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鋼鐵部件,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戰(zhàn)士的肩頭、勒進他們的皮肉里,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和腳踩碎石枯枝的聲響,在死寂的山林間艱難跋涉。夜色是最好的掩護,也是最沉重的負擔。那臺被大卸八塊的鏜床主軸箱,用粗麻繩捆扎在兩根碗口粗的樹干上,由張團長親自帶頭的四名最強壯的戰(zhàn)士抬著,每一步落下,腳下的腐殖層都深深凹陷下去。車床沉重的鑄鐵底座、帶著精密導軌的床身、齒輪箱……被分解成盡可能小塊的部件,由其他戰(zhàn)士或背或扛。王鐵柱幾乎是被林峰半拖半拽著在走,他背上那個巨大的藤筐里,裝滿了拆卸下來的關鍵螺栓、齒輪、主軸、鏜桿夾具……還有他那視若生命的工具包。每一步,都伴隨著筐里金屬零件沉悶的碰撞聲,和他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快!再快一點!鬼子反應過來就麻煩了!”張團長壓低的吼聲如同悶雷,在隊伍前后傳遞。他寬闊的肩膀被勒出深深的血痕,汗水浸透的軍服緊貼在身上,蒸騰著白氣。所有人都咬緊了牙關,透支著最后一絲力氣。七十里的敵占區(qū)山路,必須在黎明前沖出去!
“嘩啦——!”隊伍后方,一個負責扛著沉重銑床工作臺的年輕戰(zhàn)士腳下一滑,連人帶沉重的部件一起摔倒在地!金屬砸在巖石上,發(fā)出刺耳的巨響!幾顆關鍵的定位螺栓從松脫的包裹里滾落,叮叮當當?shù)氐暨M旁邊陡峭的亂石坡下!
“操!”張團長眼珠子都紅了,低罵一聲就要沖過去。
“別動!隱蔽!”林峰嘶啞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他猛地按住張團長,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向后方黑黢黢的山路。幾乎就在同時!
“砰!砰!砰!” 幾聲清脆的槍響撕裂了夜的寂靜!子彈帶著尖嘯,打在隊伍剛剛經過的巖石上,濺起一串火花!緊接著,遠處傳來鬼子嘰里呱啦的喊叫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手電筒的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密林間胡亂掃射!
“被咬上了!是巡邏隊!”一班長低吼,瞬間拔槍,“團長!我?guī)藬嗪?!你們快走!?/p>
“不行!機器不能丟!”張團長目眥欲裂。
“快走??!”一班長猛地推了張團長一把,帶著幾個戰(zhàn)士如同猛虎般撲向槍聲響起的方向,“砰砰砰!”駁殼槍急促的點射聲瞬間壓制了對面的火力!
“走!”張團長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眼中血絲密布。他猛地一揮手,隊伍再次扛起沉重的部件,在槍聲和鬼子的叫罵聲中,向著更深的黑暗亡命奔逃!林峰一把拉起摔倒在地的戰(zhàn)士,王鐵柱則如同瘋了一般撲向陡坡邊緣,半個身子探出去,徒勞地摸索著黑暗中滾落的螺栓……
混亂中,誰也沒注意到,一直咬牙跟在隊伍中間、負責扛著一箱精密小零件的李農,身體猛地一晃!一顆流彈帶著灼熱的氣流,“噗”地一聲鉆進了他左肩胛骨下方的肌肉里!巨大的沖擊力讓他一個趔趄向前撲倒,沉重的零件箱脫手砸在地上!
“呃??!”李農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哼,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溫熱的液體迅速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
“李特派員!”旁邊一個戰(zhàn)士驚呼。
“別管我!機器……不能丟……快走!”李農疼得渾身都在哆嗦,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卻掙扎著用沒受傷的右手死死抓住那個戰(zhàn)士的胳膊,嘶聲低吼,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決絕,“跟著林峰!保住機器!快!”
“我背你!”戰(zhàn)士急道。
“放屁!老子……命令你!走!”李農猛地推開戰(zhàn)士,用盡力氣吼道,聲音因為劇痛而扭曲變形。他掙扎著想自己爬起來,卻牽動了傷口,又是一陣鉆心的劇痛,讓他眼前發(fā)黑,重重地摔回冰冷的泥地上。鮮血,在深色的泥土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團長!李特派員中彈了!”戰(zhàn)士的聲音帶著哭腔。
張團長猛地回頭,看到李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鋼牙幾乎咬碎!他看看前方在黑暗中扛著機器亡命奔逃的稀疏隊伍,再看看后方越來越近的槍聲和手電光,又看看地上臉色慘白、卻依舊用眼神催促他快走的李農……巨大的痛苦和抉擇幾乎將他撕裂!
