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圖書館像與世隔絕的歷史角落，這個點人又少，遇衡打完電話便縮在椅子里看書，一邊聽著柯影敲擊鍵盤的細碎聲響，一邊浮想聯(lián)翩。
或許正因蟬鳴會歇、暑氣會消，所以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每一絲情緒，都讓她舍不得。曾在日記里寫下遇到柯影的每一個細節(jié)，但漸漸就有些不滿足于這種自珍自憐，她也想和別人分享自己的青春、感受，以及心里喜歡著的那個人。
像春草，像夏陽，像秋葉，像冬松。
可是她沒有能夠分享秘密的人，跟同班同桌的關系也僅限于互相借支筆，借份筆記而已。思來想去，便找了個貼吧用寫故事的技法發(fā)布在了網(wǎng)上。
有潛水的編劇看過她的文筆之后問她有沒有興趣寫小說，于是遇衡就成功簽了一個文學院。
那些時光被帶上了特有的溫度與光澤，編織成文字錦緞。她用盡思維將老套的故事翻花審樣，用懷舊又保守的文學感性和巧言令色將它寫得近乎于完美的寓言體?？此茻o序的針腳，悄然勾勒出心動的痕跡，而緣分，正是穿梭其中的絲線，將偶然與必然偷偷相連。
*
圖書館到了閉館的時間，柯影才關掉電腦，十分抱歉地對遇衡說：“不好意思，讓你熬了這么久。”
遇衡搖搖頭：“正好看看書?！?/p>
這本書很合她的胃口，想借下來，于是翻包，結果發(fā)現(xiàn)沒帶錢包。學生借閱卡在錢包里。
“用我的吧?！笨掠斑f過去一張卡。
仰頭時，能看見他眉間的疲憊。燈光里他垂著眼，整個人有些若有似無的含混。見她沒接，微微偏了下頭，才如同底片上顯出的影像，逐一浮現(xiàn)出他深色的頭發(fā)與精致的五官。
遇衡腦子里翻騰著語言和情緒的海洋，緩慢伸出手，接過那張卡。
“來都來了，那我再多借兩本?！?/p>
柯影本以為她又會說謝謝之類的話，陡然聽見這一句，啼笑皆非。
遇衡快速挑了幾本，找管理員做了登記，把卡還給柯影：“書我大概過兩個星期還?！?/p>
柯影“嗯”了一聲。
兩人走到了走廊盡頭剛要開門，有人搶先一步。應著“吱呀”的聲響，室外的燈光在柯影腳下旋出一個不斷擴張的角度。光線勾著他的邊，留個薄薄的淺色輪廓。外頭微弱的蟲鳴聲從他周圍余下的空白里模糊地漏進來，像是半透明。
遇衡怔愣在他的后一句——“加個微信吧。”
柯影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人沒有跟上，側(cè)著身子半回頭——女生看他的眼神很是復雜。
“你要還書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替你還就行。建模后續(xù)如果還有什么，還需要你再指點指點?！?/p>
遇衡剛剛還滾燙的心里此刻就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有著前所未有的冷靜。
她點點頭，打開二維碼。
柯影掃了之后又說：“宿舍快熄燈了，我送你吧?！?/p>
“不用了，我掃車?！?/p>
“怎么說你是因為幫我的忙才這么晚，讓你一個人在半夜穿過大半個校園，過意不去?！?/p>
掃單車要在指定的地方，兩人慢慢走過去。
黑夜顯得無垠，只有遠處的山峰映襯著星光而有些許微弱的反光。世界同時也很安靜，一絲風吹草動，蟲鳴也漸漸弱了下去。世界仿佛到了一個莊嚴的神圣儀式開始之前的一刻，屏著聲息，等待著一場壯觀的盛大開放。
遇衡抱緊胸前的書，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從小她就喜歡抱著文學書。它們對她來說，就像是一根漂亮的權杖，使她極度平凡人生顯出了一點點和別人與眾不同的愛好。
同行的路上，連樹都隱成模糊的暗影，樹葉在安靜的小道上沙沙作響，安靜如同海水從兩側(cè)繞過。聲音們被迅速稀釋，兩人的影子拉得又輕又長。
兩個人之間像隔著一道障礙物，柯影有些捉摸不透，為什么遇衡看他的眼神，總是那般復雜。他有種奇怪的感覺，感覺眼前的她存著幾分不真實，好似還能有源頭去追溯。
“以前讀高中你在哪個班？”
遇衡突然繃直了脊背。
隨后她又笑自己還沒有適應，僵硬的身線松弛下來。
“562班。”
“你是文科生？”柯影有些驚訝：“你不是學工業(yè)設計的么？”
“學校對于這個專業(yè)文理都招。而且我畫畫那么好，成績也不錯，不要我是學校的損失?！?/p>
遇衡不是專業(yè)藝術生，學畫畫要很多錢，年邁的外婆一個人背負不了這么重的擔子，所以她主動選擇當文化生，但也因此不能走美術類，只能走設計類。她的文化成績很好，其實選擇可以更寬，但還是想為兒時的夢努力拼一把，便選了這個專業(yè)。
能離繪畫近一點就好。
就像當初，能離他近一點就好。
聽見這毫不客氣的話柯影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聽見他的笑聲，遇衡也不免跟著翹起嘴角：“不相信？”
柯影笑了好一陣，總算清了清嗓子：“信，只是覺得你挺有意思的，在想我高中的時候怎么不認識你。”
