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的光焰跳得正烈，將喜房里的大紅綢緞映得愈發(fā)灼熱，我卻只覺得指尖發(fā)涼。
身下錦被上的鴛鴦繡得活靈活現(xiàn)，交頸纏綿的模樣，像一根細(xì)針，
輕輕刺著我發(fā)澀的眼角——我是梁知許，梁府最不起眼的庶女，
此刻卻頂著嫡姐梁清越的名頭，坐在鎮(zhèn)北將軍林州的新房里，成了人人羨艷的將軍夫人。
桌上那對赤金嵌寶的合巹酒杯還冒著熱氣，酒香混著熏香在空氣中彌漫，可這喜慶的氛圍里，
卻裹著一層無形的緊繃。額前的龍鳳呈祥蓋頭垂落，將我與外界隔開，
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紅，連即將與我共度一生的夫君模樣，都未曾得見。就在這時，
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甲胄摩擦的鏗鏘聲像驚雷般炸響，瞬間撕裂了洞房的旖旎。
一道沉穩(wěn)卻帶著急切的聲音穿透門扉：“將軍！邊境急報！北狄突襲雁門關(guān)，守軍傷亡慘重！
”我的心猛地一揪，攥著衣角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jié)泛白。蓋頭下，
我聽見林州驟然起身的動靜，座椅與地面摩擦的聲響格外刺耳。他沉聲道：“備馬！
傳我將令，即刻集結(jié)三軍，馳援雁門關(guān)！”那語調(diào)冷冽如冰，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與方才新房里的沉靜判若兩人。親兵匆匆入內(nèi)稟報軍情，他的應(yīng)答簡潔有力，
每一個指令都迅疾如雨打芭蕉，沒有半分拖沓。我僵坐在床沿，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只覺得命運的齒輪轉(zhuǎn)得太快，快到我連與他說一句話、看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腳步聲朝著我而來，堅定而急促。一雙玄色軍靴停在我面前，
靴面上繡著的銀色云紋在燭火下閃著微光。下一刻，
一雙溫?zé)釁s帶著薄繭的大手覆上我緊攥著衣角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
竟奇異地熨平了我指尖的冰涼?！败娭屑眲?wù)，我必須即刻前往?！彼穆曇舻统链己瘢?/p>
穿透蓋頭落在我耳中，尾音里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又或許只是我的錯覺。
停頓片刻，他只說了兩個字：“等我?！睕]有溫言軟語，沒有揭開蓋頭的儀式，
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叮囑。蓋頭依舊擋著我的視線，我看不見他的輪廓，
更猜不透他眼中是否有繾綣與不舍，只能牢牢記住掌心那短暫的溫?zé)?，和他抽手離去時，
瞬間空蕩的寒涼。我對著他離去的方向，輕輕點了點頭，將所有的不安與彷徨咽進心底，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順從：“是，將軍……萬事小心?！遍T簾被風(fēng)卷起，又重重落下，
他帶著一身凜然的殺氣與決絕離去，像一陣疾風(fēng)，來得匆忙，去得也匆忙。
滿室的喜慶瞬間沉寂下來，只剩下跳動的紅燭、未飲的合巹酒，和孤零零坐在床沿的我。
這一等，便是三年。將軍府的日子過得平淡而規(guī)整。林州治家如治軍，規(guī)矩嚴(yán)明，
下人們雖瞧出我這“將軍夫人”過得冷清，或許還猜到我身份微妙，卻也無人敢怠慢。
我學(xué)著打理中饋，記著府里大小用度，學(xué)著依著規(guī)矩行禮問安，在這偌大的宅院里，
守著一方寂靜的庭院度日。偶爾，會有邊關(guān)的消息傳回府中。從下人的閑談里，
我能拼湊出他的身影：他在雁門關(guān)浴血奮戰(zhàn)，帶領(lǐng)將士們擊退北狄的進攻；他在糧草短缺時，
與士兵們同吃粗糧；他在寒冬里親自巡查崗哨，凍得手背上滿是凍瘡……每一個零碎的片段，
都讓我心底的牽掛多一分，卻也讓不安更甚。他會不會忘了我？
他知不知道嫁給他的是我梁知許，不是嫡姐梁清越？若他知道了，
會不會厭棄我這個冒名頂替的庶女？無數(shù)個問題在夜里翻涌，讓我常常對著窗外的月亮發(fā)呆，
直到天快亮才淺淺睡去。終于，在第三年的暮春，邊境傳來捷報——北狄求和，戰(zhàn)亂平息，
鎮(zhèn)北將軍林州即將班師回朝。消息傳回京城，長街之上立刻掛滿了彩綢，百姓們翹首以盼，
都想親眼見見這位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將軍府里更是忙碌得熱火朝天，灑掃庭除、張燈結(jié)彩，
下人們臉上都洋溢著與有榮焉的喜氣。林州待下人恩威并施，賞罰分明，
府里眾人都感念他的好，籌備迎接儀式時格外用心。唯有我，在這日益喧囂的熱鬧里，
心底的惆悵與不安像藤蔓般瘋長，緊緊纏繞著我的心臟，連呼吸都覺得沉重。三年了，
那句“等我”還在耳邊回響，可我與他之間，依舊隔著遙遙無期的距離。他如今是什么模樣？
歷經(jīng)沙場磨礪，會不會變得更加冷硬威嚴(yán)？他還記得那個蓋頭下的“梁家女兒”嗎？
喜悅是別人的，我不過是個偷換了名姓、闖入別人故事里的看客。如今正主即將歸來，
我這出替嫁的戲，又該如何唱下去？對重逢的期待，早已被濃重的怯意取代，
我甚至不敢想象，當(dāng)他看清我的模樣，知曉我的身份時，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凱旋之日，
京城萬人空巷。我身著一身石榴紅的華服，頭上簪著赤金鑲紅寶石的發(fā)釵，
站在將軍府門前的石階下，身后跟著府里的仆役與管事。陽光刺眼，我的心跳卻像擂鼓般，
