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9月12日,紐約唐人街圣嬰孤兒院
趙清晏此時安靜的躺在嬰兒床上,呆呆的盯著天花板上緩慢旋轉(zhuǎn)的吊扇。
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一年的時間過去了。
自從蘇醒那天得知自己是太平洋上面一艘偷渡船的唯一幸存者后。在那一次不能自已的哭鬧后,他就再也沒有哭過......同樣的,也沒有再笑過......
之后趙清晏就被送到這所孤兒院內(nèi)進行收養(yǎng)。這家孤兒院也是前世他長大的地方。
院長是一位20世紀(jì)40年代跟隨家人一起移民到這里的東北老人。因為院長姓趙,所以當(dāng)去年接收到這個孩子之后,就給他取名叫趙清晏,隨了自己的姓。
一年的時間過去了,趙清晏仍然無法完全控制這具嬰兒的身體。舌頭太厚,聲帶又太軟,雙手手指連握緊奶瓶都費勁。但最讓他煩躁的是——他的大腦被困在一個無法進行自如表達的身體里。
孤兒院育嬰室的大門被推開,孤兒院的林阿姨端著一個不銹鋼餐盤走了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她身上那淡淡的油煙味。
“小清晏,吃飯啦!”
聽到林阿姨的聲音,趙清晏努力抬起自己的脖子。看著走到自己眼前林阿姨手里的餐盤,里面盛放著一些米糊和搗碎的胡蘿卜——這也是孤兒院能提供出的最好的輔食了。
林阿姨一手抱起趙清晏,一手拿起勺子,小小的挖了些胡蘿卜碎,然后將勺子抵到他嘴邊道:“來,張嘴,啊——”
“誒,真是煩死了,我又不是真的嬰兒!”每每到這個時候,趙清晏都不禁一陣無能狂怒。
就見他死死的閉著嘴,一絲一毫都不肯退讓。勺子里面的米糊都不禁順著他的下巴滴到了圍兜上。
“哎喲,今天怎么這么倔???小清晏?”林阿姨用毛巾擦了擦他的臉。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林阿姨不禁有些擔(dān)心的問道。
趙清晏倔強的向后挺了挺腦袋,隨后眼角就看到了放在墻角處的那臺老式收音機。那是他這幾個月唯一的“玩具”。
林阿姨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突然笑了:“想聽音樂是不是?”
說著寵溺的輕捏了一下趙清宴的小鼻子,說道:“等著哈?!?/p>
她走過去擰開老式收音機的旋鈕?!按汤泊汤病钡碾娏髀曋螅粋€激昂的男聲突然在房間內(nèi)炸響:
“——三振出局!洋基隊終結(jié)者史蒂夫·法爾(Steve Farr)守住勝局!這是他們本賽季第——”
聽著老式收音機里傳出的激昂男聲,趙清晏的瞳孔驟然收縮。
棒球比賽直播!
突然他猛地向前一撲,差點從林阿姨懷里栽下去。
“哎呀!”林阿姨被趙清宴的行為嚇了一跳,于是趕緊關(guān)掉收音機,雙手緊緊的抱著他,一邊輕拍著,一邊道:“這孩子怎么一驚一乍的……”
趙清晏見林阿姨把收音機關(guān)掉了,急得渾身發(fā)抖。一雙小胖手拼命的伸手指向收音機,喉嚨里擠出“啊、啊”的聲音。
“你要聽這個?”林阿姨狐疑的看了看趙清宴,隨后重新打開打開了收音機。
“奇怪了,平時放兒歌都沒反應(yīng)……”林阿姨疑惑的小聲嘀咕道。
“……洋基體育場今天涌入了超過三萬名觀眾,盡管他們已經(jīng)無緣季后賽……”
趙清晏聽著收音機里傳出的聲音,迅速的安靜下來。
解說員的聲音如電流一般鉆進他的血液之中。他輕輕的閉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那一座肅穆又激昂的扇形綠茵場、白色的壘包、球員休息區(qū)里晃動的條紋球帽......
那是他前世隔著電視屏幕看著的世界!
