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公主最信任的婢女,
卻在她死后主動勾引她的心上人。
嫁給她心上人的每一天,我都嚴格做著她的替代品。
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原來她才是贗品。
1
嫁給沈承安那天,他說他心悅我。
洞房花燭,喜色漫天。
他牽起我的手,眸光閃爍,哀聲求我別再離開他。
我彎彎眼睛,順勢靠進他的懷里,點點頭。
「好啊,我再也不會離開你?!?/p>
沈承安環(huán)住我的肩膀,緊緊地抱著,似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
我卸下偽裝,木然任他擺布,心底激不起半分波瀾。
我接近他、勾引他,可不是為了和他談情說愛。
殺手,是沒有感情的。
我只想拿到我想要的東西,然后殺了他。
春風樓驚鴻一瞥,他罔顧族親反對,不懼流言蜚語,堅持要娶我一個教坊女子回家做正妻。
此前他已有正妻,只是纏綿病榻,從不出門,無人得見其真容。
決定娶我那日,他那久病的妻子,十分知趣兒的歸西了。
正頭夫人尸骨未寒,就迎風塵女子續(xù)弦,任誰聽都一句啐。
身居廟堂之人,最重名節(jié)前程。
娶我,和自毀沒什么分別。
五年前有位高官僅僅納了一位教坊女子做妾,便招致抄家滅門的死罪。
先例在前,彈劾沈承安的折子雪花般落在皇帝的書案上,大家都篤定沈承安的下場不會比那位高官好多少。
早有結(jié)交拉攏之心卻屢吃閉門羹的國公爺是在成親宴上送來兩枚玉晗做賀禮羞辱。
然而,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素來對臣下私德要求甚嚴的天子,一反常態(tài)視若無睹。
任憑沈承安張燈結(jié)彩,十里紅妝與我成親,只字未提。
朝臣百思不得其解,百姓揣測紛紛,一個毫無根基,寒門出身的小小修撰,究竟有什么通天本事,能逃過浩劫,且迅速爬上丞相的位子,成為順風順水的一代權(quán)臣。
唯我知曉其中緣故。
當今皇帝唯一的妹妹,蕓安公主曾心悅于沈承安。
蕓安公主花容月貌,儀態(tài)萬千,我入宮做她侍女后,常常得見剛奪得狀元的沈承安進宮與她相見。
我常負責傳話,與沈承安也算熟稔。
天意弄人,二人還沒能修成正果,就傳來要蕓安公主奉命和親的消息。
我躲在廊柱后,偷聽公主吩咐人去給沈承安傳話:不若私奔吧,一旦踏上和親之路,便再無相守可能了。
等啊等,公主魂不守舍等來許久。
自然沒能等到沈承安的答復。
出發(fā)北漠那日,她死死攥著我的手,滿目哀傷。
一個葬身北漠,紅顏殞命;一個迅速升遷,佳人在懷。
這是他們最后的結(jié)局。
無人知曉,當今圣上擁有一支殺人如麻的暗衛(wèi)。
而我,是這支暗衛(wèi)里最出色的殺手。
從無失手。
沈承安不介意我的身份,鐵了心要與我成親的原因很簡單。
我擁有和蕓安公主八分像的面容——毀容后,皇帝特意命人為我做的一張假臉。
許是懷著虧欠,許是后知后覺。
他滿心歡喜,只當是上天恩賜。
卻不知道,從初見起,就是我精心算好的圈套。
他下定決心走向我的每一步,都是死路。
2
「進展如何?」
身著紅袍之人高坐堂上,周身肅殺之氣濃烈。
我跪在廊下,垂頭。
「屬下無能,暫未發(fā)現(xiàn)線索?!?/p>
一枚梅花鏢飛來,剎那刺入我的右肩。
梅花鏢上涂著辣椒水,不致死,卻能叫人痛的失去理智。
