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雨尋魂青崖找到那個書生轉(zhuǎn)世時,正撞上一場江南暮雨。雨絲纏綿,
沾濕了他一身奔波千里的風(fēng)塵。他循著那一縷微弱了百年的魂息,停在一處破敗院落前,
柴門虛掩,里頭死氣混著藥味,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他推門的手竟有些遲疑。百年尋覓,
丹府里溫養(yǎng)的那半顆蛇丹因感應(yīng)到舊主氣息而隱隱發(fā)燙,
可眼前這景象……與他想象中恩人轉(zhuǎn)世該有的福報圓滿,相差太遠。屋內(nèi)比院外更顯凄清,
一盞油燈如豆,勉強照亮榻上形銷骨立的人。面色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唇上不見半點血色,
呼吸輕得幾乎要聽不見,唯有微蹙的眉心里似乎還鎖著一點未散的執(zhí)念,
證明這人還吊著最后一口氣。是他。魂息做不得假,那張臉即便病氣侵蝕,
也依舊能辨出百年前清俊的輪廓。青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把,鈍痛漫開。
當(dāng)年山神廟里,書生為他擋下那幾乎致命的一箭時,血染青衫,也是這般蹙著眉,
卻還笑著讓他快走。如今,他來了,恩人卻又要走了?“不行……”青崖低聲自語,
指尖微顫。他修行千年,等的就是這一刻。豈能眼睜睜再看這人死在自己前頭?再無猶豫。
他上前,小心翼翼地將人扶起,掌心抵上那冰冷單薄的背心。精純妖力如暖融春溪,
汩汩渡入那具枯竭的身體。半數(shù)修為,說舍便舍了。過程持續(xù)了整整一夜。窗外雨歇又起,
屋內(nèi)燈花爆了又熄。當(dāng)日光熹微,透過窗紙落入室內(nèi)時,青崖臉色泛白,額角沁出細汗,
才緩緩撤掌。榻上的人臉上終于有了活氣,長睫顫動,緩緩睜開眼。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眸子,
初時還帶著幾分病弱的迷茫,水汽氤氳,映出青崖關(guān)切的臉龐。他眨了眨眼,
聲音干澀微弱:“是…公子救了我?”青崖壓下因損耗過甚而翻涌的氣血,
放緩聲音:“故人相見,不必言謝。”“故人?”他喃喃,眼底疑惑更重,
卻乖順地沒有多問,只虛弱地彎了彎唇角,“在下沈清塵……多謝公子再造之恩?!鄙蚯鍓m。
青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2 夜寒纏身最初的幾日,沈清塵虛弱得下不了榻,
喂藥進食皆需青崖親手照料。他總是溫順配合,偶爾抵唇低咳,眼尾便泛起薄紅,
看得青崖那點因修為損耗而生的虛乏都化成了更深的憐惜??蛇@憐惜,
在沈清塵能勉強下地后的某個夜里,陡然變了味。夜涼如水。青崖正于榻上調(diào)息,
試圖彌補那半數(shù)修為的空缺,房門卻被輕輕推開一道縫。一道單薄身影悄無聲息地溜進來,
帶著滿身夜寒,熟門熟路地摸到他的榻邊,掀開他的被子就鉆了進來。青崖渾身一僵,
妖力差點逆行:“?!”那具微涼的身體卻得寸進尺地貼上來,手腳并用地纏住他,
下巴擱在他肩窩,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喟嘆:“恩公…冷……”是沈清塵。青崖頭皮發(fā)麻,去推他:“沈公子!
