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鴆酒抵在唇邊，倒映出顧清寒慘白如紙的臉。
窗外，是隆冬的第三場雪，重重疊疊，埋葬了這座冷院里最后一絲生氣，也即將埋葬她。
“喝了吧。”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nèi)響起，不帶一絲溫度。他穿著一身玄色蟒袍，腰間玉帶上雕刻的麒麟栩栩如生，襯得他越發(fā)尊貴無雙。
他，就是蕭決。帝國最年輕的大將軍，權(quán)傾朝野，也是她愛了十年、付出了十年的男人。
顧清寒抬起眼，看著他。這張曾讓她魂牽夢縈的臉，此刻卻比窗外的風雪還要冷。她的十年，她的青春，她放棄的一切，到頭來，只換來他親手送上的一杯毒酒。
“為什么？”她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破舊的風箱。
蕭決的眼神沒有絲毫閃躲，平靜得近乎殘忍?！肮鞯钕滦膼傆谖?，陛下已經(jīng)賜婚。而你，顧清寒，出身低微，于我的大業(yè)無益。你活著，只會是公主心頭的一根刺，也是我仕途上的一個污點?！?/p>
“污點？”顧清寒笑了，笑聲凄厲，牽動了胸口的傷，咳出一口血來，“十年陪伴是污點？為你洗手作羹湯是污點？為你擋下政敵的毒箭，至今陰雨天傷口還會劇痛，也是污點？”
“那是我虧欠你的。”蕭決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來世，我會還。”
“不必了。”顧清寒扶著桌沿，顫巍巍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那杯酒，“我助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校尉，登上大將軍之位，散盡顧家家財，為你鋪路。如今你功成名就，我顧家滿門卻因你構(gòu)陷，流放苦寒之地。蕭決，你沒有虧欠，你只有狼心狗肺！”
她一步步走向他，鴆酒在杯中晃蕩，仿佛盛著她十年破碎的夢。
“你最大的價值，”蕭決看著她眼中的死寂，緩緩說出最后一句話，“就是安安靜-靜地死在這座冷院里，成為我忠君愛國的又一塊墊腳石?！?/p>
墊腳石。
好一個墊腳石。
顧清寒的心，徹底死了。她走到他面前，揚起手中的酒杯。
“將軍，這杯鴆酒，我敬你?！?/p>
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平靜之下，是燃盡一切的瘋狂恨意。
“敬你來世，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說完，她仰頭，將那杯冰冷的毒酒，一飲而盡！
劇痛，如同烈火焚心，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倒在地上，視線開始模糊，最后看到的，是蕭決那張毫無波瀾的臉，和他轉(zhuǎn)身離去的、決絕的背影。
恨！好恨！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
“姐！姐！你快醒醒?。 ?/p>
耳邊傳來焦急的呼喊，顧清寒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不是冷院的白雪，而是自己閨房里熟悉的流蘇帳幔。陽光透過窗欞，暖洋洋地灑在身上。
她……沒死？
“姐，你總算醒了！嚇死我了！”弟弟顧清明見她醒來，長舒了一口氣，“你是不是太緊張了，都做噩夢了?！?/p>
顧清寒看著弟弟稚氣未脫的臉，猛地坐起身，抓住他的手?！扒迕鳎磕恪悴皇潜涣鞣帕藛?？”
“姐，你說什么胡話呢？”顧清明一臉莫名其妙，“什么流放啊？爹娘都在前廳等你呢，讓你快點做決定。蕭決哥也在外面等著?！?/p>
蕭決……
顧清寒渾身一震，她看向床邊的梳妝臺，銅鏡里映出一張年輕的臉。那是十八歲的她，眉眼間還帶著少女的天真和對未來的憧憬。
她真的……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十年前，命運抉擇的這一天。
她清楚地記得，今天，她需要在兩份申請書上做出選擇。
一份，是“京城女子師范”，畢業(yè)后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湯。這是母親為她選的路，也是上一世，她為了能配得上蕭決，毫不猶豫選擇的路。
另一份，是“帝國第一軍?！保c男人一樣在泥潭里打滾，在槍林彈雨里搏命。這是她父親，曾經(jīng)的帝國將領(lǐng)，在她兒時就為她埋下的夢想。
上一世，她親手將父親的期盼和自己的夢想，付之一炬。
“姐，你想好了嗎？”顧清明催促道，“蕭決哥都等了好久了，他說他支持你選女子師范，以后他上陣殺敵，你就在家等他歸來?！?/p>
等他歸來？然后等他功成名就，再送自己一杯鴆酒嗎？
顧清寒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
前廳里，父母正襟危坐，氣氛有些凝重。蕭決一身青色長衫，站在一旁，身姿挺拔，見到她出來，眼中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清寒，想好了嗎？”
顧清寒沒有看他，徑直走到桌前。桌上，兩份申請書，靜靜地躺在那里。
她的手，撫過“帝國第一軍?！蹦菐讉€燙金大字，指尖微微顫抖。
那是她被磨滅的夢想，是她被辜負的青春。
“清寒，別鬧脾氣了?！蹦赣H柔聲勸道，“女子打打殺殺，成何體統(tǒng)？相夫教子，才是你的歸宿?！?/p>
顧清寒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母親，掃過父親，最后，落在了蕭決那張?zhí)搨蔚男δ樕稀?/p>
她拿起那份“京城女子師范”的申請書。
蕭決的笑容更深了。
然而，下一秒——
“撕拉——！”
一聲清脆的裂帛聲，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
顧清寒當著他們的面，將那份代表著她上一世悲慘命運的申請書，撕得粉碎！
紙屑，如雪花般落下。
她拿起另一份申請書，和自己的印章，重重地，蓋了下去！
鮮紅的印泥，如同她涅槃重生的決心。
她抬起頭，迎上蕭決錯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布：
“我，顧清寒，選擇帝國第一軍校?！?/p>
“這一世，我不要當將軍的女人?！?/p>
“我要，自己成為將軍！”
滿室寂靜，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顧清寒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說不出話來。撕碎的紙屑還飄散在空中，像一場未完的雪，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終結(jié)。
