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句“挺簡單的”,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了現(xiàn)場微妙的氣氛。
我爸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隨即轉(zhuǎn)化為一種慍怒。他大概覺得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拂了他的面子,讓他那番“慈父”般的安排顯得像個笑話。
我媽更是直接皺起了眉,眼神里滿是責備和警告,仿佛在說:你一個差生,有什么資格說簡單?
林偉的臉色則變得更加難看,他嫉恨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我考得不好,你也別想好過。
“不知天高地厚!”我爸壓低聲音斥了一句,不再理我,拉著林偉的胳膊,近乎諂媚地說道:“走,兒子,別理她,我們吃好吃的去,下午考數(shù)學(xué),那才是你的強項!”
他們一家三口,和諧又親密地走進了那家看起來就價格不菲的餐廳,將我一個人丟在了人潮洶涌的馬路邊。
我毫不在意。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張二十塊的鈔票,轉(zhuǎn)身走進了一條小巷。巷子深處有一家開了許多年的面館,我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陽春面,八塊錢。
面館里人不多,老板娘熱情地給我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上面還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
“姑娘,高考的吧?多送你個蛋,加油啊!”老板娘笑著說。
我愣了一下,隨即眼眶有些發(fā)熱。
一句來自陌生人的、不含任何功利目的的鼓勵,竟比我從父母那里得到的全部“關(guān)愛”加起來還要溫暖。
“謝謝阿姨?!蔽业吐曊f。
我慢慢地吃著面,滾燙的面條和湯汁滑入胃里,驅(qū)散了早晨的最后一絲寒意。我將剩下的十二塊錢仔細地折好,放回口袋。這是我與那個家,最后一點經(jīng)濟上的牽連。
吃完面,我沒有急著回考點,而是在附近的一個小公園里找了個長椅坐下。
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斑駁陸離。我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著數(shù)學(xué)的易錯點和核心公式。
這三年來,我早已將高中的所有知識點揉碎了,吃透了,構(gòu)建起了屬于我自己的知識體系。
手機震了一下,是陳雪發(fā)來的信息。
“悅悅,你爸媽也太偏心了吧!我剛才都看見了!你別難過,中午想吃什么,我請你!”
我笑了笑,回復(fù)她:“沒事,我吃過了。你好好休息,下午的數(shù)學(xué),我們都要加油?!?/p>
“那必須的!不過數(shù)學(xué)可是你的強項,我記得高一那次競賽,你可是把咱們學(xué)校那個數(shù)學(xué)天才都甩在身后了!”
我看著那條信息,有些出神。
是啊,數(shù)學(xué)。那是我唯一一次,沒有掩飾自己鋒芒的科目。也正是那一次,讓我徹底看清了父母的真面目,從此學(xué)會了蟄伏。
下午的數(shù)學(xué)考試,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場故友重逢。
當我拿到試卷,看到那些熟悉的函數(shù)、幾何、數(shù)列時,我的內(nèi)心一片平靜。
我提筆,演算,下筆如有神助。前面的選擇題和填空題,我?guī)缀跻谎劬湍芸闯鼋忸}的關(guān)鍵,筆尖在草稿紙上飛速劃過,一個個精準的答案便躍然紙上。
解答大題時,我的思路更是清晰無比。輔助線如何添加,公式如何轉(zhuǎn)換,步驟如何展開,一切都像預(yù)設(shè)好的程序,流暢而精準。
整個考場里,許多人都被最后那道壓軸的解析幾何題難住了,我能聽到周圍傳來一陣陣的嘆息和筆尖煩躁地劃動草稿紙的聲音。
而我,只用了不到十分鐘,就用兩種不同的方法,將它解了出來。
兩種方法得出的答案完全一致。
我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后,距離考試結(jié)束還有一個小時。
我沒有提前交卷。
這是我為自己贏得的,一個小時的、完全屬于我自己的、寧靜的時光。
我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窗外的云卷云舒,腦海里開始規(guī)劃著考完試之后的生活。
填報志愿,遠離這座城市。去北京,或者上海。我要讀最好的大學(xué),學(xué)最熱門的計算機專業(yè)。我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掙一個光明的未來。
那個電子廠,那個被安排好的人生,都將成為一個可笑的泡影。
考試結(jié)束的鈴聲響起,我交了卷,隨著人流走出考場。
這一次,我爸媽沒有等在門口。我猜,他們大概是帶著林偉去什么地方放松了。
我剛走出校門,就被人叫住了。
“林悅同學(xué),請等一下?!?/p>
我回頭一看,是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他是一個五十多歲、戴著眼鏡的微胖男人,平時很嚴厲,但此刻,他的臉上卻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擔憂的神情。
“王老師?!蔽叶Y貌地打了聲招呼。
他把我拉到一邊,避開人群,眉頭緊鎖地看著我:“林悅,你跟我說實話,今天的數(shù)學(xué),你感覺怎么樣?”