林阿姨看著懷里安靜下來的趙清宴。忽然驚訝的發(fā)現(xiàn),此時他竟然在笑。不是無意識的咧嘴,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開心的笑。
“真是怪事。”她嘀咕著,輕輕的把趙清晏放回嬰兒床,“小清晏,我去拿尿布,你別亂動?!?/p>
育嬰室的門關(guān)上后,趙清晏立刻蠕動著自己的小身體,爬向收音機。他的手臂還支撐不住身體,只能像海豹一樣用肚子蹭著床單前進。
三米。
兩米。
床欄突然卡住了他的衣角。趙清晏拼命的扭動著自己的身體,“撕拉”聲響起,他聽到了布料撕裂的聲音。
嗚呼,自由了!
他滾到床沿,伸出小手抓住了收音機的電源線——
啪!
收音機砸在地上,電池艙蓋被彈開,兩節(jié)五號電池咕嚕嚕的滾到墻角。
“天??!”林阿姨沖了進來,看到趙清晏半個身子懸在床外,嚇得一把撈起他。
“你想摔死自己嗎?!”
趙清晏沒有理會她的尖叫。
本來因為收音機摔落地上而煩躁的他,此時卻死死盯著墻角處電池旁邊的東西——一張折起來的報紙。
林阿姨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臉色突然變了變。她迅速撿起報紙塞進自己的口袋:“這個不能玩!”
但趙清晏已經(jīng)看到了報紙上的頭條標(biāo)題:
《太平洋偷渡船慘案:唯一幸存嬰兒身份成謎》
配圖是一艘傾覆的漁船,和襁褓中渾身青紫的嬰兒......
深夜,月光從鐵柵欄窗外滲進育嬰室內(nèi),在水泥地上畫出蒼白的格子。
趙清晏緩緩的睜開自己的眼睛。
此時其他嬰兒都在熟睡,但是他不敢睡。
這一年來,他每次睡著都會夢見自己前世溺水的瞬間——咸腥的海水灌進肺部,視野被黑暗吞噬。然后他便會在驚嚇中醒來,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嬰兒床上不斷地抽搐。
林阿姨說這是“夜驚癥”。
只有他知道,這是死亡的后遺癥。
吱呀——
育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趙清晏立刻閉上眼睛,小小的打開一條縫隙,從睫毛縫隙里向外偷看。
林阿姨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手里拿著那張之前被她收起來的報紙。她蹲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用打火機點燃了報紙一角。
逐漸的,火光照亮了她流淚的臉。
“對不起……”她對著火焰喃喃自語,“那些人販子都該下地獄……”
灰燼飄落時,趙清晏看到報紙另一面的體育版——
《洋基球探達蒙·奧本海默(Damon Oppenheimer)赴亞洲考察新秀》
配圖是個戴洋基隊帽的白人男子,站在東京巨蛋的看臺上。
趙清晏本來沉郁的心情,隨著這張照片的映入眼簾,竟逐漸的好轉(zhuǎn)起來......
兩個月后的下午,孤兒院突然來了訪客。
趙清晏被林阿姨抱到院長辦公室時,立刻聞到了一股雪茄的味道。
“就是這孩子?!痹洪L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一歲多,身體健康,但……”
他壓低了聲音,說道:“有點古怪。對兒歌始終沒反應(yīng),但這幾個月一聽到棒球比賽就會不自覺的笑?!?/p>
坐在沙發(fā)上的男人聽到這里猛的抬起頭。
洋基隊的帽子。
東京巨蛋照片里的臉。
看到幾個月前照片中的人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趙清晏的呼吸霎那間停滯了一瞬。
達蒙·奧本海默放下手里的雪茄,蹲到趙清晏面前。他的藍眼睛像掃描儀一樣打量著這個亞裔男孩。
“你好啊,小家伙?!?/p>
此時愣愣的趙清晏條件反射地張開嘴:“嗨!”