“一班長!給老子頂??!死也要頂住!”張團長對著通訊器嘶吼,隨即猛地一指旁邊兩個戰(zhàn)士,“你!你!背上李特派員!跟緊隊伍!其他人!跟老子沖!機器在人在!機器丟人亡!”他不再猶豫,像頭發(fā)狂的獅子,扛起最重的主軸箱,邁開大步,再次沖進黑暗!血,順著他的肩膀被勒破的傷口流下,混著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山路上。
兩個戰(zhàn)士手忙腳亂地將幾乎昏厥的李農背起,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隊伍。每一次顛簸,都讓李農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鮮血染紅了戰(zhàn)士的后背。
林峰回頭看了一眼,李農那張在慘淡月光下毫無血色的臉映入眼簾。他心頭猛地一沉,一種冰冷的憤怒和緊迫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加快腳步,沖到隊伍最前方,嘶啞著嗓子低吼:“跟我來!我知道一條近道!繞開前面的哨卡!”
他像一頭熟悉山林的獵豹,引領著這支背負著鋼鐵希望、也背負著戰(zhàn)友生命的隊伍,在槍聲和死亡的追逐下,消失在更加崎嶇、更加黑暗的密林深處。
……
當?shù)谝豢|慘淡的晨曦艱難地穿透根據(jù)地外圍山巒間的薄霧時,一支如同從地獄爬出來的隊伍,終于踉踉蹌蹌地沖進了哨兵的視野。每一個人都渾身泥濘、血跡斑斑,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腳步虛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他們肩頭、背上那些冰冷的鋼鐵部件,在晨光中反射著微弱的、沉重的光芒。
“回來了!團長他們回來了!”哨兵帶著哭腔的嘶喊瞬間劃破了清晨的寂靜!
整個根據(jù)地像被投入滾水的螞蟻窩,瞬間沸騰了!無數(shù)人從簡陋的窩棚、窯洞里涌了出來,趙政委沖在最前面,后面跟著兵工廠的老周、滿臉焦灼的衛(wèi)生員,還有無數(shù)翹首以盼的戰(zhàn)士和鄉(xiāng)親!
“快!擔架!衛(wèi)生員!”趙政委一眼就看到了被戰(zhàn)士背在背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臉色灰敗的李農,以及那被鮮血浸透的后背,瞳孔猛地一縮!
“機器……機器……”李農在昏迷中發(fā)出模糊不清的囈語,手指無意識地抽搐著。
“擔架!快!”趙政委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衛(wèi)生員和幾個戰(zhàn)士手忙腳亂地將李農小心地放上擔架,迅速抬向臨時救護所的方向。
張團長“噗通”一聲,將肩頭沉重的主軸箱卸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癱坐下去,靠著冰冷的金屬大口喘息,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陸續(xù)被卸下的部件,當看到那臺最為沉重、象征著最高精度的鏜床底座也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咧開干裂出血的嘴唇,想笑,卻只發(fā)出一陣沙啞的、如同砂紙摩擦般的喘息。
“柱子!零件!零件筐!”林峰顧不上自己快要散架的身體,嘶啞地喊著,跌跌撞撞地撲向同樣癱軟在地的王鐵柱。
王鐵柱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青紫,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汗水混著泥污糊滿了臉。他死死抱著懷里那個巨大的藤筐,手指因為長時間的用力過度和寒冷,已經僵硬得無法松開,指關節(jié)處一片青紫。聽到林峰的喊聲,他渙散的眼神才勉強聚焦,極其緩慢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那個裝滿寶貝零件的藤筐,一點點、一點點地推到林峰腳邊。
“林……林哥……都在……都在……”他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說完這句,頭一歪,直接昏死了過去。
“柱子!”林峰心頭一緊,趕緊招呼人,“快!抬到暖和的地方!給他喂點熱水!”