「下一次,就不是一枚梅花鏢這么簡單了?!?/p>
極具震懾力的威嚴嗓音敲打著我的耳膜,我強忍疼痛,俯首謝恩。
暮色四合,我同往常般候在門口接沈承安下值歸家。
左等右等,不見人影。
京城快要宵禁時,門外才響起篤篤馬車聲。
遠遠的,我看見馬車四角掛著的檐鈴,是國公府的制式。
才進巷口,就停下,待沈承安離開,才匆匆離去。
「阿螢,夜里風涼,怎么還在此處等著?小心著涼傷了身子。」
沈承安解開斗篷披在我身上,關(guān)切責備。
他喜歡喊我阿螢。
我曾于深夜聽到他在神像前祈禱:愿阿螢平安順遂,快意余生。
阿螢,是蕓安公主的乳名。
我盡心盡力扮演著「阿螢」,搜尋著記憶里她的喜惡,復刻地滴水不漏。
我莞爾,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脂粉味道。
陳小公爺最喜流連煙花之地,教坊瓦子的常客。
沈承安沾染的香味正是出自此處。
「夫君這么晚回來,倒是好生瀟灑,顯得我在這等候許久,像個自作多情的呆頭鵝?!?/p>
肩膀隱隱作痛,我莫名煩躁,想拿梅花鏢也刺一刺他。
明知我與他站在對立面,還遲遲下不去手。
做殺手,最忌諱有感情。
凡是感情用事的,都沒有好下場。
偏偏這個人是沈承安。
他畢竟,是這世上,最后一個曾與流鶯二字有關(guān)的人。
到底朝夕相處這般久,便是養(yǎng)只貍奴,也會有不忍的。
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取他性命,向主上復命。
春三月,國公爺奉若明珠的獨女永安郡主成親。
十里紅妝,滿城喜慶。
喜帖送上門來,擱置在沈承安的書案上,翻都沒翻開。
我直勾勾盯著喜帖,艷羨道:「聽聞國公爺府上金碧輝煌,譬若園林,真想去見識一下呢。」
埋首公文的沈承安抬頭,頓首片刻,應(yīng)了句好。
國公爺深受陛下倚重,在京中稱的上一手遮天,想來分一杯羹的人多如牛毛,將國公府門前圍的水泄不通。
「喲,這不是咱們的大狀元么?這般清高之人肯踏入我這門庭,真是蓬蓽生輝啊。」
陳國公皮笑肉不笑,堵住我和沈承安的去路。
「沈夫人,我們是不是在何處見過?」
他并不在乎沈承安的臉色,轉(zhuǎn)頭玩味地盯著我,意味深長。
我剛要開口,就被沈承安一把拉住,護在身后。
「國公自重,莫要壞了令千金的大喜日子。」
望著陳國公訕訕的背影,和眼前人關(guān)切的問詢,我心底浮起一絲冷笑。
負心多是讀書人。
犧牲自己心愛之人換來高官之位,享盡榮華,又將滿腔深情彌補給與她容貌相似的贗品,沒得讓人惡心。
兩年前,若是他沈承安拿出今日凌人氣勢,公主便不會被迫和親,更不會客死他鄉(xiāng)。
晚來的深情,最是輕賤。
何況這二人不過是在做戲。
什么死對頭,什么想拉攏,都是演給外人看的。
若非陳國公助力,沈承安也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平步青云,成為顯赫權(quán)臣。
作出不和假象,不過是想迷惑皇帝,放松警惕罷了。
「好久不見,牡丹姑娘。」
國公獨子拎著著曲頸酒壺,朝我舉了舉杯,笑的浪蕩多情。
牡丹,是我身在春風樓時的花名。
方才一個上菜的丫鬟腳沒站穩(wěn),潑了沈承安一身菜湯。無奈他只能去匆忙換衣,前腳剛走,后腳陳有明就跟了上來。
是我故意丟下手帕,引他前來的。
能順利接近沈承安,還要多謝陳有明這個蠢蛋。
沈承安于女色一事上,向來是正人君子。
