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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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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峪伏擊戰(zhàn)的硝煙,如同粘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戰(zhàn)士的心頭,久久不散??諝庵袕浡瘫堑慕购?、濃烈的血腥氣,還有一種金屬被高溫?zé)坪筇赜械?、令人作嘔的鐵腥味。山谷里,那四輛曾經(jīng)猙獰咆哮、不可一世的鋼鐵巨獸,此刻已徹底淪為扭曲的廢鐵墳場。

最大、沖在最前的那輛九七式中戰(zhàn)車,死狀最為慘烈。它那引以為傲的炮塔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從內(nèi)部徹底掀開,如同一個被暴力撕開的鐵皮罐頭,扭曲的裝甲翻卷著,露出里面被燒得焦黑、面目全非的機械殘骸和人體組織。炮管無力地耷拉著,指向一個詭異的角度。在它那相對脆弱的尾部發(fā)動機艙位置,一個觸目驚心的大洞赫然在目,邊緣是被高溫熔融后又迅速凝固的金屬瘤,洞口周圍的裝甲向內(nèi)翻卷、撕裂,清晰地記錄著內(nèi)部裝藥被引爆后產(chǎn)生的恐怖內(nèi)爆效應(yīng)——這正是林峰設(shè)計的“粘性反坦克炸彈”中,聚能破甲戰(zhàn)斗部的杰作。一枚炸彈,準(zhǔn)確地粘附在發(fā)動機散熱格柵上,高溫金屬射流如同燒紅的鋼針刺穿薄紙,瞬間引燃了內(nèi)部的燃油和彈藥。

旁邊一輛稍小的戰(zhàn)車,履帶被炸斷,癱在原地。它的炮塔側(cè)面,一個碗口大的破洞邊緣同樣殘留著高溫熔融的痕跡。洞口下方,一個用厚帆布包裹、被爆炸沖擊波撕扯得破破爛爛的“粘疙瘩”殘骸,還死死地“粘”在傾斜的裝甲上,里面的錐形藥罩早已化為致命的金屬射流,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更遠處,一輛戰(zhàn)車的整個車體側(cè)面被炸開,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暴露無遺,焦黑的骨架冒著縷縷青煙。最后一輛則被幾枚集束投擲的“粘疙瘩”重點照顧,車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被破片和射流撕開的孔洞,如同一個巨大的、流干了血液的鐵螞蜂窩。

戰(zhàn)車周圍,是更多被機槍、手榴彈和刺刀解決的鬼子步兵尸體,橫七豎八地鋪滿了狹窄的山谷。血水混合著融化的雪水,在焦黑的土地上蜿蜒流淌,形成一條條暗紅色的小溪。戰(zhàn)士們沉默地打掃著戰(zhàn)場,收繳著還能使用的三八大蓋、歪把子機槍,從鬼子尸體上翻找著彈藥和干糧。沒有人歡呼,只有粗重的喘息、壓抑的咳嗽,以及搬運沉重戰(zhàn)利品時發(fā)出的悶哼。每一張沾滿硝煙和血污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恍惚。勝利的代價,同樣沉重。山谷兩側(cè)的伏擊陣地上,也躺著十幾具覆蓋著白布的戰(zhàn)友遺體。

張團長站在一塊被炸塌了半邊的巨石上,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鐵塔。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山谷里那四堆巨大的鋼鐵殘骸,又掠過正在收斂戰(zhàn)友遺體的戰(zhàn)士們,最后落在他腳邊——那里并排放著三樣?xùn)|西:一枚粗糙丑陋、導(dǎo)火索如同爛布條的邊區(qū)造老式啞彈;一枚林峰改進后、外形規(guī)整、拉環(huán)閃著銅光的“新邊區(qū)造”手榴彈;還有一枚僅剩扭曲外殼、依稀能看出錐形藥罩輪廓的“粘疙瘩”殘骸。這三樣武器,如同三個時代的縮影,冰冷地訴說著技術(shù)的鴻溝與血火的代價。

“看到了嗎?李特派員!”張團長低沉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他沒有回頭,但那沉重的質(zhì)問如同巨石般砸向身后。