兵工廠那處最大的、新挖的窯洞里,此刻成了臨時的神圣殿堂。所有運回來的機床部件被小心翼翼地分門別類擺放開來。那兩臺皮帶車床的底座和床身,那臺小巧的立鉆,那臺帶著十字工作臺的銑床,還有角落里那臺最為敦實、代表著最高技術難度的鏜床底座……冰冷的鋼鐵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fā)著沉甸甸的氣息,也散發(fā)著一種令人屏息的希望。
林峰如同一個最虔誠的圣徒,強忍著全身的酸痛和極度的疲憊,打著手電筒,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寸寸地檢查著每一個部件。手指撫過冰冷的鑄鐵,撫過帶著細微劃痕的精密導軌,撫過齒輪上殘留的機油污漬。他的眼神專注得可怕,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些冰冷的鋼鐵。當他最終確認,除了那幾顆滾落山澗的定位螺栓,所有核心部件都完好無損、沒有在亡命奔逃中受到致命損傷時,一股巨大的、幾乎讓他虛脫的狂喜才猛地沖上頭頂!
“老周!柱子醒了沒有?”林峰猛地抬頭,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把咱們所有的工具!所有的油!所有的破布!都拿過來!還有……還有那些繳獲的鬼子罐頭盒!挑厚實的!”
接下來的幾天,兵工廠這處最大的窯洞,變成了一個不眠不休的戰(zhàn)場。爐火日夜不息,將洞內烤得如同蒸籠??諝饫飶浡鴻C油、汗水、燒紅的鐵塊和松木燃燒混合的濃烈氣味。
林峰成了絕對的指揮官。他雙眼熬得通紅,臉上沾滿了油污和汗?jié)n,嗓子已經沙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但那股近乎瘋狂的專注和亢奮,卻感染著每一個人。
“這里!床身和底座的結合面!必須刮平!用最細的油石!手要穩(wěn)!要像摸大姑娘的臉蛋一樣輕!”他指著車床底座和床身導軌的貼合面,對著幾個被挑選出來、手最穩(wěn)的老工匠吼道。那些工匠赤著膊,在昏暗的燈光下,用林峰臨時磨制的、極其簡陋的刮刀和油石,一點一點、如同繡花般,研磨著那些關鍵的結合面。汗水順著他們黝黑的脊背溝壑流淌,滴落在滾燙的金屬上,發(fā)出“滋啦”的輕響,瞬間化作白氣。
“柱子!這個主軸軸承的間隙!大了!至少大了五絲(0.05毫米)!鬼子原裝的銅套磨損了!用罐頭鐵皮!照我畫的尺寸!剪裁!卷制!淬火!做成墊片!塞進去!”林峰將一根車床主軸塞到剛剛恢復一點力氣就掙扎著爬起來的王鐵柱手里,又丟給他幾張畫著精確尺寸的草圖。
王鐵柱的雙手依舊纏著滲血的布條,但眼神卻亮得驚人。他二話不說,抓起一把大剪刀和幾塊厚實的鬼子牛肉罐頭鐵皮,如同最精密的機器般,在砧鐵上叮叮當當?shù)厍么蚱饋怼2眉?、卷制、淬火……每一個步驟都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精確。他那雙布滿老繭和傷口的手,此刻卻穩(wěn)定得如同千錘百煉的機械臂。
“張團長!搖起來!用最大力氣!搖那個大飛輪!”林峰對著親自上陣、光著膀子搖動一臺簡陋皮帶傳動裝置(由繳獲的鬼子卡車發(fā)動機改造)的張團長吼道。沉重的皮帶被繃緊,帶動著臨時安裝好的車床主軸開始緩緩旋轉。
“吱嘎……吱嘎……”刺耳的聲音在窯洞里回蕩,那是粗糙的部件在強行磨合。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峰俯下身,耳朵幾乎貼在了高速旋轉的主軸軸承外殼上,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內部細微的摩擦聲,眼睛死死盯著他臨時用玻璃管和機油自制的、極其簡陋的振動監(jiān)測裝置(原理類似聽診器)。他臉上的表情隨著聲音的細微變化而變幻,時而凝重,時而舒展。
“停!”他突然大吼。張團長立刻松開皮帶。
“軸承座!溫度高了!這里!還有這里!”林峰的手指精準地點在軸承外殼幾個位置,“墊片厚度不均勻!柱子!拆!重新調整!”
