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瑪節(jié)第二天,侗寨的氣氛從莊重轉(zhuǎn)向歡騰。
清晨,林溪被一陣清脆的銀鈴聲喚醒。推開窗,只見姑娘們已經(jīng)穿戴齊整,繡花衣、百褶裙、銀項(xiàng)圈,在晨光中如同開屏的孔雀。她們?nèi)宄扇?,說說笑笑地往鼓樓廣場走去,裙擺搖動間銀鈴叮當(dāng)作響。
下樓時,阿媽正為阿瑤整理頭飾。今天的阿瑤格外不同——頭戴銀花冠,頸佩銀項(xiàng)圈,胸前掛著厚重的銀壓領(lǐng),腰間束著銀腰帶,整個人仿佛籠罩在銀光之中。
“今天是對歌比賽,”阿媽一邊為女兒調(diào)整銀冠一邊解釋,“姑娘們要拿出最好的行頭,比歌也比美?!?/p>
阿瑤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太重了,這一身起碼十斤。” “值得,”阿媽滿意地端詳著女兒,“咱們家的銀飾是寨子里做工最精細(xì)的?!?/p>
見到林溪,阿瑤眼睛一亮,隨即又害羞地垂下眼簾:“怎么樣?” “很漂亮,”林溪由衷贊嘆,“像...薩瑪下凡。” 阿瑤的臉頓時紅了,銀冠下的眼眸如水般漾動。
對歌比賽在鼓樓前的廣場舉行。各個寨子的歌隊輪流上場,男女分隊,即興對唱。歌詞或調(diào)侃或贊美,或提問或應(yīng)答,機(jī)智幽默,引得圍觀群眾陣陣歡笑。
林溪雖然聽不懂侗語,但從周圍人的反應(yīng)和阿瑤的簡單翻譯中,能感受到對歌的趣味。
“那邊小伙子唱的是:妹像山間清泉水,哥想捧起喝一口?!?“這邊姑娘回的是:泉水雖清怕有毒,哥的心事猜不透!”
輪到阿瑤所在的歌隊上場時,林溪不禁屏息。她們對面是鄰寨的小伙子隊,領(lǐng)唱的竟是之前插秧時見過的阿木。
阿木開口先唱,聲音洪亮:“銀冠閃閃亮人眼,問妹心屬哪一邊?” 阿瑤不慌不忙,應(yīng)聲回唱:“山有高低水有深,妹心自有秤一桿?!?/p>
圍觀的老人紛紛點(diǎn)頭稱贊,阿媽在一旁自豪地對林溪說:“阿瑤臨場應(yīng)對最快,寨里姑娘數(shù)第一?!?/p>
對歌持續(xù)了一個上午,最后難分勝負(fù)。按照傳統(tǒng),比賽不分名次,只圖歡樂。結(jié)束時,主持人宣布當(dāng)晚有“月下對歌”,青年男女可自由參加。
中午的長桌宴格外豐盛。林溪被安排在阿媽身邊,阿瑤則被姑娘們拉去同桌。但她的目光不時飄向林溪,每當(dāng)與他視線相接,便迅速移開,唇角卻噙著笑意。
飯后,阿瑤悄悄塞給林溪一個小布包:“晚上月下對歌時戴著這個?!?打開一看,是一對精致的銀耳扣,做成藍(lán)雀花的形狀。
“這是?” “月下對歌時,客人也要打扮,”阿瑤臉微紅,“這是我阿爸留下的,男式的。”
林溪心中一動,鄭重收下:“謝謝,我會珍惜的?!?/p>
下午是傳統(tǒng)技藝展示。阿媽主持織染比賽,阿瑤則參加繡花環(huán)節(jié)。林溪站在圍觀人群中,看著阿瑤飛針走線,手指如蝶翻飛,很快一方帕子上就出現(xiàn)了栩栩如生的月亮花。
比賽間隙,阿木湊到林溪身邊:“林哥,晚上月下對歌,你要不要也參加?” “我不會唱侗歌啊?!?“可以學(xué)簡單的調(diào)子,”阿木擠擠眼,“說不定有姑娘專門想對你唱呢?!?/p>
林溪下意識看向阿瑤的方向,發(fā)現(xiàn)她正假裝專注繡花,耳根卻紅得透明。
夕陽西下時,鼓樓前燃起了更大的篝火。月下對歌即將開始,年輕人個個精心打扮。林溪也換上了侗族便裝,戴上阿瑤給的銀耳扣,看上去竟有幾分侗家后生的模樣。
阿瑤見到他時明顯怔了一下,眼中閃過驚艷:“很...很適合你?!?“你的耳扣很漂亮?!绷窒⒁獾剿泊髦粚ο嗨频你y耳扣,只是更加精巧。
月亮升起時,對歌開始了。與白天的比賽不同,月下對歌更加隨性自由。青年男女圍坐在篝火旁,即興對唱,歌聲笑語融成一片。
阿木率先唱起來:“月亮出來亮汪汪,妹像桂花暗中香。” 一個大膽的姑娘接唱:“桂花開放千里香,哥是蜜蜂采花忙?!?/p>
林溪在阿瑤的低聲翻譯下漸漸聽懂了一些簡單的情歌。大多是借物抒情,以山、水、花、鳥比喻情意,含蓄又熱烈。
忽然,阿木指向林溪:“遠(yuǎn)方來的貴客哥,怎不開口唱支歌?” 眾人齊聲附和,將林溪推到了圈子中央。
林溪窘迫地站著,腦中一片空白。這時,阿瑤站起身,輕聲唱道:“月亮有圓也有缺,客人心事難猜解?!?/p>
眾人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溪身上。他深吸一口氣,忽然想起阿瑤教過的那首《蟬之歌》,便試著唱道:“呀——咯——嘿——”
調(diào)子生澀,發(fā)音不準(zhǔn),卻引得眾人歡呼鼓掌。阿瑤眼中閃著驚喜的光,接唱道:“蟬聲雖小聲聲慢,哥心似月照山崗。”
這一唱一和間,仿佛有一種無形的紐帶在兩人之間建立。圍觀的人們會意地笑起來,阿媽在人群中對林溪點(diǎn)點(diǎn)頭,眼中滿是慈愛。
對歌持續(xù)到月過中天。年輕人漸漸散去,有的成雙成對走向溪邊,有的繼續(xù)唱著情歌。林溪和阿瑤默契地留在火堆旁,看炭火明明滅滅。
“你唱得很好,”阿瑤輕聲說,“調(diào)子準(zhǔn)了七八分?!?“老師教得好?!绷窒⑿?。
沉默片刻,阿瑤忽然問:“你們城里人...怎么表達(dá)喜歡?” 林溪想了想:“送花、吃飯、看電影...或者直接說‘我喜歡你’。” “直接說?”阿瑤驚訝地睜大眼睛,“不會不好意思嗎?”