李農(nóng)就站在張團長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他那身曾經(jīng)筆挺的干部服如今沾滿了泥點、硝煙,甚至還有幾處被荊棘刮破的口子,精心梳理的頭發(fā)凌亂不堪,昂貴的眼鏡鏡片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和油污。他臉色蒼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那扭曲的鋼鐵巨獸的殘骸,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還有那三枚并排擺放、無聲控訴著一切的武器,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的神經(jīng)。

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那枚老式啞彈上時,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他想起了窯洞前那個癱坐在地、褲腿燒焦的學(xué)徒工驚恐的臉,想起了張團長那幾乎戳到他鼻子上的怒吼——“拿戰(zhàn)士的命去賭它響不響!”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直沖頭頂,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而旁邊那枚改進型手榴彈和那枚扭曲的“粘疙瘩”殘骸,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什么“來歷不明”的異端,而是沉甸甸的、用血與火淬煉出的答案!是無數(shù)戰(zhàn)士能繼續(xù)活下去的希望!他之前那些引以為傲的審查邏輯、那些對“純潔性”的執(zhí)著,在眼前這煉獄般的景象和這鐵一般的事實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蒼白無力!

巨大的羞愧和一種被徹底擊穿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踉蹌一步,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扶正眼鏡,手指卻抖得厲害,試了幾次才勉強抓住鏡框。

就在這時,一個渾身硝煙、胳膊上纏著滲血繃帶的年輕戰(zhàn)士,扛著一箱沉甸甸的日軍彈藥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他們身邊。經(jīng)過李農(nóng)身旁時,戰(zhàn)士的腳步頓了一下。他那張沾滿黑灰、稚氣未脫的臉上,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沒有絲毫恐懼,只有一種純凈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敬。他看向張團長腳邊那枚改進型手榴彈和“粘疙瘩”殘骸,咧開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個疲憊卻無比真誠的笑容,對著李農(nóng),也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嘶啞卻清晰地飄了過來:

“嘿!這新家伙……真他娘的帶勁!要不是它……俺這條命,剛才就交代在鬼子鐵王八的機槍口下了!”

說完,他用力聳了聳肩膀,扛穩(wěn)那沉重的彈藥箱,頭也不回地朝著集結(jié)隊伍的方向,大步走去。那背影在彌漫的硝煙和血色的背景中,顯得如此單薄,卻又如此堅韌。

李農(nóng)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戰(zhàn)士那樸實無華的話語,那劫后余生的笑容,那毫不掩飾的、對“新家伙”的感激和信賴,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點頑固的壁壘。他看著那戰(zhàn)士遠去的背影,又看看山谷里那些被“新家伙”撕碎的鋼鐵殘骸,再看看自己這身狼狽不堪、與這血火戰(zhàn)場格格不入的行頭。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鼻腔和眼眶,鏡片瞬間模糊了。

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不是抽泣,而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無聲的崩潰。幾滴渾濁的液體,終于沖破了鏡片的阻擋,重重地砸落在他沾滿泥濘的皮鞋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報告團長!”一個參謀氣喘吁吁地跑到張團長身邊,壓低聲音,“戰(zhàn)場初步清點完畢。繳獲完整三八大蓋五十七支,歪把子機槍三挺,彈藥若干。鬼子尸體一百零三具,我方犧牲……十七人,重傷八人。那四輛鐵王八……徹底廢了,有用的零件不多,主要是些履帶板和觀察鏡碎片……還有,”參謀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焦慮,“咱們消耗太大了!尤其是林技術(shù)員的新炸彈,庫存……基本打光了。兵工廠那邊,老周剛讓人捎來口信,說……說鑄彈殼的生鐵,頂多再撐兩天,還有那臺寶貝疙瘩似的舊皮帶車床,主軸……好像快不行了,嘎吱嘎吱響得嚇人,王鐵柱正在那兒想法子頂著呢……”

“知道了?!睆垐F長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煩躁地一腳踢開腳邊一塊焦黑的碎石,目光投向山谷深處彌漫的硝煙,仿佛要穿透這阻礙,看清未來更艱難的處境。鬼子的報復(fù),只會更瘋狂!沒有趁手的家伙,沒有持續(xù)的火力,拿什么去填?!

