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林溪被一陣輕輕的叩門聲喚醒。
開門一看,阿瑤站在門外,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油茶,臉上帶著些許不自在:“阿媽說昨天客人喝多了,今早喝碗油茶會舒服些。”
林溪確實(shí)有些宿醉的頭痛,感激地接過陶碗。油茶的香氣濃郁獨(dú)特,微微的苦澀后是回甘。
“謝謝,你們太周到了?!?阿瑤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欲走,又似乎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這個...給你。”
林溪打開布包,里面是那條彩線編成的手鏈,正中綴著一顆小巧的銀珠,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光澤。
“這是?” “薩瑪節(jié)的禮物,”阿瑤語氣輕快,眼神卻有些閃爍,“戴上它,薩瑪會保佑你在侗寨平安快樂?!?/p>
林溪注意到阿瑤手腕上戴著一條相似的手鏈,只是沒有那顆銀珠。他心中一動,鄭重地將手鏈戴在左腕上:“很好看,我會一直戴著的?!?/p>
阿瑤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很快又抿住了:“快喝油茶吧,涼了就不好喝了。今天我要去梯田插秧,你自己安排吧。”
喝完油茶,林溪感覺確實(shí)精神了許多。他下樓時,阿瑤已經(jīng)背著竹簍準(zhǔn)備出門,頭上戴著一頂寬檐竹帽,褲腿挽到膝蓋,露出結(jié)實(shí)的小腿。
“插秧?我能去看看嗎?”林溪問。
阿瑤有些驚訝:“太陽很大,梯田里都是泥水,你們城里人受不了的。”
“別小看城里人啊,”林溪笑道,“就當(dāng)是體驗(yàn)生活了?!?/p>
阿瑤猶豫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那你要聽我指揮,別把秧苗插壞了?!?/p>
去往梯田的路上,林溪了解到由于寨子里很多年輕人都外出打工,農(nóng)忙時節(jié)人手不足,家家戶戶互相幫工。今天輪到阿瑤家插秧,鄰居們都會來幫忙。
梯田如綠色的階梯般沿著山勢層層而下,在晨霧中宛如仙境。田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忙碌,男女老少都有,大家一邊干活一邊說笑,氣氛熱烈。
阿瑤遞給林溪一頂舊草帽和一雙高筒膠鞋:“換上吧,你的運(yùn)動鞋進(jìn)了泥水就廢了。”
林溪笨拙地?fù)Q上裝備,跟著阿瑤下到田里。冰涼的泥水瞬間淹沒到他的小腿,泥漿從膠鞋口滲入,感覺奇特而新鮮。
阿瑤示范如何分秧、插秧,手指靈巧地在泥水中舞動,一排排嫩綠的秧苗就整齊地立在了水田中。
“要保持間距,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疏,深度要適中...”阿瑤講解得很耐心。
林溪學(xué)著她的樣子,卻總是掌握不好力度,不是插得太淺秧苗浮起來,就是插得太深只剩個尖兒露在外面。阿瑤不時過來糾正他的動作,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把握力度。
“不急,慢慢來,”她的聲音在晨霧中顯得格外柔和,“插秧最忌心急。”
太陽升高了,溫度也隨之上升。林溪的額頭滲出汗水,腰背開始酸疼。他看著身邊那些侗族人,他們似乎不知疲倦,一邊勞作一邊唱歌說笑,節(jié)奏穩(wěn)定而從容。
休息時分,大家坐到田埂上喝茶吃點(diǎn)心。一位大嬸笑著用侗語對阿瑤說了什么,引得周圍人都笑起來。阿瑤臉紅紅地塞給大嬸一塊糯米糕,試圖堵住她的嘴。
“他們笑什么?”林溪小聲問。
阿瑤瞪了那群人一眼:“他們說你是來幫倒忙的城里公子哥,讓我別為難你了?!?/p>
林溪有些窘迫:“我確實(shí)幫倒忙了。” “沒有的事,”阿瑤急忙說,“初學(xué)者都這樣。你看,你這幾排插得越來越好了?!?/p>
確實(shí),隨著時間推移,林溪逐漸掌握了技巧,插的秧苗越來越整齊。雖然速度遠(yuǎn)不及其他人,但至少不再東倒西歪了。
中午,各家送來飯菜,大家在樹蔭下共享簡單的午餐。林溪餓極了,覺得普通的酸菜炒飯也格外美味。
阿瑤坐在他身邊,悄悄遞給他一個竹筒:“喝點(diǎn)這個,解乏的?!?/p>
竹筒里是清涼的草藥茶,帶著淡淡的甜味。林溪喝了一大口,感覺疲憊頓時減輕了許多。
“你們每天都這么勞作,不覺得辛苦嗎?”他問。
阿瑤想了想:“身體是累,但心里輕松。你看大家,一邊干活一邊唱歌說笑,時間過得快,也不覺得苦了。再說...”她望向?qū)訉犹萏?,“秋天看到金黃的稻谷,就會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林溪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想象著秋天這片梯田變成金色海洋的景象,忽然理解了阿瑤對這片土地的眷戀。