辦公室瞬間安靜了下來。
院長手里的鋼筆掉在了地上:“他、他從來沒說過話……”
達蒙·奧本海默的眼睛亮起來。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迷你收音機,按下播放鍵。
“——格林斯博羅蚱蜢隊(Greensboro Grasshoppers)的德里克·基特?fù)舫龆景泊?!這是他本賽季第——”
聽到德里克·基特的名字,趙清晏的精神一振,隨即猛地?fù)湎蚴找魴C。
達蒙·奧本海默及時接住他,大笑起來:“上帝啊,這孩子是個棒球瘋子!哈哈”
他的手掌寬厚溫暖,帶著一股皮革和松香的味道——這是投手防滑粉的味道。
聞著這個味道,趙清晏突然鼻子一酸。
前世的時光,從來沒人注意過他喜歡什么。
達蒙·奧本海默把收音機塞進他手里:“想要這個?”
趙清晏緊緊抱住收音機,向著他狠狠地點了點頭。
院長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可能……一歲多的嬰兒怎么會懂......”
“我要收養(yǎng)他?!边_蒙·奧本海默打斷他,隨后從內(nèi)袋掏出資料。
“今天就走完流程......”
回曼哈頓的出租車上,達蒙·奧本海默把趙清晏輕輕的放在膝頭。
“知道嗎?我本來要去多米尼加考察的。”他戳了戳趙清晏懷里的收音機,“但上飛機前聽到廣播里說,圣嬰孤兒院有個聽到棒球解說就不哭的嬰兒?!?/p>
趙清晏假裝專心擺弄收音機旋鈕。但是內(nèi)心卻在不斷地吐槽。
這件事怎么還上廣播了?誰這么大嘴巴......這回可好,我都成了奇人異事了。
不能表現(xiàn)得太特殊了。
達蒙·奧本海默突然湊近他耳邊,用氣聲問:
“你是不是還記得前世的事?”
趙清晏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收音機里突然爆發(fā)出歡呼聲:
“全壘打!洋基隊領(lǐng)先!”
達蒙·奧本海默大笑著拍了下車座:“你剛才瞳孔收縮了!是聽到洋基領(lǐng)先了么?”
出租車司機嚇得回頭叫了聲:“先生?”
“沒事,沒事!”達蒙·奧本海默把趙清晏舉到眼前。
“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是個偉大的球員!”
陽光從車窗斜射進來,趙清晏此時瞇起了眼睛。隨后當(dāng)他看向車窗外時,曼哈頓的天際線上,洋基體育場的輪廓若隱若現(xiàn)......
達蒙·奧本海默的房子里堆滿了棒球器材。趙清晏此時被放在客廳地毯上,周圍擺著玩具球棒、塑料手套和一個迷你籃筐。
“來,小家伙,咱們玩?zhèn)€游戲??纯茨愕降子袥]有天賦?!边_蒙·奧本海默蹲在三米外,輕輕滾過來一個棒球。
“接住它?!边_蒙·奧本海默聲音略顯上揚的說道。
趙清晏此時盯著越來越近的白色棒球。堅定的伸出自己的小手,穩(wěn)穩(wěn)的抓住了滾到跟前的棒球。
這也太簡單了吧!
達蒙·奧本海默吹了聲口哨,隨后又滾來第二個球。這次速度更快,還帶著旋轉(zhuǎn)。
這次又被趙清宴給接住了。
這時,第三個球幾乎是貼著地面飛過來的。趙清晏死死的盯著向他飛速飛來的棒球,腦海里一片清明,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離他越來越近的棒球上。
忽然他感覺眼前的棒球速度變慢了......好像能夠看到些棒球上面的線條了?
稍微愣神之間,棒球已經(jīng)離他越來越近。當(dāng)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下意識想要趕緊抬起手接球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些跟不上自己的反應(yīng)速度了。
眼看著棒球就要砸到他頭上的時候,伴隨著達蒙·奧本海默的驚叫聲,趙清宴下意識的保護性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嗯?”怎么沒有感覺到被砸的疼痛呢?
怎么回事?疑惑的趙清宴慢慢的睜開自己的雙眼,映入眼簾的卻是達蒙·奧本海默拿著棒球,對著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