“有時候會,”林溪看向她,“所以很多人選擇用行動表達(dá)?!?“比如?” “比如...記住對方喜歡什么,在意對方的心情,想要陪伴在對方身邊?!?/p>
阿瑤若有所思地低頭,手中的銀耳扣在火光下閃爍。遠(yuǎn)處傳來隱約的情歌,伴隨著溪水潺潺。
“那天你問我會不會留下過完節(jié),”林溪忽然說,“我其實(shí)很早就決定要留下了?!?阿瑤抬頭,眼中映著跳動的火光。
“不是因?yàn)楣?jié)日,而是因?yàn)?..”林溪頓了頓,“我想要多了解這里,多了解...你?!?/p>
這句話懸在夜空中,與篝火的噼啪聲、遠(yuǎn)處的歌聲、溪水聲交織在一起。阿瑤的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低下頭,唇角揚(yáng)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這時,幾個姑娘跑來拉阿瑤:“快去溪邊放燈了!” 阿瑤被拉起身,回頭看了林溪一眼,眼中情緒復(fù)雜。
溪邊已經(jīng)聚滿了人。大家將自制的紙燈放入溪中,任其順流而下。點(diǎn)點(diǎn)燈火在暗夜的水面上漂移,如同落入凡間的星辰。
阿瑤放了一盞藍(lán)色的燈,雙手合十許愿。林溪也放了一盞,在心中默念了一個愿望。
燈光漸漸遠(yuǎn)去,匯成一條光的河流。阿瑤不知何時站到了林溪身邊,輕聲說:“放燈時許的愿,如果燈不沉,就能實(shí)現(xiàn)?!?“你許了什么愿?”林溪問。 “說出來就不靈了,”阿瑤眨眨眼,“但你的燈漂得很遠(yuǎn),愿望一定會實(shí)現(xiàn)?!?/p>
回客棧的路上,兩人默契地選擇了繞遠(yuǎn)的小路。月光灑在青石板上,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走到客棧門口,阿瑤忽然停下腳步:“謝謝你今天參加對歌?!?“謝謝你教我。”林溪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這個...送給你?!?/p>
阿瑤打開紙包,里面是一支精致的銀發(fā)簪,簪頭是一輪彎月托著一顆小星星——這是林溪前幾天悄悄托阿木從縣里銀匠鋪買來的。
“這太貴重了...”阿瑤驚訝地睜大眼睛。 “比不上你送我的耳扣,”林溪輕聲說,“只是覺得...很配你。”
阿瑤的手指輕輕撫過發(fā)簪,眼中有什么在閃爍。她忽然抬頭,快速而輕聲地用侗語說了一句話,然后轉(zhuǎn)身跑進(jìn)客棧。
林溪怔在原地,那句話如風(fēng)般掠過耳際,他只聽懂了一個詞:“月亮”。
那晚,林溪久久無法入睡。他反復(fù)回想阿瑤最后的那句話,那種調(diào)子,那種神情...他起身找出手機(jī),錄下自己模仿的那句侗語,決定明天找機(jī)會問人。
窗外,月亮漸漸西沉,溪水聲卻更加清晰,仿佛在訴說著什么秘密。
而客棧另一頭的房間里,阿瑤對鏡戴上那支月星發(fā)簪,輕聲哼唱著今晚對歌的調(diào)子。鏡中的姑娘眼眸如水,唇角含春,仿佛真的得到了薩瑪?shù)淖8!?/p>
月光從窗口灑入,照在梳妝臺上的一張舊照片上——一個侗族青年站在城市的高樓前,笑容燦爛。照片旁,是一本翻開的漢語課本,停留在“愛情”一詞的解釋頁。
夜?jié)u深,溪水載著無數(shù)祈愿的燈盞,緩緩流向遠(yuǎn)方。有些愿望沉入水底,有些則隨著流水遠(yuǎn)行,或許終有一天能夠?qū)崿F(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