遇衡沒有開口，臉上的微笑無懈可擊，讓人看不出問題。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他不記得自己，倒也沒有太難過，只是有點兒心酸。
手指壓住懷里的書，一角戳到她的掌心，有細小的粗糙尖銳引爆出鮮明的痛楚，好像要在手掌中變成不可揣度的力量。
她不太想聽他親口承認。
明明也是有過幾次交集的，到頭來還是曇花一現(xiàn)。不，曇花一現(xiàn)至少讓人留有深刻的記憶驚艷，而她連個印象都沒有給他留下，對他來說，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風把視線吹得東搖西晃，又填進衣服里在各處鼓起形狀。遇衡揉著指尖的時候，覺得手與平常有點不一樣，有點僵硬和冰冷。她微微壓制住呼吸的節(jié)奏，生怕柯影聽到她不平穩(wěn)的呼吸。
偏偏她的鼻子有些窒塞，每當她吸進一口氣，就像這有風的天氣，紙窗戶破了一個洞似的，嗚嗚地叫。
“那你知道我嗎？”
柯影忽然問。表情有點兒扭捏。他知道自己人氣高，但這種上趕著問女生是不是注意過自己的話，多少有些自戀。
“嗯，知道?！?/p>
“那上次吃燒烤的時候，你怎么……”
話說到一半，柯影止住，把剩下半句“看起來像不認識我，連招呼都沒打”用力咽了下去。
就算遇衡知道他是誰那又怎樣？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偉人嗎？本來兩人之間就只是陌生人，沒有過往，她不和他打招呼，才是正常反應。
柯影垂下眼皮，心里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在各色哄抬中變得膨脹了。
學校是在半山腰間，差不多是平均海拔的高度，晝夜溫差還是很大。遇衡雖然穿著一件針織衫外套，但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孔，風穿過往她肌膚上貼，一瞬間就刮走了很多溫度，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柯影注意到，遞過一直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外套：“擋擋風吧?！?/p>
遇衡沒接。
柯影真的意識到她怕是不太想和自己扯上什么關系。想到自己也會有讓女生避之不及的一天，有些無奈。
“待會兒騎車很冷，擋腿，不然把你吹感冒了我良心難安?！彼岩路h(huán)抱著書的手臂上，拿出手機去掃碼。
挑了一輛雙人單車，拍拍后座：“上來?！?/p>
他的聲音很平淡，可遇衡總?cè)滩蛔≡谛睦锩阑难s。腳尖一踮，輕輕坐了上去，將他的外套搭在腿上。
柯影聽著身后的動靜，確認她準備好了以后，腳下用力一踩。
出發(fā)的第一下速度有些不平衡，車子歪歪扭扭，然后緩緩變成了一條直線，沿著一排一排的樹沖下去。
耳邊響聲一片，讓人分不清那是風聲還是樹影搖曳。遇衡看著他的背影，黑色頭發(fā)在風中揚起，高高聳起的肩胛骨，拉直的肩背透出一股力量感。
盡管遇衡的一切都被框于方正的天地里，少言寡語，也從來不會大笑，但盯著柯影的背影，是她的所有習慣中，最深的一條。
生命中有許多立下的誓言，并為此吃了很多的苦，皆與這個人有關。而他一概不知。
遇衡不是不知道過去那段要么被挖掘，要么被棄之，但她無法拋棄。已經(jīng)適應了那段記憶為她所帶來的氣息和節(jié)奏，與內(nèi)心一直淪陷，以此來保持起伏和脈動。
就再貪心一下下，哪怕一個片刻。
天空中，一世紀的星辰正在躍躍欲試，一閃一閃的光亮，如同她心底呼之欲出的情愫。
*
柯影把人送到宿舍樓下，還有更晚歸的人正邁著不緊不慢地步伐朝宿舍走，邊走邊打量。
有柯影那樣一張醒目的臉，即便是在晚上，一些人的眼神都亮得像探照燈。遇衡跳下車，趕緊把外套還給他，匆匆忙忙幾乎是逃一樣低頭刷卡進門。
寢室里的人都已經(jīng)洗漱完，各自拿著手機或平板看劇刷短視頻。剪晶晶見遇衡回來的這么晚，問了一句：“你干嘛去了？”
“圖書館自習?！庇龊夥畔率种械臅?，拿上衣服去洗澡。
粟婷說：“松蘿你今天沒去真是可惜了，有煙火，超級好看?！?/p>
剪晶晶說道：“柯大帥哥也沒去，不知道臨時有什么事。下次再一起去看看吧，嘉怡，記得下次把你竹馬一定釣出去，你吃肉也讓我們聞一聞香味嘛?！?/p>
只要有女生在的地方，熱鬧的打趣聲就不絕于耳。
遇衡關上浴室的門，先用水洗了把臉。水珠在臉上滾落，來不及擦拭她就抬起頭看自己的臉，滾燙的熱度藏在肌膚底下，又快要隱隱冒出來。
快速的新陳代謝讓臉恢復到充滿膠原蛋白，看不出一絲曾有痤瘡大量遍布的痕跡。尖尖的下頜棱角像斷在脖頸，總有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從鏡子里，遇衡看見了自己眼睛里的渴望，正轟轟烈烈地長出新的春天。
怪物一樣的小綠芽，每一個節(jié)點，都暗藏深意。
她還是……忍不住想靠近他。
有沒有可能發(fā)生點別的？
畢竟她不再是那個滿臉痘痘自卑到不敢抬頭看人的女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