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的一天。
李威從市里回來。這次,他包了一輛小貨車。
車上,卸下來一個巨大的、糊著木框的紙箱子。
全村的小孩和老人都被吸引來了,圍在李威家院子外,嘰嘰喳喳,議論紛紛。
“啥東西啊?這么大?”
“好像是……電視機?”
“電視機?我的娘誒!黑白的?”
“看著箱子不像……”
李威指揮著司機和幫忙的伙計,小心翼翼地把紙箱抬進屋里。
秀娟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地看著,手指緊緊絞著圍裙。
拆箱。
一臺十四英寸的、外殼是黑亮塑料的電視機顯露出來。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屏幕,是彩色的!
“彩電!是彩電!”外面有見識的年輕人尖叫起來。
“老天爺!彩色電視機!全縣城怕是都沒幾臺吧?”
“李威這龜孫……真發(fā)達上天了!”
人群徹底轟動了。羨慕、嫉妒、驚嘆、難以置信……各種目光幾乎要把他家低矮的院墻推倒。
接通電源,拉出天線。
屏幕上閃過一片雪花點,然后,調(diào)了幾個頻道之后,突然出現(xiàn)了清晰的圖像!是省臺的新聞節(jié)目!主持人穿著紅色的衣服,嘴唇是鮮紅的,背景是藍色的!
真的是彩色!
院子里外,驚呼聲此起彼伏。
李威看著這臺在這個時代堪稱奢侈品的彩電,表情平靜。這只是開始。他需要一個了解外界信息的窗口,這東西必不可少。
他調(diào)試好信號,轉(zhuǎn)身,想對秀娟說點什么。
卻看到秀娟站在人群之外,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身體微微發(fā)抖,眼神空洞地看著那臺散發(fā)著魔幻光線的彩色電視機,像是看到了什么吃人的怪物。
晚上,熱鬧散去。
破舊的土坯房里,那臺彩色電視機開著,正在播放一部港產(chǎn)電視劇,屏幕上的男女主角衣著光鮮,愛恨糾纏,色彩鮮艷得不真實。
這超現(xiàn)實的畫面,與屋里昏暗的煤油燈(村里還沒通電)、斑駁的土墻、破舊的家具,形成了詭異而強烈的對比。
李威靠在嶄新的寫字臺旁,看著新聞,腦海里盤算著下一步去南方考察的計劃。
秀娟坐在炕沿上,低著頭,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
電視劇播完了,開始放晚間新聞。
新聞里,恰好播報著一則消息:“……近日,我市公安機關(guān)成功破獲一起特大投機倒把案,涉案金額高達十余萬元,主犯王某等人已被依法逮捕,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播音員字正腔圓,聲音冰冷。
秀娟猛地一顫,像是被子彈擊中。
她抬起頭,看向電視屏幕,上面正出示著“贓物”——一堆電子表、尼龍襪、還有成捆的現(xiàn)金。
她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瞳孔收縮,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李威注意到了她的異常,皺了皺眉,拿起遙控器換了個臺:“沒什么好看的?!?/p>
“咔噠。”電視屏幕暗了下去。
屋里只剩下煤油燈微弱跳躍的光芒。
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
“噗通”一聲。
秀娟從炕沿上滑下來,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李威嚇了一跳,愕然轉(zhuǎn)身:“你干什么?起來!”