王鐵柱如同接到圣旨,立刻撲上去,用特制的鉤針小心翼翼撬開軸承壓蓋……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專注和反復的拆裝、研磨、調試中流逝。失敗、挫折、零件崩壞……如同家常便飯。每一次失敗,都伴隨著巨大的失望和更沉重的壓力。但沒有人抱怨,沒有人退縮。張團長搖飛輪搖得胳膊腫成了饅頭;老工匠們研磨精密結合面磨得手指血肉模糊;王鐵柱更是因為連續(xù)高強度的精細操作,雙手傷口崩裂,鮮血染紅了工具手柄,他只是簡單用破布一纏,又撲了上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窯洞中央那臺正在被一點點拼湊起來的、最龐大的機器——皮帶車床上。它是所有機床的基礎,也是當前最急需的母機!
第七天深夜。
窯洞里的氣氛凝重到了極點,連爐火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窯洞中央那臺終于初步組裝完成的皮帶車床上。沉重的鑄鐵床身在爐火的映照下泛著幽暗的光澤,長長的導軌如同巨獸的脊梁。巨大的鑄鐵飛輪靜靜地懸停著。王鐵柱那雙纏滿滲血破布的手,正緊緊握住搖動飛輪的木柄,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他臉上沾滿了油污和汗?jié)n,只有那雙眼睛,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盯著林峰。
林峰站在車床前,同樣油污滿面,眼窩深陷,嘴唇干裂出血。他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里濃烈的機油和金屬粉塵的味道,此刻卻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他拿起一塊拳頭大小、從鬼子卡車底盤上切割下來的廢鋼坯。鋼坯表面粗糙不平,布滿銹跡和毛刺。
“夾緊!”林峰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
王鐵柱立刻用特制的夾具(由繳獲的鬼子炮閂零件改造),將鋼坯牢牢固定在車床的卡盤上。動作精準而穩(wěn)定,仿佛那雙手從未受過傷。
林峰拿起一把閃爍著寒光的車刀——刀頭是用繳獲的鬼子刺刀鋼精心鍛造、磨制而成,刀桿則是用一根粗壯的鐵軌鋼條手工打磨。他將車刀小心翼翼地裝進簡易的刀架上。
“準備……開始!”林峰的目光如同鷹隼,鎖定了車刀與旋轉工件的接觸點。
王鐵柱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吼,如同喚醒沉睡巨獸的號角!他全身的力量瞬間爆發(fā),灌注到雙臂!那沉重無比的鑄鐵飛輪,在他那看似瘦弱卻蘊含著驚人爆發(fā)力的雙臂驅動下,猛地、極其艱難地……轉動了第一圈!
“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仿佛巨獸蘇醒般的金屬摩擦巨響,瞬間充斥了整個窯洞!刺耳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飛輪轉動極其滯澀!沉重的皮帶在簡陋的傳動輪上繃緊、跳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整個車床的底座都似乎在微微震顫!
所有人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張團長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幾個老工匠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別停!柱子!給我頂??!”林峰卻猛地發(fā)出一聲咆哮!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車刀與旋轉鋼坯接觸的地方!
王鐵柱雙目圓睜,額角、脖頸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凸!他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整個身體都因巨大的發(fā)力而微微弓起!他雙腳死死蹬住地面,將全身每一分力氣都壓在了那根搖柄上!搖柄在他布滿傷口的手中劇烈顫抖,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嘎吱——嘎吱——!”飛輪在巨大的阻力下,極其緩慢地、一圈、又一圈地轉動著!每一次轉動,都伴隨著刺耳的摩擦和令人心顫的震顫!
突然!“嘣!”一聲脆響!
王鐵柱手中那根硬木搖柄,竟然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扭力,從中部猛地斷裂開來!
巨大的反作用力讓王鐵柱一個趔趄,猛地向后栽倒!斷裂的木柄碎片四處飛濺!
“柱子!”林峰和張團長同時驚呼!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
“?!。?!”
一聲極其清脆悅耳、如同珠落玉盤的金屬切削聲,無比清晰地、穿透了之前所有的噪音,在窯洞中驟然響起!
伴隨著這美妙的聲音,一蓬閃爍著亮銀色光芒的、極其細密均勻的金屬絲屑,如同被馴服的銀色瀑布,從車刀與鋼坯接觸的地方,歡快地、連綿不絕地噴涌而出!
飛輪,在失去搖柄驅動后,依靠著巨大的慣性,依舊在緩緩轉動!雖然緩慢,卻無比穩(wěn)定!那刺耳的摩擦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低沉而均勻的、如同巨獸呼吸般的“嗡——嗡——”聲!整個車床的震顫也奇跡般地平息下來,只剩下一種沉穩(wěn)有力的脈動!