莫說尋花問柳,便是與女子說話,他都兩句并一句,能少則少。
虧得陳有明覬覦我許久,便要在那夜霸王硬上弓。
我抵死不從,拿花瓶砸了他的腦袋,騷動引來官府的人,見茲事體大,便報請上官。
值夜的官員,正巧是沈承安。
陳有明素來嬌寵紈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栽在我身上,必然耿耿于懷。
「多日不見,小公爺又俊朗許多呢,看的人真真心神蕩漾?!?/p>
我含笑夸贊,作出一派如昨姿態(tài)。
「當初是我有眼無珠,竟不識小公爺?shù)臑t灑風姿,現(xiàn)在想想,憾事一樁在心頭,不知今日,我能否留有福分和小公爺再續(xù)前緣?」
我端起酒杯,示意他為我倒酒,同當初在春風樓勾引他的姿態(tài)一樣。
「侍郎夫人怕不是在說笑吧?」
陳有明瞇起眼睛,殘存著的理智還在掙扎。
「是不是說笑,小公爺試試不就知道了?!?/p>
我裝作醉意上頭,搖搖晃晃,似是要倒在陳有明懷中。
陳有明猥瑣地笑了笑,擺手命丫鬟扶我去后院廂房醒酒。
我躺在廂房的貴妃榻上,閉目聽窗外的腳步聲。
躡手躡腳,匆忙謹慎。
木門嘎吱被推開,一束月光旋明旋滅。
「哼,最后還是念起小爺?shù)暮昧税??啊~美人兒,來讓小爺好好疼疼你,讓你體會體會什么叫做人間仙境~」
陳有明搓搓手,急不可耐。
我握緊藏在手心里的刀,在心中默念「三,二——」
3
門外傳來匆忙人聲,在他推門而入的瞬間,我迅速在陳有明的肩膀刺了一刀。
見到來人,捂臉號啕大哭。
沈承安見狀,臉色驟變。他毫不猶豫踹開小公爺,一把將我攬在懷里。
他緊緊圈著我,身子隱隱顫抖,勒的我快要喘不過氣來。
「小公爺他——」
我開口提醒他,廂房內(nèi)還有個躺在地上疼的翻滾的人。
沈承安回過神,送開我,徑直走向陳有明。
素來溫潤有佳的人,眼里第一次有了殺意。
他拔下尚且插在陳有明肩膀的匕首,抬腳狠狠將其踩在腳下。
「沈承安,一個早就千人萬人枕的賤人,你何必這么護著?把她送給我,今日之事我就當從沒發(fā)生過,怎么樣?」
陳有明不知死活,竟還妄想沈承安能和他握手言和。
陳國公心機深沉,偏偏生了個蠢兒子。
「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沖天響,陳有明捂著血淋淋的右手,蜷著身子痛的說不出話。
我呆呆的望著沈承安,亦十分震驚。
沈承安手起刀落,竟然生生的砍下小公爺?shù)囊桓种福?/p>
比我預想的,要決絕很多。
然而,陳國公卻出乎意料的沒有發(fā)怒。
他只是看了看痛的快要暈厥的小公爺,冷冷吩咐人抬走。
對沈承安,沒有半句埋怨。
我不禁有些好奇,握在沈承安手中的,究竟是何物。
竟惹得多方爭搶到此等地步。
未待我一探究竟,忽然得到北漠王親自攜使者前來上京,請求再次送公主和親的消息。
而這一次,他們要的
人,是我。
4
蕓安公主死的那天,北漠下了一場大雪。
天蒼地茫,潔白無瑕。
作為她的貼身侍女,我本應(yīng)同她一樣死在他鄉(xiāng),死在北漠人的凌辱和刀下。
可我怕疼,也怕死。
無恥的做了背叛蕓安公主的叛徒。
決定獻于北漠王那夜,天邊掛著一輪圓滿的月亮。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p>
沒來由的,我想起這么一句詩。
遙遠模糊的記憶里,好像有人曾對我這般說過。
我似乎,在他話音剛落時,就心動了。
同在一片月下,不知他現(xiàn)下在做什么?