“挺好的,不難?!蔽胰鐚嵒卮稹?/p>
王老師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不難?林悅,我知道你聰明,但你最近這幾次的模擬考,數(shù)學(xué)成績都只是勉強及格。高考的難度比模擬考大多了,你怎么會覺得不難?”
我沉默了。我總不能告訴他,那些模擬考,我都是故意考砸的。
見我不說話,王老師嘆了口氣,語氣放緩了一些:“我知道你家里的情況,你父母……可能更偏愛你弟弟一些。但是,高考是你自己的事,關(guān)系到你一輩子的前途!你不能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 ?/p>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老師記得,你高一的時候,數(shù)學(xué)非常有天賦,那次競賽,所有老師都對你印象深刻??墒呛髞怼愕某煽兙鸵恢蓖碌簟@蠋熣夷阏勥^幾次話,你都說自己沒興趣了?,F(xiàn)在,老師只想問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放棄了?”
他的眼神里,滿是惋惜和不解。
他是真的在關(guān)心我。
這三年來,除了陳雪,他是唯一一個還記得我曾經(jīng)“輝煌”過的人。
我心中一暖,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王老師,謝謝您的關(guān)心。我沒有放棄,也從來沒有開玩笑。”
我的眼神太過平靜,也太過篤定,讓王老師微微一怔。
我接著說:“請您相信我。等成績出來,您就什么都明白了?!?/p>
說完,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我沒有看到,在我身后,王老師看著我的背影,眼神從擔憂,慢慢轉(zhuǎn)變?yōu)橐唤z困惑,最后,又變成了一種隱隱的、連他自己都不敢確信的期待。
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
家里靜悄悄的,但客廳的燈亮著。我換了鞋走進去,看到我爸媽和林偉三個人,正坐在沙發(fā)上,氣氛凝重。
茶幾上擺著幾張畫紙,上面是林偉下午考的速寫和色彩的模擬稿。
我媽拿著一張畫,眉頭緊鎖:“小偉,你這色彩……怎么感覺有點臟?還有這構(gòu)圖,是不是太滿了?”
林偉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哎呀,我今天狀態(tài)不好!下午考數(shù)學(xué),頭都考暈了,哪還有心思畫畫!”
我爸“啪”的一聲把手里的畫拍在桌上,怒道:“數(shù)學(xué)數(shù)學(xué)!你還好意思提數(shù)學(xué)!我問你,最后那道大題,你做出來沒有?”
林偉縮了縮脖子,聲音小得像蚊子:“……沒?!?/p>
“前面的呢?有幾道有把握的?”
“……我忘了。”
“忘了?!”我爸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我看你這狀態(tài),明天還考什么!干脆別考了!”
“爸!”林偉也急了,站起來喊道,“你怎么能這么說!我壓力也很大??!”
“你壓力大?我們給你吃好的穿好的,請最好的老師給你補課,你壓力大?!”