“團長!”林峰的聲音響起,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巨石下,臉上同樣沾著硝煙,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淬火的鋼刃。他手里捏著一塊從炸毀的九七式戰(zhàn)車內(nèi)部拆下來的、布滿精密齒輪的金屬構(gòu)件,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翱吭蹅兡莻€靠老天爺賞飯吃的破作坊,不行了!鑄彈殼靠人掄大錘,磨內(nèi)膛靠手搖砂輪,造引信靠眼睛比劃……精度、效率、材料,全是死結(jié)!這次是運氣好,打了鬼子一個措手不及。下次呢?下下次呢?鬼子的鐵王八只會更多,炮更大!”

他猛地將手中的齒輪殘件舉到張團長和剛抬起頭的李農(nóng)面前,聲音斬釘截鐵:“我們需要機床!真正的、能加工鋼鐵的機床!車床!銑床!鉆床!光靠扒鐵軌、撿洋落,我們永遠只能是小打小鬧,永遠被卡著脖子挨打!”

“機床?”張團長眉頭擰成了疙瘩,眼神里是深深的無奈和焦灼,“老子做夢都想要!可這窮山溝里,上哪兒去弄?鬼子把城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就算有,那鐵疙瘩死沉死沉,怎么弄回來?飛嗎?”

“我知道哪里有!”林峰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張團長、趙政委,最后落在剛剛拭去淚痕、眼神復(fù)雜地看著他的李農(nóng)臉上,“離這兒七十里,柳林鎮(zhèn)!鬼子在鎮(zhèn)子?xùn)|頭,占了個廢棄的晉綏軍修械所!我……我以前的‘關(guān)系’給過消息,里面至少有五臺能用的機床!兩臺皮帶車床,一臺立鉆,一臺小銑床,還有一臺專門鏜槍管的精密家伙!都是鬼子從太原兵工廠拆過來的‘戰(zhàn)利品’,暫時堆在那兒,還沒來得及運走加固他們的據(jù)點!守備……就一個不滿編的鬼子小隊加幾十個偽軍!”

“柳林鎮(zhèn)?廢棄修械所?”趙政委鏡片后的目光瞬間變得極其銳利,如同發(fā)現(xiàn)獵物的鷹隼。他迅速在腦海中調(diào)取著關(guān)于柳林鎮(zhèn)的情報,“沒錯!是有這么個地方!以前是閻老西的一個小修械點,鬼子占了后一直沒怎么用,只當(dāng)個臨時中轉(zhuǎn)倉庫……守備力量確實相對薄弱!林峰,你確定里面的機器還能用?”

“確定!”林峰斬釘截鐵,“我那‘關(guān)系’是里面的苦力,親眼所見!機器雖然舊,鬼子也沒怎么保養(yǎng),但核心部件沒壞!只要拆散了,我們有辦法運回來!”

“七十里……鬼子的地盤……一個加強守備的據(jù)點……”張團長快速地盤算著,眼神在焦灼和一絲被點燃的瘋狂希望之間劇烈閃爍,“硬闖肯定不行!動靜太大,鬼子援兵說到就到!得……得靠偷!”

“對!夜襲!潛入!目標(biāo)明確,拿了東西就走!”林峰眼中閃爍著冷靜而大膽的光芒,“我?guī)?!我對里面的布局最熟!我需要一支絕對精銳的小分隊!人不能多,要精!要快!”

“夜襲機修廠?”李農(nóng)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一種剛剛經(jīng)歷巨大沖擊后的干澀和……一種異樣的決絕。他向前一步,挺直了腰板,盡管那身狼狽的制服讓他看起來依舊有些滑稽,但鏡片后的眼神,卻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疑慮和審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贖罪的迫切和一種被逼到絕境后迸發(fā)出的狠勁。他主動迎上張團長和趙政委審視的目光,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甚至帶著一絲豁出去的顫抖:

“張團長!趙政委!這次行動……算我一個!我……我懂日語!”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住聲音里的異樣,“柳林鎮(zhèn)的偽鎮(zhèn)長,姓茍,是個軟骨頭!以前在省城混的時候,為了巴結(jié)日本人,硬逼著他閨女去學(xué)日語,還拜了個鬼子顧問當(dāng)干爹!我跟這個姓茍的……打過幾次交道!他認得我這身皮(指干部服)!也……也怕旅部的名頭!如果能悄無聲息摸進鎮(zhèn)子,控制住他,或者利用他……也許能省掉很多麻煩!至少……能搞到更準(zhǔn)確的內(nèi)線情報!”