有沒有某個時刻,忽然想起我。
他那般溫潤高潔之人,就是我心中的月。
我依偎在北漠王的懷里,忍著他散發(fā)的惡臭味道,喂他飲馬奶酒,笑的花枝亂顫。
「你們中原人,都這般喜歡背信棄義做叛徒,不如,比一比誰更狠的徹底?」
北漠王指著捆做牛羊樣,隨意扔在帳中供人取樂的大周人,命人解綁。
「半個時辰,只能活下來一個人,黃金一百,牛羊百頭。至于怎么活下來嘛——」
北漠王花白的胡子震顫,眼中閃過一抹戲謔精光。
帳中開始上演拳腳肉搏的場景,皮肉撕裂的聲音不絕于耳。
宴飲的北漠人大聲叫好,像圍觀野獸奪食般,不斷撫掌歡呼。
激烈的生死搏斗結(jié)束,滿地血腥殘尸。方才還斗志昂揚的數(shù)十人,早已血肉模糊,辨不出人樣。
「我贏了?!?/p>
一個高大粗狂的男人,脫力倒地,大口喘著粗氣道。
「莫急,這兒還有一個中原人呢?!贡蹦豕雌鹞业南掳?,語氣繾綣。
「你想活著么,流鶯?」
我殺了帳中最后一個活著的中原人。
也是隨公主和親北漠的最后一個人。
光腳走向北漠王時,我每踏一步,地上就顯現(xiàn)一個鮮紅的腳印。
這是北漠人最愛看的把戲,謂之獨屬北漠的「步步生蓮」。
多好聽的名字,多殘忍的畫面。
我出賣自己供人取樂,出賣尊嚴供人踐踏,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
我想活。
北漠王自然沒有兌現(xiàn)承諾,什么黃金,什么牛羊,我不稀罕。
刺死老頭子的那天,北漠起了一陣大風,席卷整個草原。
王帳獵獵作響,我盯著被灌醉的北漠王,面無表情,扎了一刀又一刀。
我滿腦子都是一張溫柔俊秀的面容。
不知道他看到此刻場景,會如何唾棄我。
和蕓安公主比,我歹毒的可怕。
北漠王斷氣的瞬間,有滴淚從我眼角滑過。
月亮始終干凈無暇,我卻臟了。
逃回中原的路上,我依舊操著老本行,靠著出賣色相一路走到京城。
皇帝派人尋到我,見我在意葉家一案,只當我是與葉家娘子交好的故人。
公主幫我做的身世瞞天過海,連我自己都要信以為真。
皇帝說,當年害葉氏全家殞命之人,是陳國公和沈承安。
陳國公妒忌我爹位極人臣,手握重權(quán),借著我兄長為墮入風塵的少時青梅贖身,納做妾室一事做文章。
見火燒的不夠旺,就勾結(jié)沈承安陷害我爹結(jié)黨營私,賣官鬻爵,上不敬天子,下不護百姓。
早就挖空心思做好的偽證擺上來,天子震怒。
葉家,滅門。
他得知真相后很是悔恨,想為枉死的葉氏報仇雪恨。
皇帝允諾,只要我甘愿做他手中刀,他必會為葉家沉冤昭雪。
我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北漠豬狗不如的生活早就把我做人的尊嚴踩在腳底,摩擦地一干二凈。
正是做殺手的好苗子。
我成了他手中,最鋒利的刀刃。
皇帝膝下無女,和親之人多半會從宗室女中挑選。
人人都知曉北漠是個虎狼窩,哪里會有人家獻出女兒。
短短數(shù)日,該嫁人的嫁人,該上山做姑子的上山做姑子,朝堂上下亂成一鍋粥。
素來方寸不亂的帝王,為此事在朝堂大發(fā)雷霆。
直到北漠王子取出一副畫,卷中女子赫然是我的面容。
他說,若非畫中女子和親,恐怕兩國難平干戈。
5
做刀多年,我很了解皇帝。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當初邊境動蕩,以本朝實力足以擊退猖狂的北漠人。
皇帝怕失敗,怕淪為笑柄,遭人唾罵。
他選擇用屈辱的和親來交換他的豐功偉績。
世人歌頌皇帝英明武斷,為百姓守太平。
卻從未有人想到過,在他鄉(xiāng)生不如死的和親公主。
狗皇帝陪著笑臉,將唯一的妹妹拱手相送,換來一片叫好聲。
以女子,止干戈。
女子的命,從來都不是命。
「假臉無趣,不如真容。」
昏暗地牢里,皇帝整張臉隱在黑暗里,笑道。
短短八個字,就定下我命運的基調(diào)。
以一個女子犧牲的和平,對他來說是最小風險的抉擇。
我手腳捆縛于刑架上,不得動彈,眼睜睜瞧著寒光凜凜的刀湊過來,切進我的皮膚。