眼看一場爭吵就要爆發(fā),我媽趕緊出來打圓場。她一邊安撫我爸,一邊心疼地摟住林偉:“好了好了,別吵了。小偉已經(jīng)很努力了。都怪今天那個數(shù)學(xué)題,出得太偏了!跟我們請的那個名師押的題,完全不一樣!”
她說著,突然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我,立刻找到了新的發(fā)泄口。
“都怪你!”她指著我,厲聲說道,“我早上就跟你說了,讓你放平心態(tài),把好運都給你弟弟!你倒好,還跟人說簡單!你是不是故意說這種話,給你弟弟增加心理壓力?你安的什么心啊你!”
我靜靜地看著她,覺得無比可笑。
原來,在他們心里,林偉考不好,不是因為他自己學(xué)藝不精,而是因為我沒有把“好運”給他。
“我下午考完,在校門口碰到你們班主任了。”我爸也冷著臉,對我興師問罪,“王老師說,你這幾次模擬考,成績一塌糊涂!你還有臉說簡單?林悅,我告訴你,做人要腳踏實地,別成天做白日夢!你那點水平,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
我沒有爭辯,只是平靜地問了一句:“晚飯還有嗎?”
我的平靜,似乎更加激怒了他們。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媽沒好氣地指了指廚房,“鍋里還有點剩飯,你自己去熱一下!”
說完,她又轉(zhuǎn)過頭,滿臉慈愛地對林偉說:“走,兒子,媽帶你出去吃,咱們不跟她一般見識。吃點好的,把今天這晦氣都給忘了,明天好好考!”
他們一家三口,再次像躲避瘟疫一樣,迅速地穿好鞋,出門去了。
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我走進廚房,鍋里果然只剩下一點鍋巴,菜盤里也只剩幾根蔫掉的青菜。
我給自己盛了飯,就著涼掉的菜,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著。
吃完飯,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我拿出英語書,開始為明天的考試做最后一遍復(fù)習(xí)。
對我來說,父母的態(tài)度,早已無法在我的心里激起任何波瀾。他們越是這樣,我離開的決心就越是堅定。
晚上十點多,他們回來了。
我能聽到客廳里傳來林偉撒嬌的聲音,和我媽輕聲的安慰。
過了一會兒,我房間的門被敲響了。
我打開門,是我爸。
他遞給我一張表格,和一支筆。
“這是張叔叔廠里的招工登記表,你先填一下。等你考完試,就直接拿過去報道?!彼恼Z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接過那張粗糙的表格,上面印著“XX電子廠員工信息登記表”的字樣。
“還有,”他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塞給我,“這是你第一個月的預(yù)支工資,張叔叔先給的。你弟弟明天考完,想去買個新的數(shù)位板,你這錢,先拿去給他用。”
我看著他手里的錢,又看了看他那張理所當然的臉,突然笑了。
他被我的笑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我搖了搖頭,沒有接那錢,也沒有接那張表。
我只是看著他,一字一頓地,清晰地說:“爸,這張表,我不會填。這錢,我也不會要。”
說完,我當著他的面,輕輕地,關(guān)上了房門。
門外,是我爸短暫的錯愕,和他隨即而來的,暴跳如雷的怒吼。
“林悅!你反了天了你!”
我沒有理會,而是將門反鎖。
我靠在門上,聽著他在外面氣急敗壞地咒罵,聽著我媽在旁邊添油加醋的抱怨。
我的心里,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暢快。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條新信息。
是王老師發(fā)來的。
“林悅,我剛才突然想起來,你高一那次數(shù)學(xué)競賽的獲獎證書,還掛在學(xué)校的榮譽墻上。老師相信你。明天,好好考?!?/p>
我看著那條信息,眼眶再次濕潤。
我擦干眼淚,拿起筆,在草稿紙上,寫下了我大學(xué)志愿的第一個選擇。
清華大學(xué)。
計算機科學(xué)與技術(shù)。
門外的喧囂,仿佛已經(jīng)離我很遠很遠。
我知道,從明天起,一個新的世界,正在為我緩緩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