空氣瞬間凝固了。張團長和趙政委的目光如同四把刷子,在李農(nóng)那張蒼白卻寫滿決絕的臉上反復(fù)掃視。驚訝、審視、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最后化為一種復(fù)雜難言的神色。這個前一刻還癱坐在泥地里失魂落魄的“特派員”,此刻竟主動請纓,要深入虎穴?還拋出了如此一個意想不到的籌碼?

趙政委沉默了幾秒,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慎重:“李農(nóng)同志,你可想清楚了?這是敵后特種行動,九死一生!不是坐在辦公室里審查材料!”

“我想清楚了!”李農(nóng)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嘶啞的激動,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沾滿泥污的胸口,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我李農(nóng)……是犯了糊涂!差點誤了大事!差點……害了能救命的同志!”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目光掃過山谷里那些覆蓋著白布的擔(dān)架,掃過林峰手中那塊冰冷的齒輪,最后死死盯住張團長腳邊那三枚并排的武器,眼中涌動著痛苦和一種孤注一擲的火焰,“現(xiàn)在,彌補的機會就在眼前!給那些犧牲的同志一個交代的機會就在眼前!給咱們兵工廠搶回救命家伙的機會就在眼前!讓我去!我……我保證服從命令!豁出這條命,也要把機器帶回來!”

“好!”張團長猛地一跺腳,眼中兇光畢露,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也帶著一絲對李農(nóng)這“浪子回頭”般決絕的認可,“有種!李特派員,老子今天就信你這一回!趙政委,你看……”

趙政委深深看了一眼李農(nóng),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他靈魂深處最后一絲猶豫都剜出來。片刻,他緩緩點頭,聲音沉穩(wěn)如山:“同意。林峰同志,行動由你全權(quán)負責(zé)技術(shù)指引和目標(biāo)確認。李農(nóng)同志,負責(zé)情報獲取和必要時的日偽交涉?zhèn)窝b。張團長,你親自挑選最精銳的二十人,組成特戰(zhàn)分隊!一班長!”

“到!”那個在兵工廠前吼罵學(xué)徒的老兵班長如同獵豹般竄了過來,臉上還帶著未干的血跡。

“你當(dāng)突擊組長!挑人!要膽大心細,手腳麻利的!十分鐘后,后山坳集合!”

“是!”一班長眼中兇光一閃,轉(zhuǎn)身就跑,吼聲在山谷里回蕩:“一排的!還能喘氣的!跟老子來!有硬骨頭啃了!”

命令如山倒!短暫的死寂被瞬間打破,一股壓抑到極致、即將爆發(fā)的狂飆氣息,在山谷彌漫的血腥與硝煙中,悄然凝聚!

深夜,柳林鎮(zhèn)。

死寂籠罩著這個被日軍占據(jù)的小鎮(zhèn),只有零星的狗吠和偽軍巡邏隊那懶洋洋、有氣無力的腳步聲偶爾打破沉寂。鎮(zhèn)東頭,那處由晉綏軍舊修械所改造的“皇軍臨時軍械保管所”外圍,一道新拉起的鐵絲網(wǎng)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冰冷的寒光。兩個背著三八大蓋的偽軍哨兵縮在簡陋的崗?fù)だ?,抱著槍,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探照燈的光柱有氣無力地掃過空曠的廠區(qū)大院,照亮了幾排黑洞洞的庫房和中間一座磚石結(jié)構(gòu)的主廠房輪廓。