火辣辣的感覺直鉆心,我?guī)缀跻ズ粑谋灸堋?/p>
換臉風險極大,能存活下來的,百人難有其一。
前一次是我命大,活下來了。
疼痛如僵硬的蛛網(wǎng),四面八方壓榨著我的感官神經(jīng),一步步拉我走向失去意識的深淵。
我忽然想到了沈承安。
今日是他的生辰。
我尋借口出門時,他雙眸閃爍著驚喜的碎光。
「阿螢,我等你回家?!?/p>
他依依不舍送我出門,眼角眉梢都是愛意。
僥幸偷來的歲月,終究走到盡頭。
我從始至終都清楚,他對我諸般體貼愛護,皆因我酷似公主的面容。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我從不是他心頭的月。
他也從不曾念給我。
我不過是個見不得人的小偷,暗自把傳給公主的情詩,卑鄙地留存給自己一份。
一滴眼淚順著眼角,驟然墜落。
遺憾的是,沒能好好告別。
沈承安,再見。
意識即將墮入無邊黑暗的剎那,我忽然聽到沈承安的聲音。
「阿螢,別怕,我來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能令我安心。
臨死前的幻聽是沈承安,我也不算太虧。
我彎彎唇角,人事不知。
再醒來,是一個寂靜深夜。
我望著上方繡著石榴的紗帳愣住。
真是沒出息啊,流鶯。
做鬼也仍舊沉浸在和沈承安在一起的日子里。
「阿鶯,你醒了?」
耳畔傳來熟悉的嗓音,我轉(zhuǎn)頭,看見一張憔悴的臉。
出現(xiàn)在鬼的夢里,不知道沈承安是否會樂意。
「沈承安,我好想你啊?!?/p>
我強忍眼淚,嗚咽一聲。
算了,你還是好好活著吧,在陰曹地府見面,我不舍得。
我又想。
右手劇痛打斷我天馬行空的思維,我吃痛一聲。
「對不起對不起,我弄疼你了?!?/p>
沈承安慌忙松手,還沒兩秒又輕輕覆上來。
「你總算醒了?!?/p>
從來冷心冷情的權(quán)臣,竟如稚童般,哭的稀里嘩啦。
后知后覺,我有痛覺。
鬼,應(yīng)該不會有吧?
6
我沒死。
我瀕死時聽到的,不是幻聽。
他帶人殺入皇帝地牢,在最后一刻救下了我。
我終于知道,皇帝忌憚他手中的究竟是何物。
連殺他滅口都不能。
先帝在位期間,屬意的儲君人選從來不是皇帝。
一眾優(yōu)秀的兒子里,皇帝是最不起眼的。
也是野心最大的。
他設(shè)計陷害手足兄弟,如愿登上太子之位。
不料陰謀敗露,驚懼惱怒下,他竟起了弒君殺父的心思。
事成之后,他如愿榮登大寶,成為新君。
他昏庸暴虐,毫無私德,致使這樁舊案重新翻起。
握在沈承安手中的,正是他當年弒君的鐵證。
沈承安抄寫多份,分別藏于隱匿處。
只要皇帝敢對他動手,那半個時辰內(nèi)必然皇位難保。
滅了葉家滿門的,從來都不是陳國公。
當年我爹發(fā)現(xiàn)皇帝殘害父兄上位的事,素來剛正不阿的他,接連上折子要求皇帝下詔罪己,為含冤枉死之人昭雪。
此舉觸怒皇帝,他借我兄長為教坊女子贖身大做文章,羅織出一堆莫須有的罪名,強加于父兄。
沈承安不動聲色,假意順從吹捧皇帝,在陳國公的襄助下一路高升。
利用手中權(quán)利暗查葉家之事。
就連蕓安公主被迫和親,也是因為知曉此事,幫著我爹勸阻皇帝。
唯一的妹妹站在對立面,皇帝只覺眾叛親離。
這才順水推舟,把知情人都打發(fā)走。
猶如五雷轟頂,我呆呆地看著手中白紙黑字的狀書。
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中間,遒勁有力的寫著一個名字:葉聞?wù)?/p>
是我爹的名字。
到頭來,我竟是在為仇人做嫁衣。
我下定決心,定要親手摘下皇帝的狗頭,以慰慘死于他手中的亡靈。
沈承安似是看出我所想,極力勸阻。
我這才驚覺,他竟然不意外我的身份。
「流鶯?!?/p>
他喊我的名字,字句流轉(zhuǎn)溫柔繾綣。
「春風樓,一眼我便認出是你。」
沈承安捏了捏衣角,似是鼓起極大勇氣,磕磕絆絆說道。
一個溫暖的擁抱襲來。
他貼在我邊,喃喃念道:「我不會再放開你了。」
沈承安喜歡我。
這怎么可能呢?
