她跟林曉長得太像了,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日子和經(jīng)事兒早把她磨成了另一個人 —— 更敏銳,也更冷,身上帶著林曉從來沒有的那股子狠勁兒。
老房子藏在窄巷子的盡頭,比她記里破多了。墻皮掉了一大片,露出里頭又灰又潮的磚。木門虛掩著,貼了張褪成淺黃色的催繳單,上面的字早看不清了。院門的鐵欄桿銹得一塊一塊的,院子里的草長得快把路都淹了,當年她跟林曉追著跑的那條石子路,幾乎看不見了。
她沒進去,就隔著生銹的欄桿,安安靜靜地看著。這兒早就沒人住了 —— 妹妹走了以后,媽精神徹底垮了,時好時壞,最后被送進了鎮(zhèn)邊上的療養(yǎng)院。這房子就跟被抽走了魂似的,只剩個空殼子,裹著散不去的難過。
她記得離開那天,也是這么個陰雨天。爸臉色鐵青,攥著她的手走得飛快,她得小跑才能跟上。她不敢回頭,可后背能清清楚楚感覺到兩道目光 —— 媽靠著門框偷偷哭,還有林曉,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裙子,站在院子中間,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卻使勁咬著嘴唇,沒哭出聲。那時候她太小,也太慫,連掙開爸的手跑回去抱妹妹一下、說句 “我會回來” 的勇氣都沒有。
誰能想到,那一次分開,就成了永別。她逃出來了,林曉卻被永遠困在這片讓人喘不過氣的爛泥里,最后被徹底吞了進去。
雨好像下得更密了。林夜轉(zhuǎn)過身,沒再停留。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往下滴,涼絲絲地滑過脊梁骨。她回到車上,把火打著了,卻沒立刻開車走。從后視鏡里看,老房子在雨里一點點變小,最后成了個模糊的灰點,跟被橡皮擦掉似的。
她在鎮(zhèn)子邊上找著一家叫 “迎賓客?!?的小旅館。名字聽著挺熱情,門面卻又破又冷清,倒正合她的意。前臺是個裹著舊毛衣打盹的中年女人,頭都沒抬,扔過來一把掛著塑料牌的鑰匙,含含糊糊地說:“三樓,最里頭那間。”
房間又小又擠,空氣里飄著散不去的霉味兒,還混著消毒水的味道。擺設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掉了漆的木桌子。林夜放下簡單的行李,走到窗邊。窗外是旅館的后院,堆著些沒用的建材和破爛,再遠點兒是片荒了的菜地,更遠處,是被雨霧蒙著的山影,連輪廓都模模糊糊的。
她從隨身背包的內(nèi)袋里,掏出一部舊手機。款式早就過時了,屏幕都有點兒發(fā)黃。她插上電源,看著屏幕亮起來,幽幽的光映在她沒表情的臉上。
開機,點開收件箱。
最頂上的那條短信,發(fā)送時間還死死停在七年前的那個半夜。
“姐,我撐不下去了?!?/p>
就七個字。她看了無數(shù)遍,每個字都跟根冰針似的,反反復復扎在心臟最軟的地方。她能想出來林曉寫這句話時的樣子 —— 眼前一片黑,心里冷得發(fā)慌,手還在抖,還有最后按下發(fā)送鍵時,那點兒對另一個世界僅存的、微弱的指望。
可這份指望,最后還是落了空。
林夜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胸口里像翻涌著一股又酸又怒的熱流。但她很快就把這股勁兒壓下去了,跟按了個開關似的。情緒這東西,太奢侈了,現(xiàn)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她耗不起。
她回來,不是為了難過,也不是為了悼念。
她回來,是為了算賬。
是為了讓那些被故意忘了的虧心事,重新被翻出來;讓那些戴著面具過日子的人,再也睡不踏實。
她把手機關掉,塞回背包最里面的隔層,拉上拉鏈。然后走到房間角落那個小得可憐的洗手間,擰開水龍頭。冷水嘩嘩地流出來,她雙手捧起一把,使勁往臉上潑。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讓她腦子更清醒了。
她抬起頭,直直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臉是蒼白的,濕頭發(fā)貼在額頭和臉頰上,水珠順著下巴往下掉。黑沉沉的眼睛深不見底,嘴唇抿得緊緊的,線條又冷又硬 —— 這張臉,跟林曉幾乎一模一樣。可眼神不一樣。林曉的眼神總帶著點兒怯,還有化不開的難過,像只一嚇就慌的小鹿。而她的眼神,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看著平平靜靜的,底下卻藏著摸不透的冷和絕不回頭的狠勁兒。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鏡子里的人也跟著做了一樣的動作。嘴角甚至牽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 這不是笑,是一種宣告。
“我回來了,曉曉。” 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聲說。聲音在又小又潮的空間里聽得清清楚楚,沒有半分猶豫,也沒有半分動搖。
“這一次,該輪到他們害怕了?!?/p>
話音落了,房間里只剩下窗外沒停的雨聲,還有她平穩(wěn)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復仇的臺已經(jīng)搭好了,那沒完沒了的冷雨,正慢慢把帷幕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