秀娟抬起頭,臉上早已淚水縱橫。淚水沖垮了她最后的一絲強裝鎮(zhèn)定,只剩下全然的崩潰和恐懼。她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聲音嘶啞,帶著泣不成聲的絕望:
“李威……建國……當家的……”
她語無倫次地叫著他的名字,雙手死死抓著自己的褲腿,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
“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你放過我吧……我們離婚吧……”
“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死了……”
“你突然這么有錢……比你沒錢的時候……還要嚇人一千倍,一萬倍……”
“我天天做噩夢……夢見你被槍斃……夢見我也被抓進去……”
“這錢……這電視……它們會吃了我們的……嗚嗚嗚……”
她再也說不下去,整個人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里充滿了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懼和絕望,在破舊的土坯房里凄厲地回蕩著。
煤油燈的燈花啪地爆了一下。
窗外,夜色如墨,萬籟俱寂。
只有女人絕望的哭聲,和那臺沉默的、在黑暗中反射著微光的彩色電視機,見證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李威站在原地,看著腳下崩潰痛哭的妻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窗外,1990年的寒風(fēng),呼嘯著刮過蒼茫的北方大地。
李威的手還僵在半空,秀娟崩潰的哭嚎聲像冰冷的錐子,一下下鑿著他前世練就的、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心防。那哭聲里裹挾的,不是矯情,不是試探,而是最原始、最赤裸的、對毀滅性未來的恐懼。
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在她顫抖的脊背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緩緩收回手,插進新買的勞動布褲兜里。那里面放著厚厚一沓鈔票,剛從南方倒騰一批緊俏電子元件賺來的,還帶著人體的微溫??纱丝?,這錢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皮膚。
離婚?
他穿越而來,拼命賺錢,改變這赤貧的現(xiàn)狀,潛意識里,何嘗不是為了彌補前世對那個模糊身影的虧欠,何嘗不是想扭轉(zhuǎn)“自己”留給這個女人的悲慘命運?
可結(jié)果呢?他把她嚇壞了。嚇到寧愿退回那個饑寒交迫、動輒打罵的深淵,也不要這突如其來、讓她無法理解的“富貴”。
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煩躁席卷了他。比連軸轉(zhuǎn)談判七十二小時還累。這是心累。
他看著匍匐在地、哭得幾乎背過氣的女人,沉默了很久。屋外的風(fēng)聲似乎都小了,像是在窺探屋內(nèi)的這場僵局。
終于,他開口,聲音沙啞,卻刻意放緩了語調(diào),試圖壓下那份商海搏殺里帶來的不容置疑:
“起來。地上涼?!?/p>
秀娟的哭聲頓了一下,隨即是更劇烈的顫抖,反而把自己縮得更緊,臉死死埋在地面的塵土里,嗚咽聲悶悶地傳出來。
李威皺了眉。他知道,語言在此刻蒼白無力。
他不再多說,上前一步,彎腰,一只手抓住她細瘦的胳膊,另一只手不由分說地攬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將她從地上半提半抱了起來。
秀娟驚叫一聲,像是被火鉗燙到,拼命掙扎,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眼神里是全然的驚恐,仿佛他要把她拖去刑場?!皠e碰我!你別碰我!求你了……”
她的力氣小得可憐,那點掙扎于李威而言如同蚍蜉撼樹。但他還是頓住了動作,箍著她胳膊的手卻沒收力,不容她再滑落下去。
“聽著,王秀娟。”他盯著她的眼睛,語氣沉了下去,帶著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冷硬的威嚴,“錢,是正路來的。我再說最后一遍。違法掉腦袋的事,我不干。”
他目光掃過那臺在黑暗中默立的彩電,語氣更冷:“這東西,以后家家戶戶都會有。不值什么?!?/p>
“至于離婚……”他嗤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她聽不懂的嘲弄,“我現(xiàn)在沒這閑工夫折騰這個。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了,也砸不著你。”
他說完,松開了手。