距離鐵絲網(wǎng)不到五十米的一片枯草叢中,十幾雙眼睛如同暗夜中的狼瞳,一眨不眨地緊盯著目標(biāo)。林峰伏在最前面,身上披著用枯草和破麻布臨時拼湊的偽裝服,臉上涂著鍋底灰,只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他身邊,是如同一塊磐石般沉穩(wěn)的張團長,再旁邊,是同樣偽裝、但身體依舊顯得有些僵硬緊繃的李農(nóng)。王鐵柱則緊挨著林峰,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狀工具包,里面是他最趁手的家伙什——銼刀、扳手、鉗子,還有林峰臨時用繳獲的鬼子望遠鏡鏡片和罐頭盒改制的、極其粗糙的紅外濾光觀察鏡(原理類似,但效果極其有限,聊勝于無)。一班長和另外十幾個精悍的戰(zhàn)士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分散在周圍。

“探照燈規(guī)律,三分二十秒掃一圈。兩個哨兵,左邊那個煙癮大,隔一刻鐘就得摸出來抽一口。右邊那個警惕性稍高,但愛打瞌睡?!绷址宓穆曇魤旱脴O低,如同耳語,卻清晰地傳入身邊幾人的耳中。他手里捏著一小塊用木炭畫了簡單標(biāo)記的石片,那是他根據(jù)白天觀察和“關(guān)系”情報繪制的簡易布局圖,“主廠房,東頭第三間大庫房!機器都在里面!門口……有暗鎖,里面可能有值班的鬼子技工,不確定?!?/p>

“李特派員,”張團長那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看你的了。姓茍的家,在鎮(zhèn)子西頭,門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樹,亮著燈籠那家就是。帶兩個人,摸進去!要活的!問清楚庫房里的情況,特別是值班鬼子的位置和換崗時間!二十分鐘!不管成不成,必須撤回來匯合!明白嗎?”

“明白!”李農(nóng)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反而讓他因緊張而顫抖的身體稍稍穩(wěn)定了一些。他用力點了點頭,眼神中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厲。他朝身后兩個如同影子般貼過來的戰(zhàn)士打了個手勢,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離開潛伏點,向著鎮(zhèn)子西頭那點微弱的燈籠光亮潛去。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遠處的狗吠聲似乎更清晰了。張團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駁殼槍冰冷的槍身。王鐵柱緊緊抱著工具包,手心全是汗。林峰則屏住呼吸,透過那簡陋的“紅外鏡”(其實就是加了深紅色濾光片的單筒望遠鏡),死死盯著那如同巨獸般匍匐在黑暗中的主廠房輪廓。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黑暗中傳來幾聲極有規(guī)律的、如同夜梟鳴叫般的輕微口哨——約定的信號!

三個黑影如同鬼魅般重新匯入草叢。李農(nóng)的臉色在黑暗中顯得更加蒼白,但呼吸急促,眼中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帶著一絲成功后的亢奮和后怕。他身邊跟著的戰(zhàn)士,手里還提著一個被堵住嘴、捆得如同粽子般、穿著綢緞睡衣、嚇得渾身篩糠的干瘦中年男人。

“問清楚了!”李農(nóng)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語速極快,“庫房里……庫房里沒有鬼子技工!那幫畜生嫌里面又冷又臟,晚上都回鎮(zhèn)公所旁邊暖和的小炮樓里睡大覺了!里面只有兩個……兩個看庫房的偽軍!是茍胖子(指偽鎮(zhèn)長)的遠房親戚,都是大煙鬼!鑰匙……鑰匙就在茍胖子身上!庫房大門是普通鐵鎖,里面機器上……機器上沒鎖!就堆在地上!”

他指了指地上那個嚇得幾乎昏厥的偽鎮(zhèn)長:“這家伙全撂了!還說……還說今晚口令是‘武運長久’!巡邏隊剛過去一班,下一班要半個時辰后!”

“好!”張團長眼中兇光大盛,猛地一拍大腿,“天助我也!林峰!一班長!動手!”

最后的障礙被清除,潛伏的獵豹瞬間露出了獠牙!