下午的勞作中,林溪逐漸跟上節(jié)奏。阿瑤不時投來鼓勵的目光,讓他莫名地有了動力。太陽西斜時,他們終于完成了整片梯田的插秧工作。站在田埂上回望,一排排嫩綠的秧苗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充滿生機(jī)。
“看,這里面有你的一份功勞。”阿瑤指著他們勞作過的田地說。
林溪心中涌起一種奇特的成就感,這是他坐在辦公室里從未感受過的——一種與土地相連的踏實(shí)感。
回寨子的路上,大家雖然疲憊卻心情愉快。歌聲再次響起,這次是一首輕快的勞動號子,節(jié)奏與步伐相和。林溪雖然聽不懂歌詞,卻能感受到其中洋溢的樂觀與活力。
快到客棧時,阿瑤放慢腳步,與林溪落在后面。
“謝謝你今天的幫忙,”她輕聲說,“其實(shí)大家都很驚訝,城里來的客人能堅(jiān)持一整天?!?/p>
林溪晃了晃手腕上的彩鏈:“有薩瑪保佑嘛?!?/p>
阿瑤笑了,夕陽照在她沾著泥點(diǎn)的臉上,格外動人。
回到客棧,林溪徹底清洗了一番,換上干凈衣服。下樓吃飯時,發(fā)現(xiàn)廳堂里格外熱鬧——今天來幫忙的鄰居們都留下來吃晚飯,以感謝林溪這個“城里客人”的幫忙。
長桌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大家輪流向林溪敬酒,雖然語言不通,但笑容和手勢已經(jīng)足夠表達(dá)善意。阿瑤坐在林溪身邊,不時幫他翻譯解釋。
“吳叔說你是他見過最不怕臟的城里人?!?“楊嬸問你在城市是做什么的,為什么手上有繭子?” 林溪解釋自己是做設(shè)計的,經(jīng)常做模型手工,所以手上有繭。阿瑤翻譯后,大家紛紛豎起大拇指。
飯后,老人們陸續(xù)離開,年輕人則留下來繼續(xù)聊天唱歌。有人拿來牛腿琴和蘆笙,即興演奏起來。幾個年輕人開始教林溪簡單的侗語。
“吃飯?jiān)趺凑f?” “記奧?!?“謝謝?” “嗟啦?!?“很美?” “賴喲?!?/p>
大家鼓掌稱贊林溪學(xué)得快。阿瑤在一旁看著他,眼中帶著笑意。
當(dāng)有人問“喜歡”怎么說時,阿瑤突然插話:“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干活呢。”巧妙地打斷了這個話題。
人群漸漸散去后,林溪幫阿瑤收拾廳堂。月光從窗口灑入,在地板上投下銀色的光斑。
“今天真的謝謝你,”阿瑤輕聲說,“大家都很喜歡你?!?“應(yīng)該我謝謝你們,讓我體驗(yàn)到這么特別的一天?!?阿瑤擦拭著桌子,忽然問:“城市里...是什么樣子的?真的到處都是高樓和汽車嗎?”
林溪拿出手機(jī),給她看深圳的照片。霓虹閃爍的都市夜景、擁擠的地鐵站、高聳入云的玻璃大廈、熱鬧的購物中心...
阿瑤一張張翻看,眼睛睜得大大的,時而驚嘆,時而疑惑。 “這么多人...不會覺得喘不過氣嗎?” “有時候會,”林溪承認(rèn),“但習(xí)慣了。”
阿瑤最后停留在一張照片上——黃昏時分從林溪公寓窗口拍去的城市天際線,萬家燈火如同落地的星辰。
“真漂亮,”她輕聲說,“但好像...很遙遠(yuǎn)?!?/p>
林溪看著她被手機(jī)屏幕光照亮的臉龐,忽然意識到對于阿瑤來說,城市就像另一個世界,如同侗寨之于三個月前的他一樣遙遠(yuǎn)而陌生。
“如果你有機(jī)會,想去看看嗎?”他問。
阿瑤沉默了一會兒,將手機(jī)還給他:“有時候想,但又怕。聽說城市很大,容易迷路?!?/p>
“有人帶就不怕了。” 阿瑤抬眼看他,目光中有某種林溪讀不懂的情緒:“是啊,有人帶就不怕了?!?/p>
收拾完畢,阿瑤送林溪到樓梯口。月光下,她手腕上的彩鏈和林溪腕上的那一對十分相似,只是少了那顆銀珠。
“晚安,”她說,“好夢?!?“晚安,阿瑤?!?/p>
上樓后,林溪站在窗前,看著月光下的侗寨。溪水潺潺,鼓樓靜謐地矗立,偶爾有狗吠聲打破寧靜。他撫摸著手腕上的銀鏈,銀珠觸感微涼。
樓下,阿瑤沒有立即回房。她坐在門檻上,望著同一輪月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彩鏈。
遠(yuǎn)處傳來隱約的歌聲,是那首《貝加爾湖畔》的調(diào)子,但詞改成了侗語:“多少年以后,如云般游走,那變換的腳步,讓我們難牽手...”
阿瑤輕聲跟著哼唱,眼中映著月光,明亮而濕潤。
那一夜,林溪夢見自己走在城市的霓虹燈下,手腕上的彩鏈發(fā)出柔和的光,指引著他前行。而路的盡頭,一個穿著侗族服飾的背影正在等待。
樓下,阿瑤從枕頭下拿出一本舊相冊,翻到一頁已經(jīng)泛黃的照片——一個穿著侗族服飾的年輕男子站在城市的霓虹燈下,笑容燦爛而陌生。
照片背面用鋼筆寫著一行娟秀的字跡:“愿你有勇氣走向更大的世界,也有理由回到最初的故鄉(xiāng)?!?/p>
阿瑤輕輕撫過那行字,嘆息聲淹沒在潺潺溪聲中。
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侗寨的夜晚,將兩個世界溫柔地連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