秀娟脫力地后退兩步,后背抵著冰冷的土墻,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臉上淚痕交錯,呼吸急促,顯然并沒被這幾句話說服,但那冰冷的語氣和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暫時壓垮了她崩潰的神經(jīng)。她只是瑟瑟發(fā)抖,不再哭嚎,像一只被暴雨打懵了的雀兒。
李威不再看她,轉(zhuǎn)身從墻角的磚縫里掏出那包錢,又從那舊報紙包里點出一千塊,扔在炕上。
“這錢你收著。明天我去市里,可能要過段時間回來。家里缺什么,自己買。沒人會來找你麻煩?!彼Z氣平淡,像是在交代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公事。
說完,他吹熄了煤油燈,屋里瞬間被黑暗吞沒,只有窗外一點慘淡的月光勾勒出家具的輪廓。
他摸黑脫了鞋,扯過新被子,翻身躺到了土炕的另一頭,背對著她。
黑暗中,秀娟僵硬地靠著墻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雙腿麻木,才慢慢地、一點點地挪到炕邊。她沒敢碰那沓錢,也沒敢躺下,就那么抱著膝蓋,蜷縮在炕沿上,睜著空洞的眼睛,在無邊的黑暗和恐懼里,聽著身邊男人逐漸變得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聲,一夜無眠。
第二天天不亮,李威就起來了。他洗漱完畢,看了眼依舊蜷在炕角、睜著眼睛、像尊失去生氣的木偶般的秀娟,什么都沒說,拎起昨晚就收拾好的一個舊提包,推門走了出去。
院門開合的聲音驚動了秀娟,她猛地一顫,像是從噩夢中驚醒。
屋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有滿屋子嶄新卻讓她窒息的東西,以及炕上那沓刺眼的鈔票。
她慢慢地爬過去,手指顫抖地碰了碰那沓錢,又像被燙到一樣縮回。她環(huán)顧四周,新衣柜、寫字臺、暖水瓶、半導(dǎo)體收音機,還有那臺黑色的、屏幕深不見底的彩色電視機……
每一件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那個男人的“本事”,也每一件都在加劇她的恐懼。
她猛地跳下炕,沖過去用力扯下電視機的電源線,又用一塊破布狠狠蓋住屏幕,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吃人的魔怪。
然后,她回到炕上,抱起那床舊被子,把自己整個蒙了起來,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
李威到了市里,他的“威達商貿(mào)行”已經(jīng)小有規(guī)模。租下的門面不再是最初那個小攤位,而是換了個更寬敞的臨街店鋪。店里請了三個伙計,都是他從農(nóng)村招來的小伙子,手腳麻利,眼神里透著對老板近乎崇拜的敬畏。
李威的生意經(jīng),對這個時代而言,太過超前。他不僅倒賣南北貨,更開始有意識地整合信息。
他讓伙計去記錄每天哪種商品問的人最多,哪種特產(chǎn)最好賣,價格波動如何。他開始接觸市里一些小廠的負責(zé)人,幫他們分析產(chǎn)品銷路,甚至牽線搭橋,用從中收取傭金的方式,悄然編織著自己的商業(yè)網(wǎng)絡(luò)。
他的目光,已經(jīng)投向了更南邊。深圳、珠海。那里的熱潮,正以驚人的速度席卷全國。他需要親自去一趟,嗅一嗅風(fēng)里的味道,抓住更大的機會。
但家里那個女人的狀態(tài),像一根無形的線,絆了他一下。
他想了想,叫來店里最機靈也最穩(wěn)重的伙計,名叫狗子的小年輕。
“狗子,你回李家溝一趟?!崩钔f給他五十塊錢和一些糧票,“去看看我家里……看看你嫂子,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別聲張,看看就行?;貋砀嬖V我?!?/p>
狗子接過錢,用力點頭:“老板放心!保證辦好!”
兩天后,狗子回來了,臉色有些古怪。
“老板,嫂子……嫂子她沒事?!惫纷訐现^,“就是……就是好像不太出門。我假裝路過,扒墻頭看了眼里屋,那電視……好像拿布蓋著呢。院里晾的衣服,還是舊衣服,您上次買的新褂子,沒見穿。”
李威正在撥算盤的手停了一下,眼神沉了沉。
“還有,”狗子壓低聲音,“村里人說閑話的不少。都說您這錢……來得邪乎。還有人說……說嫂子一個人在家,怕是……守不住……”
李威猛地抬眼,目光銳利如刀。
狗子嚇得一縮脖子,趕緊補充:“我就聽聽!我沒瞎說!老板您別生氣!”
李威沉默了片刻,揮揮手讓狗子出去。
他點起一支煙,站在窗前,看著外面街上熙攘的人群。九十年代初的活力與混亂交織,空氣中彌漫著欲望和不安分的躁動。
他知道流言蜚語的可怕。更知道一個被恐懼壓垮、獨守空房的女人,在這種環(huán)境下會面臨什么。
他掐滅煙,做出了決定。
幾天后,李威再次回到了李家溝。這次,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身后跟著狗子和另一個伙計,還開著一輛租來的、在鄉(xiāng)下絕對罕見的130小卡車。
卡車的車斗里,放著兩臺嶄新的、漆成深綠色的機器。
村里再次轟動了。比上次抬進彩電還要轟動。
“李威又弄回來啥了?”
