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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門關(guān)的夜,蒼涼而高遠。一輪冷月給關(guān)城的輪廓鍍上一層銀邊。風依舊帶著寒意,卻吹不散校場邊角篝火堆散發(fā)的暖意和酒香。
幾只粗糙的陶碗,幾壇邊塞特有的、辛辣如刀的烈酒。赫連烽、顧子期、蕭野圍坐篝火旁。阿史那云和莫頓也被邀請加入,坐在稍遠些的位置。
莫頓依舊沉默,背脊挺直,盤膝而坐,手放在隨時能拔出彎刀的膝頭,目光在火光跳躍中保持著警惕。
蕭野傷勢好了大半,最是活躍。
他拍開一壇酒的泥封,濃烈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肮〗駜焊吲d!將軍,顧先生,小公子,還有這位兄弟!”他對著莫頓的方向揚了揚下巴,“干了這碗!暖暖身子,也敬咱們死去的弟兄!”他聲音洪亮,帶著邊軍特有的豪氣,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陶碗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辛辣的酒液滾入喉嚨,如同吞下一團火,燒得人五臟六腑都熱了起來。阿史那云被嗆得劇烈咳嗽,眼淚都出來了,白皙的臉龐瞬間漲得通紅。赫連烽看著他狼狽又強忍的模樣,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小公子,咱們邊塞的酒,可還夠勁兒?”蕭野大笑著,又給他滿上。
阿史那云抹了抹嗆出的眼淚,琥珀色的眼眸在火光下亮晶晶的,帶著少年人的不服輸,端起碗:“夠…夠勁!”聲音還有些沙啞,卻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這次強忍著沒咳出來,只是臉更紅了。
赫連烽沒說話,只是又飲了一碗。烈酒入喉,仿佛暫時驅(qū)散了連日來壓在胸口的郁氣。他深邃的目光投向跳躍的火焰,又越過火光,望向關(guān)外的戈壁。篝火映照著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眉宇間那慣常的冷峻被酒意和月色柔化了幾分,卻沉淀下更深沉的東西。
顧子期小口啜飲著碗中酒,火光在他清癯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他看著赫連烽沉默的側(cè)影,眼中帶著洞悉一切的憂慮。
幾碗烈酒下肚,氣氛漸漸熱絡(luò)。蕭野拍著大腿,唾沫橫飛地講著軍中趣事,粗豪的笑聲在夜色中回蕩。阿史那云聽得入神,時而跟著笑,時而好奇地追問,眼睛亮得驚人,暫時忘卻了身處異鄉(xiāng)的拘謹。
赫連烽一直沉默著,又喝下一碗酒。酒意上涌,胸中那股被壓抑的、混雜著豪情與憤懣的情緒,如同地火般翻涌。他忽然拿起酒壇,又給自己倒?jié)M,沒有喝,只是端著碗,站起身,走到篝火旁的空地上。
月光和火光同時落在他挺拔的身影上。他仰頭望著那輪邊關(guān)冷月,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緩緩響起,穿透了蕭野的笑語和篝火的噼啪:
“玉門烽燧接天狼,”
(玉門關(guān)的烽火臺連接著象征侵略的天狼星,)
“匣中劍鳴夜未央?!?/p>
(劍在匣中鳴響,長夜漫漫無盡。)
“欲挽天河洗胡塵,”
(真想引來天河之水,洗凈胡人入侵的煙塵,)
“卻恨身無雙翼翔!”
(可恨自己沒有一雙翅膀飛越這重重關(guān)山?。?/p>
他的聲音起初低沉,如同壓抑的雷鳴,漸漸高昂,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渴望和壯志難酬的激憤!每一個字都像砸在人心上。篝火在他眼中跳躍,仿佛燃燒著他胸中的火焰。他端著酒碗的手臂肌肉賁張,青筋隱現(xiàn),仿佛那碗中不是酒,而是他無處傾瀉的抱負與郁結(jié)!
阿史那云徹底呆住了。他聽不懂詩中所有的典故,但他聽懂了那撲面而來的蒼涼、那沖天的豪氣、那想要力挽狂瀾卻受困于此的悲憤!他看著月光下赫連烽的身影,聽著他作的詩句,心臟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狠狠攫?。∷麖奈聪脒^,這個戰(zhàn)場上如同修羅般冷酷的將軍,胸中竟藏著如此波瀾壯闊、熾熱的詩情!那詩句里的力量和無奈,像重錘敲打著他懵懂的心靈,留下深深的震撼。
顧子期放下酒碗,輕輕嘆了口氣?;鸸庥持壑猩畛恋膽n慮。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將軍此詩,豪氣干云,令人神往。然則…漢家飛將李廣,一生征戰(zhàn),功勛卓著,卻至死未能封侯,為何?”
他目光掃過篝火旁眾人,最后落在赫連烽緊繃的側(cè)臉上,意有所指:“非其能不強,非其功不著。時也?命也?亦或…廟堂之上,積弊已深,容不得真正的鋒芒畢露?”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針,刺破了剛剛被詩情點燃的熱血氛圍,帶來一陣寒意。
赫連烽端著酒碗的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猛地仰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如同滾燙的刀子滑入喉嚨,卻澆不滅胸中那團被顧子期點破的、名為“猜忌”的陰冷之火。
他沒有反駁,只是將空碗重重頓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眼神在火光與月光的交織下,變得幽深難測,翻涌著不甘與沉郁。
蕭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狠狠罵了一句:“他娘的!憋屈!” 也端起碗猛灌一口,酒水順著虬髯流下。
阿史那云怔怔地看著赫連烽沉默壓抑的背影,又看看顧子期憂慮的臉,再聽聽蕭野的怒罵。
他雖然不完全明白顧子期話中深意,但“李廣難封”、“廟堂積弊”、“容不得鋒芒”這些詞,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圈圈漣漪。他隱約感覺到,赫連烽那豪邁的詩句背后,似乎籠罩著一層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影。那份震撼,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擔憂取代。
莫頓依舊沉默地坐在陰影里,手一直按在刀柄上。他警惕的目光掃過顧子期,又落在赫連烽身上。這中原將軍的豪情與憤懣,那軍師話語中的暗流,都讓他覺得此地不宜久留。
他微微側(cè)身,更靠近了有些失神的阿史那云,像一頭隨時準備叼起幼崽撤離的孤狼。
篝火依舊噼啪作響,火光跳躍,卻再也驅(qū)不散這月下彌漫開的、沉重如鐵的寒意。酒碗空了,豪言之后,是更深沉的沉默。邊關(guān)的冷月,靜靜俯視著這群各懷心事的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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