你這是做什么?回去睡!”沈清塵卻抱得更緊,聲音帶著睡意朦朧的鼻音,
壯:“冷……抱著恩公暖和一些……恩公身上好舒服……”青崖:“……”他一條冷血蛇妖,
舒服什么舒服!他想將這登徒子掀下去,可掌心觸及那單薄寢衣下似乎仍顯脆弱的脊背,
又硬不下心腸。更何況,這人呼吸漸沉,竟像是真的就這么毫無防備地在他懷里睡著了。
溫?zé)岬暮粑鬟^頸側(cè),帶來一陣詭異的戰(zhàn)栗。青崖僵著身子,一夜無眠。自此,夜夜如此。
任憑青崖如何鎖門、警告、講道理,甚至冷臉,沈清塵總有辦法在深夜精準(zhǔn)地出現(xiàn)在他榻上,
用那副病弱美人的皮囊,理不直氣也壯地實施“報恩取暖”?!岸鞴?/p>
心口疼……怕是舊疾犯了,需得貼著恩公才能緩一緩……”“恩公,又做噩夢了,
嚇醒了一身冷汗,好冷……”“恩公……”青崖從最初的震驚無措,到后來的麻木習(xí)慣,
偶爾竟會覺得,懷里多個暖烘烘、呼吸清淺的人形掛件,似乎……也沒那么難以忍受。
甚至在某夜沈清塵因雷聲瑟瑟發(fā)抖時,下意識地將人攬緊了些。這不對勁。很不對勁。
他是來報恩的,不是來給人當(dāng)暖床抱枕的!
可每當(dāng)他對上沈清塵那雙因“病弱”而水光瀲滟、顯得格外無辜的眼睛,
所有斥責(zé)的話便又咽了回去。罷了,終歸是欠他的。況且他身子弱,
或許……是真的怕冷怕雷呢?3 娘子是蟒這份自欺欺人的“罷了”,
在一個紅衣女子持劍打上門來的午后,徹底碎裂?!把?!給我滾出來!”女子聲音凌厲,
裹挾著毫不掩飾的殺意。青崖閃身出院,只見一紅衣女子立于院中,杏眼圓睜,
手中長劍直指他面門。“你是何人?”“我是這孽徒的師姐,林薇!”女子冷笑,
目光如刀刮過青崖全身,“你好深的修為,好蠢的心!真當(dāng)半身修為能救個死人?
那混賬東西根本是在裝病騙你!”青崖心頭猛地一沉:“你說什么?”“我說你那‘恩人’,
我那天生靈脈有缺、修為難進的好師弟沈清塵,不知從哪兒得知你這條傻蛇要來報恩,
故意弄出一副要死的樣子引你上鉤,騙你修為補他自身!”林薇字字誅心,
“他是不是夜夜纏著你?那是在運轉(zhuǎn)功法,偷吸你的本源妖力!速將蛇丹交出來,
我或可饒你不死!”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青崖耳中。裝???騙修為?
偷襲妖力?那些夜夜的相擁,耳畔委屈的囈語,依賴的姿態(tài)……全是假的?全是算計?
丹府內(nèi),那剩余半顆蛇丹因他的情緒激蕩而劇烈震顫,妖氣控制不住地溢散而出。
他緩緩轉(zhuǎn)頭,看向聞聲從屋內(nèi)走出來的沈清塵。那人依舊是一身素白寢衣,
面色似乎因被打擾而帶著些許蒼白,倚著門框,弱不禁風(fēng)地望著他,
眼神里滿是擔(dān)憂和無辜:“恩公,師姐她……”“她說的,”青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得掉渣,
每個字都冒著森然寒氣,“是不是真的?”沈清塵眸光微閃,張了張口,還未出聲,
林薇已不耐喝道:“跟他廢什么話!蛇妖,交出蛇丹!”話音未落,她劍尖一抖,
竟直取青崖丹府所在!殺意臨身,背叛的怒火與百年癡尋成了笑話的羞憤瞬間沖垮理智!
“吼——!”一聲非人的怒嘯震徹院落!磅礴妖氣沖天而起,青芒爆閃中,修長人身驟變!
