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吃吧！”崔嬤嬤的聲音透過門縫傳進(jìn)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施舍般的腔調(diào)，“今兒算你運氣好，膳房剩了點兒刷鍋水，沒讓你啃雪！趕緊的，別耽擱老娘功夫！”
話音未落，那扇小門便“砰”地一聲被狠狠拉上，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也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惡意。殿內(nèi)瞬間又被更深的、凝滯的陰冷和黑暗所充斥，只有那碗摔在地上的稀粥，散發(fā)著一點微弱的、令人反胃的余溫，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酸臭味。
那碗“食物”，與其說是恩典，不如說是羞辱和遺忘的象征。渾濁的湯水里漂浮著幾片稀爛的菜葉，零星的、幾乎煮化的米粒沉在碗底的黑褐色腌菜渣里，像是什么令人作嘔的蟲卵。碗的邊緣還沾著油膩的手指印。
林周易——或者說，此刻兩個靈魂都在劇烈震蕩、互相撕扯融合的“他”——的身體因寒冷和極度的屈辱而顫抖得更厲害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那刻入骨髓的、來自這具身體原主靈魂深處的冰冷絕望，以及他自身靈魂被突然拋入如此境地所產(chǎn)生的巨大荒謬感和憤怒。
?“妖物……”?
這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意識上。來自現(xiàn)代的靈魂，周毅，在學(xué)校里也曾因成績或性格被議論過，但從未想像過，一個人可以因為與生俱來的身體特質(zhì)，就被冠以如此惡毒、徹底否定的標(biāo)簽，被整個世界唾棄，連最基本的人之尊嚴(yán)都被剝奪。
胃袋空空如也，寒氣和虛弱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五臟六腑。身體的本能在瘋狂叫囂需要能量，需要那碗散發(fā)著可疑氣味的“食物”。但靈魂深處的驕傲和現(xiàn)代人的認(rèn)知，讓他對著那攤污濁的東西，只有強(qiáng)烈的惡心和排斥。
?‘吃下去？為了活下去？像牲口一樣舔舐地上施舍的殘羹冷炙？’? 周毅的靈魂在激烈地反問。?‘不！絕不！’?
然而，另一個更微弱、更虛弱、飽含無盡恐懼和麻木的靈魂碎片卻在低語：?‘餓……好冷……活著……總比死了好……習(xí)慣了……都習(xí)慣了……’?
那是屬于原主林周易的最后殘響。一個從記事起就被囚禁在這里，在無處不在的惡意和絕對零度的漠視中長大的靈魂。他早已習(xí)慣了這種非人的對待，習(xí)慣了將這點勉強(qiáng)維持生命的東西吞咽下去，因為這是他唯一能獲得的東西。活下去，哪怕像陰溝里的苔蘚一樣卑微地活著，成了烙印在骨髓里的本能。
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志在林周易這具瘦弱的軀殼里激烈交鋒。憤怒、屈辱、惡心、絕望、求生的本能……各種情緒如同狂暴的旋渦，將他僅存的清明意識攪得天翻地覆。他死死盯著地上那攤污跡，指甲深深掐進(jìn)冰冷的手心，試圖用疼痛來驅(qū)散這令人窒息的混亂。
就在這時，記憶的冰山一角再次猛烈撞擊他的意識。他想起了昨夜——或者說，是這具身體原主生命最后時刻發(fā)生的事。
昨夜，風(fēng)雪更大。看守的太監(jiān)嫌冷，偷懶沒來送碳。崔嬤嬤更是早早躲回自己的暖閣。靜思堂徹底成了冰窟。原主裹著那床聊勝于無的薄被，蜷縮在冰冷的板床上，凍得意識模糊。最后的記憶片段，是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如同鬼哭狼嚎，還有……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角落里蠕動？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不同于冰雪腐朽的、難以形容的……氣息？
那感覺極其詭異，帶著一種非自然的冰涼，并非單純的寒冷，更像是某種滑膩冰冷的活物貼近皮膚，轉(zhuǎn)瞬即逝。緊接著就是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再醒來時，就成了被卷入其中的周毅。
難道……那并非凍餓瀕死的幻覺？原主林周易，真的是在那種詭異狀態(tài)下徹底消亡的？
一股寒意，比此刻殿內(nèi)的氣溫更加刺骨，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不是因為害怕鬼怪，而是這念頭暗示著，這囚籠般的靜思堂深處，除了已知的冰冷和惡意，或許還潛藏著某種更未知、更可怖的威脅！
“嗬……”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破碎的抽氣聲。林周易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那碗粥，也不敢再去回想昨夜那模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知。他拼盡全力，將僵硬的身體縮成一團(tuán)，用那薄得像紙的棉被緊緊裹住自己，盡管它提供的暖意微乎其微。
窗外的風(fēng)更急了，嗚嗚咽咽，如同無數(shù)怨魂在哭嚎拍打著窗欞。那一點點昏暗搖曳的燭火，終于抵抗不住從四面八方滲透進(jìn)來的寒意和黑暗，“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
絕對的黑暗吞噬了整個靜思堂。
只有冰冷的空氣貼著皮膚流動，帶著灰塵和霉變的氣息。只有遠(yuǎn)處獸爐里那幾點垂死的炭火，偶爾不甘地閃爍一下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紅光，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仿佛這巨大宮殿墳?zāi)股钐?，正在醞釀著無聲獰笑的瞳孔。
林周易睜大了眼睛，瞳孔在濃稠的黑暗中徒勞地收縮著，卻什么也看不見。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冰冷的痛楚。寒冷、饑餓、絕望、恐懼……還有那縈繞不去的詭異感，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不是周毅了。
他是林周易。
一個被至親厭棄、被世界唾罵的雙性妖物。
一個囚禁在華麗墳?zāi)股钐帲B生存本身都如同搖尾乞憐的囚徒。
而現(xiàn)在，這墳?zāi)贡旧淼暮诎道?，似乎還蟄伏著某種超出他理解的東西……
活下去。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又如此刻般艱難。
他必須活下去。不是為了接受這命運，而是要撕裂它！
但此刻，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仿佛凝固了的冰冷黑暗中，活下去的第一步，僅僅是抵御下一次心跳因寒冷而停止的威脅，就已耗盡了這具殘破身體的全部力氣。
林周易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重的血腥味，用這微弱的痛楚維持著意識與這無邊黑暗和酷寒的對抗。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jì)。他等待著，等待著那扇緊閉的殿門再次被打開，等待著下一次的羞辱，或者……等待著黑暗中那未知的“東西”，再次悄然降臨。
靜思堂，這座埋葬著一位皇子最后尊嚴(yán)的高大囚籠，在初雪的寒夜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少年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呼吸聲。風(fēng)雪依舊在門外肆虐，仿佛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