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沈清辭正蜷縮在京城一個破敗的巷口。
時值寒冬,今年的第一場雪下得又大又急,冰冷的雪籽混著寒風,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她身上那件破爛的、看不出原色的單衣根本抵不住嚴寒,四肢早已凍得僵硬,失去了知覺。
她快死了。
巷子外,傳來了喜慶的鑼鼓聲和人群的喧鬧。
“聽說了嗎?新科狀元沈清言大人,今日就要迎娶太傅家的千金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不是嘛,沈家真是祖墳冒青煙了,出了這么一位文曲星?!?/p>
沈清言……
聽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沈清辭渾濁的眼睛里,流下了兩行滾燙的淚。淚水剛滑落,就在她骯臟枯槁的臉頰上結(jié)成了冰。
哥哥……
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資格再叫這個名字了。
沈家早就沒有了。
她記憶里的哥哥,那個驚才絕艷的少年,并沒有成為狀元。他在十七歲那年,因結(jié)交匪人,卷入八王奪嫡的謀逆案中,被判了凌遲,三千六百刀,刀刀剔骨。
而她那溫柔善良的姐姐沈清月,為了保全家族,被迫嫁給了心狠手辣的靖安侯為繼室。出嫁不到三年,便被折磨致死,下葬時,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肉。
父親,翰林院的清流御史,因兒子的罪名被牽連,革職抄家,流放三千里。不到半載,便在苦寒之地郁郁而終。
母親,那個一輩子溫婉賢淑的女子,在得知一雙兒女的慘狀后,當場嘔血昏厥,再也沒有醒來。
至于她沈清辭,是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
是她,年少無知,被八王爺那虛偽的溫情所迷惑,將哥哥的行蹤、父親的諫言,當成炫耀的資本,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那個男人。
是她,親手將屠刀遞到了仇人的手上。
當沈家滿門覆滅,她這個罪魁禍首卻因為八王爺一句“念她年幼無知”,被留了一命,只是被貶為官奴,送入了教坊司。
那才是真正地獄的開始。
她在屈辱和折磨中活了十年,看盡了世間最丑惡的人心。最后染了一身病,被扔了出來,成了一個連野狗都嫌棄的乞丐。
她茍延殘喘,只為在除夕夜,爬到八王爺?shù)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咒罵那個如今已登上太子之位的男人。
可笑,真是可笑。
她的家沒了,她的一生毀了,而她的仇人,卻要君臨天下了。
“若有來生……”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微弱的氣流在喉間滾動,“若有來生……我再也不……”
再也不要遇見你。
再也不要那么愚蠢。
再也不要……連累家人。
哥哥,姐姐,父親,母親……
對不起。
漫天的風雪將她徹底淹沒,意識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
一陣急切的呼喚在耳邊響起,伴隨著身體被輕輕地搖晃。
沈清辭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她的大丫鬟畫春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
她愣住了。
畫春……不是早在沈家被抄家時,為了護著她,被亂棍打死了嗎?
“小姐,您可算醒了!您都燒了一天一夜了,可嚇死奴婢了!”畫春見她睜眼,喜極而泣,連忙用溫熱的帕子擦拭著她的額頭。
沈清辭緩緩轉(zhuǎn)動眼珠,打量著四周。
雕花的拔步床,熟悉的青色紗帳,空氣中彌漫著她最喜歡的安神香的味道。
這不是她的閨房嗎?
她掙扎著坐起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雙纖細白皙、毫無瑕疵的手,而不是那雙在教坊司被燙得滿是傷疤、在寒冬里生滿凍瘡的爪子。
“畫春,”她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現(xiàn)在是……哪一年?”
“小姐您燒糊涂啦?現(xiàn)在是啟元二十二年,十月十五啊?!?/p>
啟元二十二年……
沈清辭的心臟猛地一縮,如遭重擊。
她回來了。
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她十四歲這一年。
這一年,哥哥還沒有結(jié)識八王爺,姐姐還沒有在百花宴上遇見靖安侯,父親也還沒有上那道致死的奏疏。
一切,都還來得及!
“小姐,您怎么了?怎么哭了?”畫春見她淚流滿面,頓時慌了手腳。
沈清辭卻笑了,笑著笑著,眼淚流得更兇。
她不是在哭,她是在笑。
笑老天爺終究是給了她這個罪人一個贖罪的機會。
她掀開被子,踉蹌著下床,赤著腳跑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一股冰冷的寒氣涌了進來,外面,正下著今年的第一場雪。
和她死時一模一樣的雪。
沈清辭伸出手,接住一片晶瑩的雪花。雪花在她的掌心迅速融化,帶來一絲刺骨的涼意,讓她無比清醒。
這一世,她什么都不要。
榮華富貴,情愛癡纏,都與她無關(guān)。
她只要她的家人,好好地活著。
平平安安,順遂到老。
哪怕,代價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