衣衫盡裂,一條水桶粗細、鱗甲森然的青色巨蟒悍然盤踞院中,蛇首高昂,豎瞳猩紅,
死死鎖定門前那抹白色身影!他現(xiàn)原形了。在這欺騙與殺機之下。
林薇被那恐怖妖氣逼得連退數(shù)步,臉上閃過駭然。一片死寂里,
卻響起一聲不合時宜的、清晰無比的抽氣聲。并非恐懼,而是……驚嘆?
只見那倚門而立的沈清塵,臉上哪還有半分虛弱無辜。他微微睜大了眼,
看著眼前那鱗甲熠熠、充滿力量與野性美的龐大蛇軀,眼底像是驟然落進了星河,亮得驚人。
在那雙冰冷蛇瞳的怒視下,在師姐驚駭?shù)哪抗庵?,他竟一步一步,朝著巨蟒走去?/p>
臉上非但無懼,反而緩緩綻開一個極致興奮、近乎癲狂的笑容。他伸出舌尖,
舔了舔莫名有些干澀的唇,聲音帶著發(fā)現(xiàn)稀世珍寶般的顫栗狂喜,一字一句,
清晰無比地砸入死寂的空氣:“原來……”“娘子是條大蟒啊——”他眼睛亮得幾乎灼人,
語氣甜膩得發(fā)顫,混著毫不掩飾的癡迷。“我更愛了。”青崖,或者說,
那盤踞院中的青色巨蟒,那對猩紅的豎瞳罕見地滯住了。滔天妖氣都為之一頓,
仿佛被這石破天驚的一句硬生生掐住了七寸。娘子?大蟒?更愛了?這凡人是不是被嚇瘋了?
!還是他聽錯了?一旁的林薇剛從那駭人妖氣中掙扎著站穩(wěn),聞言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氣得劍尖都在抖:“沈清塵!你失心瘋了不成?!那是千年蛇妖!一口就能吞了你的蛇妖!
”她轉(zhuǎn)而怒視巨蟒,試圖重新凝聚氣勢:“妖孽!你看他這瘋癲樣子!
還不快——”話音未落,只見沈清塵非但沒退,反而又往前湊了兩步,
幾乎要碰到巨蟒冰冷滑膩的鱗片。他仰著臉,那雙此刻亮得驚人的眼睛里,
倒映著巨蟒猙獰的頭顱,卻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狂熱的癡迷。“師姐,你懂什么?
”他語氣甚至帶著點嫌棄,仿佛林薇打擾了他欣賞什么絕世珍寶,
“這才是……這才是真正的強大,真正的美!”他伸出手,似乎想觸摸那鱗片,
又因那彌漫的兇戾之氣而稍稍遲疑,指尖在空中眷戀地描摹著巨蟒的輪廓,“恩公……不,
娘子……你原形真是……雄偉不凡?!薄昂稹?!”青崖終于從那種荒謬的僵滯中回過神來,
被這句“娘子”和“雄偉不凡”激得怒嘯一聲,腥風(fēng)撲面,吹得沈清塵衣袂亂飛,發(fā)絲狂舞。
可他只是瞇了瞇眼,笑容越發(fā)燦爛,甚至帶著點陶醉:“娘子連口氣都如此霸道!
”林薇:“……”她怕是也要瘋了。青崖巨大的蛇尾煩躁地一甩,轟隆一聲,
院中一棵老槐樹應(yīng)聲而斷,木屑紛飛。他死死盯著腳下這個渺小卻異常詭異的人類,
豎瞳里怒火與極其罕見的無措交織。殺了他?這騙子騙他修為,騙他真心,罪該萬死!
可……殺一個管他叫“娘子”、對著他原形流口水的瘋子?
這感覺簡直詭異得讓他鱗片都要倒豎!而且,那半數(shù)修為……確實還在這家伙體內(nèi),
與他殘余的妖力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糟糕的聯(lián)系,讓他一時竟有些難以真正下殺手。
就在這詭異的對峙間,沈清塵忽然蹙了蹙眉,抬手捂住了心口,身體微微晃了晃,
臉色也白了幾分,方才那狂熱興奮褪去,
娘子……我、我有些不適……許是方才被師姐的劍氣驚著了……”青崖:“……”林薇:“?