“柱子!跟我上!”林峰低喝一聲,如同離弦之箭般第一個竄了出去!王鐵柱緊隨其后,動作敏捷得像只山貓。

兩人目標(biāo)明確,直撲鐵絲網(wǎng)!林峰從懷里掏出一把特制的、前端帶著厚厚幾層浸濕棉布的大鐵剪(簡易消音器),對準(zhǔn)兩根鐵絲連接處,雙手猛地發(fā)力!

“咔嚓!”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枯枝折斷般的脆響。在夜風(fēng)的掩護下,微不可聞。一個僅容一人鉆過的缺口瞬間打開!

林峰和王鐵柱如同游魚般鉆了過去,就地一滾,已貼近了主廠房高大的磚墻陰影下。林峰迅速掏出幾根特制的、帶有強力吸盤的短木棍(類似簡易攀爬爪),甩手?jǐn)S出!

“篤篤篤!”幾聲輕微悶響,木棍頂端的吸盤牢牢吸附在磚墻粗糙的縫隙處。林峰和王鐵柱抓住木棍,手腳并用,如同壁虎般,借著吸盤的微小摩擦力,在垂直的墻壁上快速向上攀爬!這是林峰結(jié)合后世攀巖技巧和簡陋材料搞出的土法攀爬工具,此刻發(fā)揮了奇效!

不到二十秒,兩人已悄無聲息地翻上了廠房頂部一處破舊的通風(fēng)口。林峰用匕首撬開銹蝕的鐵網(wǎng),和王鐵柱先后鉆了進去,消失在黑暗的廠房內(nèi)部。

廠房內(nèi),一股濃重的機油、鐵銹和灰塵混合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借著高處破窗透進來的慘淡月光,隱約能看到下方巨大的空間里,黑黢黢地堆放著各種廢棄的機器零件和雜物。而在靠東墻的位置,幾臺被油布半蓋著的機器輪廓,如同沉睡的鋼鐵巨獸,靜靜地矗立著!

林峰的心臟狂跳起來!找到了!他朝王鐵柱打了個手勢,兩人如同貍貓般,順著銹蝕的鐵梁和堆疊的木箱,悄無聲息地向地面滑落。

腳剛沾地,前方一堆破麻袋后面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幾聲壓抑的哈欠和帶著濃重口音的嘟囔:“媽的……這鬼地方……凍死老子了……茍胖子也不說送點酒來暖暖身子……”

“忍忍吧……抽兩口……抽兩口就舒坦了……”

兩個抱著槍、縮在避風(fēng)角落里的偽軍身影隱約可見!其中一個正摸索著掏出煙槍和煙泡!

林峰瞳孔一縮!王鐵柱反應(yīng)更快!他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猛地從陰影中撲出!手中的工具包帶被他閃電般甩出,精準(zhǔn)地套在其中一個剛點燃煙燈的偽軍脖子上,狠狠一勒!同時,林峰已如影隨形般貼到另一個剛抬起頭、滿臉驚愕的偽軍身后,左手鐵鉗般捂住他的口鼻,右手的匕首柄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他后頸的啞門穴上!

“呃!”“唔……”兩聲極其短促的悶哼,如同被掐斷脖子的雞。兩個偽軍連掙扎都沒來得及,便軟軟地癱倒在地,瞬間失去了意識。

“快!”林峰低喝,和王鐵柱一起將兩個昏死的偽軍拖到角落陰影里捆好塞住嘴。

兩人立刻撲向那幾臺被油布覆蓋的機器!林峰一把掀開油布,冰冷的金屬氣息混合著灰塵撲面而來。燈光!需要光!

王鐵柱立刻從工具包里摸出一個小鐵盒,里面是半截蠟燭頭和一盒繳獲的鬼子火柴。嗤啦一聲,微弱的火苗亮起,驅(qū)散了一小片濃稠的黑暗,也照亮了眼前機器的真容!

兩臺皮帶車床!雖然陳舊,但主體結(jié)構(gòu)完整,鑄鐵床身上還帶著“太原兵工廠”模糊的銘文!一臺小巧但結(jié)構(gòu)精密的立式鉆床!一臺帶著十字工作臺的手搖銑床!還有……林峰的目光猛地鎖定在角落里那臺覆蓋著更多油布、體型更為敦實的機器上!