“胡鬧！”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母親，她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顧清寒，“你瘋了不成！軍校是何等地方？是你一個女兒家該去的嗎？”
父親顧振雄，這位曾經(jīng)馳騁沙場的老將，此刻眼中卻閃爍著復(fù)雜的光芒。有震驚，有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絲被壓抑了許久的激動。
而蕭決，他臉上的溫柔笑意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錯愕和不解。他快步上前，抓住顧清寒的手腕，聲音壓低，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清寒，別鬧了。我知道你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是我不好，我不該和張家小姐多說幾句話。你把申請書撿起來，我們重新填一份?！?/p>
他以為，這只是小女兒家的爭風吃醋，是欲擒故縱的把戲。
上一世的顧清寒，或許會順著這個臺階下，嬌嗔幾句，便重歸于好。
但現(xiàn)在的顧清寒，只覺得他的觸碰，都令人作嘔。
她用力甩開他的手，力道之大，讓蕭決踉蹌著后退了一步。
“蕭決?！彼淅涞亻_口，連名帶姓，再無往日的親昵，“收起你那套自以為是的揣測。我的決定，與你無關(guān)?！?/p>
蕭決的臉色沉了下來?！芭c我無關(guān)？我們早已定下婚約，你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達成了共識，我會為了我們的將來在朝堂上拼殺，而你，會成為我最堅實的后盾?！?/p>
“后盾？”顧清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憐憫和嘲諷，“蕭決，你是不是覺得，我顧清寒的人生，就是為了成為你蕭大將軍的附屬品而存在的？”
“難道不是嗎？”蕭決脫口而出，這是他根植于骨子里的認知。男主外，女主內(nèi)，天經(jīng)地義。
“以前是，但現(xiàn)在不是了。”顧清寒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我曾經(jīng)以為，為你洗手作羹湯，等你凱旋歸來，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但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是何等愚蠢。”
她向前一步，逼近蕭決，那雙清冷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野心和偽裝。
“你現(xiàn)在，不過是禁軍中的一個小小校尉。你接近我，是因為我是顧振雄將軍的女兒，你需要我父親在軍中的人脈和聲望，為你鋪路?！?/p>
蕭決的瞳孔猛地一縮。這些話，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是埋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她怎么會知道？
顧清寒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繼續(xù)用冰冷的話語，剖析著他的人生。
“不出三年，你會借著我父親的關(guān)系，在西山圍獵中嶄露頭角，得到陛下的賞識，晉升為羽林衛(wèi)中郎將。屆時，你會開始嫌棄我顧家門楣不夠顯赫，開始與兵部尚書張大人家的千金，眉來眼去?！?/p>
“再過五年，你會借著張家的勢力，在平定南疆的戰(zhàn)役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被封為鎮(zhèn)南將軍。那時候，你會覺得，連張家都成了你的拖累。你的目標，會是當朝唯一的異姓王，寧王爺?shù)莫毰！?/p>
“最后，你會登上大將軍之位，權(quán)傾朝野。為了徹底抹去你所有不光彩的過去，你會親手將所有幫助過你的墊腳石，一一踢開。比如，我顧家……”
她每說一句，蕭決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番話，如同一道道驚雷，劈得他頭暈?zāi)垦?。這哪里是猜測，這分明就是他為自己規(guī)劃好的人生藍圖！連他自己都還只是一個模糊的構(gòu)想，她卻能如此清晰、如此篤定地全盤托出！
恐懼，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他心底升起。眼前的顧清寒，變得無比陌生，那雙眼睛里洞悉一切的冰冷，讓他不寒而栗。
“你……你胡說八道！”他色厲內(nèi)荏地反駁，聲音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清楚?！鳖櫱搴粗@惶失措的樣子，心中涌起一股報復(fù)的快意。她要的，就是讓他怕！讓他從云端跌落，讓他知道，她顧清寒，再也不是那個任他拿捏的愚蠢女人！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費時間。
“蕭決，你聽清楚了?！?/p>
她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
“從今天起，你我之間的婚約，作廢。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再無瓜葛?！?/p>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極盡輕蔑的弧度。
“上一世，我以為能嫁給你，是我高攀了?！?/p>
“這一世我才明白，我顧清寒想要成為的女人，是能與日月爭輝的女將軍，是能庇護萬民的女武神。而你……”
她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他因為震驚和憤怒而微微扭曲的臉上。
“區(qū)區(qū)一個靠著女人上位的蕭決，還高攀不起！”
說完，她不再理會身后石化了一般的眾人，轉(zhuǎn)身，拿著那份蓋了印的軍校申請書，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顧家大門。
陽光，灑在她挺拔的背影上，仿佛為她披上了一層金色的鎧甲。
蕭決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他看著那個決絕的背影，第一次感到，有些東西，正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無法掌控的方式，脫離了他的軌道，奔向一個他完全無法企及的高度。
他高攀不起？
這四個字，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進了他驕傲的心里，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