??”你剛才對著大蟒發(fā)瘋的時候可不像被驚著了!
4 騙局揭曉可青崖那冰冷的豎瞳卻下意識地縮了縮。盡管知道這九成九又是裝的,
但那與自身修為同源的力量在對方體內(nèi)波動,那種細微的牽扯感做不得假。
這騙子方才確實硬扛了他的妖威和師姐的劍氣,本就虛弱的身體怕是真受了些震蕩。
巨蟒龐大的身軀猶豫了。沈清塵覷著他的神色,得寸進尺地伸出手,
指尖輕輕碰了碰冰涼的鱗片邊緣,聲音軟得能滴出水:“娘子……抱抱……”“轟——!
”青崖整個蛇都不好了!抱抱?!拿什么抱?!拿他這水桶粗的蛇身把他絞起來嗎?!
奇恥大辱!簡直是奇恥大辱!他修行千年,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詭計多端、愛好還如此刁鉆的人類!怒極之下,他周身妖光再盛,
龐大的蛇軀在光芒中急速縮小,最終化回了人形。只是臉色鐵青,眼角泛紅,呼吸急促,
顯然是氣得不輕,連衣衫都因方才的爆發(fā)而略顯凌亂。他剛一站定,
沈清塵就眼巴巴地貼了過來,試圖故技重施往他懷里鉆:“還是這樣好抱……”“滾開!
”青崖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揮開他,力道之大讓沈清塵踉蹌著倒退了好幾步,撞在門框上,
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青崖指尖一顫,硬生生別開眼不去看他那可能又是裝出來的痛苦表情,
冰寒的目光射向一旁同樣被這一連串變故搞得目瞪口呆的林薇。“你,
”他聲音冷得能凍結(jié)空氣,“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林薇看看面沉如水、妖氣未散的青崖,
又看看倚著門框、捂著手臂、眼神卻依舊黏在青崖身上的師弟,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白眼的沖動。“也罷,既然這孽障自己都不惜暴露,
我也沒什么好瞞的了。”她收了劍,沒好氣地開口,“我這師弟,天生靈脈有缺,修行艱難,
卻偏偏癡迷強大妖物,尤其是蛇蟒之屬。
”她嫌棄地瞥了一眼沈清塵:“不知他從何處古籍得知,有一條千年蛇妖欠了他前世大恩,
近期會來報恩。他便算計好了時間,自導(dǎo)自演了一出彌留之際的戲碼,騙你心軟,哄你修為。
那夜夜糾纏,不過是為了運轉(zhuǎn)他那邪門功法,更好地汲取你的妖力,彌補自身靈脈罷了。
”每一個字都像巴掌,狠狠扇在青崖臉上。和他猜測的幾乎分毫不差?!八镜挠媱潱?/p>
怕是吸干你的修為,再奪了你的蛇丹,一舉補全缺陷,甚至可能修為大漲?!绷洲崩湫?,
“只可惜,他算漏了一點——你這蛇妖竟肯直接舍出半數(shù)修為,力量遠超他預(yù)期,
他那破身子一時消化不動,反而與你妖力暫時糾纏,讓他露了破綻,也讓我追查到了痕跡。
”青崖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沈清塵卻忽然輕聲插話,
眼神依舊黏在青崖臉上,
語氣甚至有點委屈:“師姐胡說……我后來……就沒想吸干娘子的修為……”“閉嘴!
”青崖和林薇同時喝道。沈清塵癟癟嘴,不說話了,只拿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瞅著青崖。
青崖胸口劇烈起伏,只覺得百年修行積攢的冷靜全在這一日耗盡了。他盯著沈清塵,
一字一句問道:“所以,你早知道我是妖?早知道我是來報恩的?一切都是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