他一個箭步?jīng)_過去,用力掀開油布!

一臺深綠色的、帶著復(fù)雜齒輪箱和長長鏜桿的機器顯露出來!鏜桿頭部還卡著一個特殊的夾具!

“九二式重機槍槍管鏜床!”林峰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變調(diào)!這簡直是意外之喜!有了這東西,以后修復(fù)甚至仿制重機槍槍管的核心難題,就迎刃而解了!

“柱子!動手!”林峰眼中精光爆射,再無半分遲疑。他從工具包里飛快地抽出幾把尺寸各異的扳手和一把特制的內(nèi)六角套管(臨時磨制的),“按計劃!先拆關(guān)鍵連接件!床腳螺栓、主軸箱連接法蘭、齒輪箱傳動軸……標(biāo)記好位置!快!”

“明白!”王鐵柱的聲音同樣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他飛快地抓起一把大號活動扳手,如同最精密的機械手臂,精準(zhǔn)地卡在車床底座一顆巨大的固定螺栓上,雙臂肌肉賁張,猛地發(fā)力!他黝黑的臉上青筋微微凸起,牙齒緊咬,汗水瞬間從額角滲出,但那雙眼睛,在搖曳的燭光下,卻亮得如同燃燒的星辰!那是工匠面對頂級工具時,發(fā)自靈魂的狂熱與專注!

“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的呻吟,在寂靜的廠房里幽幽響起。那顆銹死多年的巨大螺栓,在王鐵柱那看似瘦弱卻蘊含著驚人力量的雙臂擰動下,極其緩慢、卻無比堅定地……松動了!

冰冷的扳手咬合著銹蝕的螺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在死寂的廠房里幽幽回蕩,如同巨獸沉睡中被驚醒的骨骼摩擦。王鐵柱的額頭青筋暴起,大顆的汗珠沿著沾滿油污的臉頰滾落,砸在冰冷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他雙臂的肌肉在破舊的單衣下繃緊如鐵,每一次發(fā)力,都伴隨著從喉嚨深處擠壓出的、野獸般的低吼。那顆頑固的螺栓,在他的死命擰動下,終于發(fā)出最后一聲不甘的呻吟,徹底松脫!

“成了!”王鐵柱喘著粗氣,顧不上擦汗,飛快地將這顆至關(guān)重要的螺栓小心地放進腳邊一個鋪著破布的藤筐里。林峰那邊動作更快,他手中的特制內(nèi)六角套管如同手術(shù)刀般精準(zhǔn),已經(jīng)利落地卸下了車床主軸箱側(cè)面一塊沉重的鑄鐵蓋板,露出了里面復(fù)雜交錯的齒輪組。他眼神專注如鷹,手指穩(wěn)定得可怕,用一把小巧的卡簧鉗,靈巧地挑開幾個關(guān)鍵的定位卡簧和止動銷。

“小心齒輪軸!”林峰低聲提醒,雙手穩(wěn)穩(wěn)托住一根帶著大小齒輪的粗壯鋼軸兩端,示意王鐵柱過來搭手。兩人合力,極其緩慢地將這根維系著車床核心精度的主軸,從齒輪箱的巢穴中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冰冷的鋼鐵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沉甸甸的,仿佛托著整個兵工廠未來的希望。

就在這根關(guān)鍵主軸被完整取出,輕輕放入鋪著軟布的藤筐那一刻——

“哐當(dāng)!??!”

一聲巨大的、金屬撞擊地面的轟鳴,如同驚雷般毫無征兆地在空曠廠房另一頭猛然炸響!那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里被無限放大,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

林峰和王鐵柱的動作瞬間僵住!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緊!

“誰?!” “八嘎!什么聲音?!” 幾乎是同時,廠房深處堆滿雜物的角落和靠近大門的值班室里,響起了幾聲驚怒交加的日語吼叫和拉動槍栓的刺耳聲響!幾道手電筒的光柱如同受驚的毒蛇,瞬間從不同的方向掃射過來!

糟了!還有鬼子?!情報有誤?!


更新時間:2025-06-30 08:3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