咚咚地響個不停，手心早已浸出了冷汗。遠(yuǎn)遠(yuǎn)地，馬蹄聲如雷鳴般從街頭傳來，越來越近。
一面黑色的“林”字大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旗面上的金線繡紋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
為首的那匹駿馬通體烏黑，馬背上坐著的人，身著玄色盔甲，肩甲上還殘留著淡淡的血痕，
即便隔著一段距離，也能感受到那股歷經(jīng)沙場淬煉出的凜冽氣勢與迫人的威嚴(yán)。三年未見，
他似乎更高了些，肩背也更寬了，輪廓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深刻硬朗。
陽光照在他染著風(fēng)霜的盔甲上，反射出冷硬的光，刺得我眼睛微微發(fā)澀，
連呼吸都下意識地頓了頓。隊伍在將軍府門前停下，他利落地翻身下馬，動作矯健如豹，
沒有半分滯澀。玄色的披風(fēng)在空中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垂落在身后。他抬手摘下頭盔，
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緊抿著，只是眼底的疲憊與殺氣，
讓他看起來比三年前更難接近。他的目光如電，快速掃過迎接的眾人，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那眼神深沉如古井，帶著幾分審視，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卻唯獨沒有半分久別重逢的喜悅——或許有，只是我看不懂。我壓下心頭翻涌的萬千思緒，
依著禮數(shù)，提起裙擺，垂首上前，屈膝盈盈一拜：“恭迎將軍凱旋。
”他的聲音比三年前更沙啞了些，卻依舊沉穩(wěn)有力，像一塊被打磨過的玉石：“夫人辛苦了。
”僅僅五個字，客氣得如同對待陌生人，仿佛我不是他等了三年的妻子，
只是這座將軍府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象征符號。我的心沉了沉，指尖微微發(fā)涼，
連嘴角的笑容都變得有些僵硬。然而，這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隊伍后方，一輛略顯樸素的青布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了府門前。兩名親兵快步上前，
掀開馬車的車簾，小心翼翼地從車上攙下一名女子。那女子身著一身素白色的衣裙，
裙擺上繡著幾株淡雅的蘭草，容顏清麗，皮膚卻透著幾分病弱的蒼白。她的頭發(fā)松松地挽著，
只用一根素銀簪子固定，眼神怯生生的，像受驚的小鹿般四處張望，
與這鐵血凱旋的熱烈場面格格不入。她下車時，腳步一個踉蹌，身體下意識地向前傾倒，
似乎想要尋求支撐。離她最近的林州，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虛扶了她一下，
指尖輕輕碰到了她的胳膊。就是這一個看似不經(jīng)意的動作，像一根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心口，疼得我?guī)缀醮贿^氣來。
府門前原本熱烈的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好奇、同情，或是隱秘的窺探，在我和那名女子之間悄悄流轉(zhuǎn)。
我能感受到那些目光落在身上的重量，壓得我?guī)缀跆Р黄痤^。
林州卻像是沒察覺到這詭異的氛圍，收回手，轉(zhuǎn)身對管家吩咐道：“這位是白芷姑娘，
在軍中有功，還身負(fù)舊傷，你把她安置在靜心苑，再請御醫(yī)來府里，好生為她調(diào)養(yǎng)身體。
”他的語氣公事公辦，聽不出任何情緒，可那下意識的攙扶，和特意將人帶回府的舉動，
早已在所有人心中畫下了一個巨大的疑問。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我一眼，更沒有一句解釋。
我的心一點點往下沉，像墜入了冰冷的湖水，連血液都似乎要凍結(jié)了。
三年來的忐忑不安、日夜?fàn)繏?，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卻化作了更深的寒涼，
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征戰(zhàn)三年，在戰(zhàn)場上救下一兩個女子，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他為何要將她帶回將軍府？為何要對她那般自然而然地照顧？難道在他心里，
這位白芷姑娘，比我這個名義上的妻子更重要？是了，他是戰(zhàn)功赫赫的鎮(zhèn)北將軍，
是無數(shù)女子傾慕的英雄，身邊從不缺溫柔解意的人。而我，
不過是個靠著替嫁才得到“將軍夫人”名分的庶女，一個鳩占鵲巢的冒牌貨，
又有什么資格質(zhì)問他，又有什么資格奢求他的在意？接下來的日子，將軍府依舊熱鬧，
卻處處透著暗流涌動。林州回京后軍務(wù)繁忙，即便回了府，也大多待在書房處理公文，
或是與部將議事，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寥寥無幾。偶爾在庭院里遇見，他也只是淡淡頷首，
說一句“夫人”，便轉(zhuǎn)身離去，語氣里的疏離，像一道無形的墻，將我們隔在兩個世界。
他似乎從未察覺我的異樣，或許，他根本就不在意。那位白芷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