大約因為我是蕓安公主最后一件遺物,他愛屋及烏,錯把思念當作喜歡。
何況,我這殘花敗柳之身,如何有資格站在他身邊。
我還茍延殘喘于這世上的唯一理由,就是報仇。
北漠王子要求沈承安把我交出去。
他揚言,要將我千刀萬剮,為老北漠王償命。
關(guān)于我如何背主求榮在北漠茍活下來,如何殺了北漠王,又如何逃回京城,人盡皆知。
旁人我都不在乎,只有沈承安。
我不能接受他看見我放蕩墮落的一面。
由我親手鉤織的美夢破碎。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葉家大小姐早就死了,活下來的,是出賣尊嚴和身體的毒婦。
他在我心里住了多年,我早就對他了如指掌。
便是死,他也絕不會將我交出去。
本就敏感的處境,若因我徹底和皇帝撕破臉皮,讓他有機會借題發(fā)揮,殺了沈承安,我良心難安。
他不仁,也休怪我無義。
只要我先發(fā)制人,把狗皇帝弄死,沈承安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活下去。
我不告而別,消失在沈承安的生活里。
皇帝依舊高高在上,我跪在他面前,卑微祈求他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一次,我絕不會失手。
空口無憑,我自然需要東西來證明忠心。
沈承安手里的證據(jù),就是我最好的投名狀。
「除此以外,卑職還另有要事稟報,也是關(guān)于這樁舊事?!刮页谅暤?。
皇帝仔細翻看我親手呈上去的狀紙,示意我說下去。
「八年前,時任丞相的葉聞?wù)覝玳T。本該盡數(shù)下黃泉的葉家,瞞天過海,保下一個子女,她隱姓埋名多年,絞盡腦汁想接近您,為葉氏伺機復仇。」
他停下手中動作,目光冷若寒劍。
「是誰?」
「我。」
比話音更快的是匕首,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他的脖頸,鮮血噴濺了我一身。
我借著呈狀紙上前,并未再退下。
地牢晦暗,我直勾勾盯著他的脖子,直到掏出匕首,劃破它。
「你、你……」
在他震驚的聲音里,自暗處涌出眾多暗衛(wèi),殺意騰騰,圍我在正中央。
我扼住皇帝咽喉,歷任抵住他的命脈,一步步往出口挪動。
「讓他們退下!」
手中利刃刺進他皮膚,滲出鮮血。
我是他手下最出色的殺手,和這些名為暗衛(wèi)的人一樣。對我兵戈相向的一張張臉,我?guī)缀跞颊J得。
沒有一刀結(jié)果狗皇帝,純屬是我不想給他陪葬。
他死,我活。
寡不敵眾,任憑我有通天本事,想要鉗住狗皇帝全身而退,也難如登天。
地牢漸漸騰起新鮮血液的味道,倒地的聲音接二連三。
身懷舊傷,我的體力漸漸不支。
每增加一道傷痕,我就如法炮制,在狗皇帝身上來一刀。
反復幾次,他終于受不住,開始松口。
「都住手,讓她走!」
他以為,放我順利離開,就能尋一條活路。
我笑了笑,一刀捅進他的心口處!
狗皇帝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心口的刀柄,張了張嘴,未等說出話來,便砰然倒地。
爹,娘,哥嫂,我終于親手結(jié)果了仇人。
若你們能活,他死一萬次也不足惜。
可惜,就算我將他捅成篩子,你們也不會再回來了。
沒關(guān)系,我馬上就來陪你們了。
「流鶯姐,你還好吧?」
方才與我纏斗最激烈的領(lǐng)頭暗衛(wèi),上前關(guān)心問道。
7
我轉(zhuǎn)頭,震驚地看著眼前人,不太明白她唱的哪一出。
「沈大人吩咐屬下,務(wù)必要幫流鶯姐全身而退,為免麻煩,我等只好如此?!?/p>
順著她的目光,我瞧見一個與我身形極為相似的女子,甚至在耳后也有同樣的一道月牙疤,只是面容布滿血跡,當是毀容了。
「從此時間再無殺手流鶯?!?/p>
竟是沈承安!