“那是……發(fā)電機?”
“還有一臺……是水泵?”
李威指揮著伙計和聞訊趕來、看熱鬧的村民,在自家院子角落搭起個簡易棚子,安裝那臺柴油發(fā)電機。又帶著人去村口那口老井旁,安裝壓力水泵,接上早就買好的、鋪設(shè)好的塑料水管。
“威子,你這是要干啥呀?”有相熟的老漢忍不住問。
“發(fā)電,抽水?!崩钔院喴赓W,手里忙著接線,“以后晚上能點電燈,院里能自來水。”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巨大的驚嘆和議論聲。電燈?自來水?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村長家都還沒用上自來水呢!
“這得花多少錢啊……”
“李威這真是發(fā)了橫財了!”
“嘖,太高調(diào)了,太高調(diào)了……”
各種目光聚焦在李威身上,羨慕、嫉妒、敬畏、懷疑……復(fù)雜難言。
秀娟站在屋門口,看著男人在院子里忙碌,看著那兩臺冰冷的、轟隆隆作響的機器,看著清澈的水從水管里嘩嘩流出來,看著夜幕降臨時,屋里那個刺眼的電燈泡發(fā)出比煤油燈亮堂十倍、卻讓她更加心慌的光芒……
她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盡。
她不懂這些機器。她只知道,這又是一件件“不正?!钡?、需要花很多很多“不正常”的錢的東西。它們發(fā)出的噪音和光芒,像是一張巨大的網(wǎng),把她牢牢罩在這令人窒息的“富貴”里,無所遁形。
李威忙完,打發(fā)走了伙計和看熱鬧的人。院子里安靜下來,只有發(fā)電機在角落發(fā)出沉悶的嗡鳴。
他走進屋,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流沖洗手上的油污。電燈明晃晃地照著屋里的一切,纖毫畢現(xiàn),也照得秀娟臉上的驚恐無所適從。
“以后挑水省事了?!彼λκ?,語氣平常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秀娟嘴唇哆嗦著,看著那嘩嘩流水的水龍頭,又看看窗外那個發(fā)出怪響的機器,最后目光落在李威臉上,聲音帶著哭腔:“這……這又花了多少……關(guān)了它行不行?我害怕……太吵了……太亮了……”
李威擦手的動作頓了頓,看向她。電燈光下,她眼下的青黑和憔悴無所遁形。
他忽然有些理解她的恐懼了。對于一個習(xí)慣了黑暗和寂靜的人來說,突然的光明和喧囂,本身就是一種侵略。
但他不打算妥協(xié)。他需要光,需要動力,需要信息。他不可能再退回那個點煤油燈、挑水吃的原始狀態(tài)。
“習(xí)慣就好。”他語氣硬邦邦的,帶著不容置疑,“亮堂點,干凈?!?/p>
他走到炕邊,看到那床新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角落,炕上鋪著的,還是那床破舊的褥子。他買回來的新衣服,也依舊原封不動地塞在衣柜里。
他眉頭擰緊,心里那點剛升起的理解又被煩躁取代。
“東西買來就是用的。收著能下崽?”他語氣重了些。
秀娟嚇得一抖,低下頭,手指死死摳著門框,不敢再說話。
這一夜,發(fā)電機響了一夜。
電燈亮了一夜。
秀娟睜著眼,縮在炕角,聽著機器的轟鳴,看著刺眼的燈光,一夜未眠。
李威卻睡得很沉。他太累了。南方之行迫在眉睫,許多準備工作需要做。
第二天,李威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南下。他把狗子留下看店,帶了另一個更活絡(luò)的伙計同行。
臨走前,他又點出一千塊錢,放在秀娟面前。
“我要去南方出差,一個月左右回來。這錢你拿著。”他看著她驚恐瞪大的眼睛,補充了一句,語氣放緩,卻帶著某種警告的意味,“該吃吃,該穿穿。別讓我回來,看到你還是這副樣子。聽見沒?”
秀娟看著那沓錢,又看看男人深不見底的眼睛,身體僵硬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