我如何都想不到,竟會是他。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誰,挖空心思把眼線塞進暗衛(wèi),默默保護我。
怪不得我如此順利地從沈府脫身,一路連個活物都沒見到,竟是他故意為之。
我鼻子酸楚,他好像沒變,還是從前那個溫吞儒雅的狀元郎。
那他說的喜歡,又是不是真心呢?
我搖搖頭,打消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
愛屋及烏,你要記住。
流鶯,你要記得你現(xiàn)在是何等卑賤的模樣,和他早就是云泥之別。
想了想,我決定離開這里。
家中未逢變故前,我一心向往自由天地,想去看看書上寫的奇石巨樹、瀑布飛鳥。
后來滿心復仇,失去自我,這個愿望塵封在記憶深處。
多年的夙愿,總要實現(xiàn)。
晚一點也可以。
踏出地牢,撲面而來的是刺目陽光。
我瞇了瞇眼,努力適應(yīng)亮堂堂的人間。
我扎了兩個小包袱,直奔城門,想盡快離開這個傷心地。
剛跑出去沒多遠,我忽然瞧見黑壓壓一隊人攔住我的去路。
我警戒心驟起,摸了摸腰間染血的匕首。
來人越發(fā)逼近,我借垂柳掩映,抽刀閃到領(lǐng)頭人面前,揚手就要割斷他的腦袋。
刀尖已刺進對方的皮膚,滲出紅線,我卻慌忙收回,匕首砸在地上,當啷一聲。
「阿螢,你要去哪兒?」
沈承安彎了彎唇角,眼里卻只有惱怒狠戾。
我心虛地咳了咳。
「什么?」
沈承安指著我身后的包袱,生氣笑了。
「我是流鶯,背叛公主的婢女,和公主沒有半分聯(lián)系,沈大人對我如此,公主泉下有知,定會心傷?!?/p>
沈承安聽到公主二字,身子頓時僵住。
「你以為我心悅蕓安公主?」他反問道。
難道不是嗎?
我在心里默默回答。
「我喜歡的從來都是天上自由的鶯鳥,而非其他?!?/p>
我大腦一瞬空白。
他說他喜歡的是,鶯鳥?
是我?
我這才知曉,存在于沈承安心里的人,始終都是我。而他早死的那位妻子,更是杜撰出來騙人的謊話。
蕓安公主早就知曉此事,和沈承安的來往不過是為他和我創(chuàng)造的機會。
是我一廂情愿在腦中勾畫出一段他們的愛情。
和親前,公主命人傳的私奔二字,是為我。
愿我如星君如月,亦是我。
從來都不是別人,從來都是我。
夕陽西下,浮光溶金。
我很難形容此刻是怎樣的感覺。
心動、委屈、驚喜、絕望。
我記得還是沈夫人時,街頭巷尾對我的嘲諷和鄙夷。
拜我所賜,罵沈承安的似乎更難聽。
我不想成為月亮身上的污點。
「貞潔,本就是世人強加于女子的枷鎖,以此控制、打壓、令女子更好掌控的骯臟手段。別人施罪已是欺壓,自身罪己更是殘忍。阿鶯,你說過天下人人平等,我不覺得只是地位階級一項?!?/p>
「我們和別人,并無不同?!?/p>
沈承安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一字一句說道。
第一次有人跟我說,我和別人不同。
沈承安走過來,小心翼翼環(huán)住我的肩膀,輕輕的抱住我。
眼淚奪眶而出,我明明不覺得難過的,可就是越哭越大聲。
他溫柔地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小嬰孩一般,十分耐心。
從他的懷抱抽離出來,天已擦黑。
身后的京城燈光如晝,車水馬龍。
皇帝死訊尚未傳出,民間照常歌舞升平。
不知為何,北漠使臣再不提和親一事,一改往日劍拔弩張的作風。
想來又是沈承安的手筆。
他當真是想的極為周全,打點的處處妥當。
他越是這樣好,我越是自慚形穢。
可我不想因為自慚形穢錯過這樣好的他。
沈承安說的對,我和別人一樣。
我也有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
「我不喜歡這里?!刮已氏逻煅?,開口道。
「我知道?!?/p>
沈承安眉眼含笑,仿佛早就預料到。
山高水遠,我陪你一起去看。
番外:沈承安視角
我又見到流鶯了。
在她跟隨蕓安公主去和親的第三年。
一改往日謹慎少言,她濃妝艷抹,穿著薄紗,驚慌失措的躲在一旁哭泣。
他們喊她,牡丹。
春風樓里,風頭最盛的花魁娘子。
奇怪的是,她改了容貌,和蕓安公主有七八分像,也不肯承認自己是流鶯的過往。
仿佛她真的是牡丹,是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但我知道,她就是流鶯。
是存于我心底許多年的心上人。
沒等我一探究竟,她就開始故意接近我。
時值陳國公想拉攏我,向我示好的其中一件大禮就是流鶯。
他告訴我,流鶯是皇帝培養(yǎng)的殺手,接近我不過是為了我手中那件東西,和我的命。
與他合作,他保我性命無虞。
我笑了笑,沒作應(yīng)答,轉(zhuǎn)頭為流鶯贖身,十里紅妝娶她進門。
一直以來,我都知道她利用我,想殺我。
只要她好,我死了又能如何?
唯獨不舍得的是和她的短暫重逢,朝夕相處。
這般場景,我肖想了八年。
恐怕她自己都不記得,我們初見時的畫面。
八年前,我初到京城,不慎沖撞達官貴人招惹一身官司,被扭送到大理寺,意圖構(gòu)陷我入牢獄。
一介布衣初來乍到,便有通天本事也難脫身。
我心如死灰,幾近認命。
「趙草包,你又仗勢欺人,上次的揍沒挨夠是吧?」
一道清亮女聲仿若九天外傳來的絕世天籟,攔住這些人的去路。
只一眼,我就心動了。
后來,我知道她叫葉流鶯,是當朝丞相家中幺女,哥哥任職于大理寺,頗受重視。
我滿心的歡喜驟然澆涼。
云泥之別,如何跨越?
我開始埋頭苦讀,祈求能博取功名,換得一個與她站在一起的機會。
老天不負,我得以高中狀元。
盤算著要如何與她相識時,葉家一夜獲抄家滅門之罪。
我求到有一面之緣的蕓安公主面前,不停磕頭,求她救救葉家。
向來善良慈悲的公主,輕輕的嘆了口氣。
「葉家之罪,無可轉(zhuǎn)圜?!顾f。
蕓安公主到底還是救下流鶯,為她改名換姓,留在身邊做婢女,時時看顧。
我開始頻繁出入大內(nèi),只為看她一眼。
我想與她長廂廝守,卻不能不顧她的心意。
我總以為,還有漫長的時間,夠她愛上我。
等啊等,等來的是她隨蕓安公主前往北漠和親的消息。
我想帶她私奔的。
偏偏我身在幾十里外,日夜兼程趕回,她早已隨和親隊伍走遠。
我無比自責懊惱。
我本以為今生都再無機會重逢。
胡亂編造了個正妻唬人,堵住試圖為我說親事的媒人口。
再見流鶯,她變了許多。
不再有初見時的少女情態(tài),滿目滄桑,透著沉沉死氣。
我的心像有千萬根針刺般,密密麻麻地窒息疼痛。
我費盡心機,不擇手段爬上高位,就是想風風光光接她回京。
終究是我太慢,才讓她獨自傷痕累累的跑回來。
得知她如何從北漠脫身,又如何輾轉(zhuǎn)至此,我更是想留在她身邊,再也不讓她受到傷害。
我開始暗自策劃幫她報仇,安插眼線在她身邊保護她,掌握著她的一舉一動。
我只想讓她不再自苦。
阿鶯從來都是在九天翱翔的鶯鳥,輕盈自在,她應(yīng)當正在自由山林中。
山高水遠,我愿陪她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