窯洞內,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那粗糙銹蝕的鋼坯,正在旋轉的車刀下,如同被剝去丑陋外殼的璞玉,顯露出一圈光滑、閃亮、如同鏡面般的嶄新金屬表面!那亮銀色的絲屑,在爐火的映照下,如同流淌的星河!
林峰緩緩地、緩緩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那剛剛被車削出來的、還帶著微微溫熱的金屬鏡面。冰冷、光滑、完美。一絲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笑容,如同初春解凍的冰面裂紋,在他布滿油污和疲憊的臉上,緩緩漾開。
“成了……”他極其沙啞、極其輕微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成了!車床!我們的車床!轉起來了!”張團長第一個反應過來,如同瘋了一般,猛地跳了起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狂吼!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瞬間涌滿了滾燙的液體!
“嗚——!”一個老工匠猛地捂住臉,蹲在地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了多年的屈辱、艱辛和此刻巨大的狂喜,化作滾燙的淚水,從指縫洶涌而出。
“林哥!林哥!你看!你看?。 蓖蹊F柱顧不得摔倒的疼痛,連滾帶爬地撲到車床前,伸出他那雙纏滿血污破布的手,顫抖著,想要去撫摸那旋轉的飛輪,撫摸那流淌的銀色絲屑,仿佛在撫摸世間最珍貴的瑰寶!他的臉上,是純粹的、孩子般的狂喜和巨大的自豪!
整個窯洞瞬間被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沸騰的歡呼淹沒!淚水、汗水、油污混合在一起,在每一張疲憊卻閃爍著光芒的臉上流淌!
就在這如同火山爆發(fā)般的狂喜時刻,一個通訊兵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手里舉著一個印著旅部火漆印的信封,聲音因為激動而變了調:
“報告!旅部急電!給林峰技術員!還有……給張團長、趙政委!”
所有人的歡呼聲瞬間平息,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趙政委接過信封,迅速拆開,抽出電文。他的目光快速掃過紙面,臉上的凝重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種巨大的釋然和欣慰取代。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渾身油污、疲憊不堪卻眼神明亮的林峰,掃過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張團長,掃過窯洞里每一張飽含期待的臉,緩緩地、清晰有力地念道:
“旅部政治部令(特急):
經旅黨委研究決定,并報上級批準:
一、 對林峰同志的歷史背景及技術來源審查,予以通過!認定其為我黨我軍忠誠可靠之技術骨干!
二、 任命林峰同志為八路軍386旅獨立團兵工廠廠長,兼旅軍工技術總顧問!全權負責根據(jù)地的軍工生產與技術研發(fā)工作!
三、 對李農同志深入敵后、獲取關鍵情報、掩護機器轉運之英勇行為,予以通令嘉獎!其所負槍傷,已由旅部醫(yī)院全力救治,脫離危險。
此令! 旅長:陳庚。 政委:王新亭。 政治部主任:王新亭(代簽)?!?/p>
“審查通過!”
“兵工廠廠長!”
“旅軍工技術總顧問!”
每一個字,都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烙在林峰的心頭,也點燃了窯洞里更熾烈的火焰!
張團長猛地一步上前,張開他那雙沾滿油污和血痕、曾勒斷過無數(shù)根繩索的大手,狠狠拍在林峰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林峰一個趔趄!
“好小子!林廠長!老子就知道!你他娘的是塊真金!”張團長的吼聲震得窯洞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巨大的喜悅,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暢快,“從今往后!這兵工廠!這機器!這造槍造炮打鬼子的事!全歸你管!老子給你當搬運工!當保鏢!要人給人!要命給命!”
林峰感受著肩膀上那沉甸甸的、帶著體溫和力量的手掌,聽著窯洞里震耳欲聾的歡呼,看著那一張張被爐火映得通紅、寫滿了信任和希望的臉龐。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了。穿越以來所有的孤獨、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生死一線……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最終的歸宿和價值。
他挺直了脊梁,任由淚水混著油污滑落。目光,卻穿透歡呼的人群,投向了窯洞角落那堆剛剛被車削下來的、閃爍著亮銀色光芒的金屬絲屑。它們靜靜地堆在那里,如同新生的希望,如同……冰冷的復仇火焰。
“張團長,”林峰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穩(wěn)和力量,他抬起手指向那堆亮銀色的絲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這些鐵屑……別扔。攢起來?!?/p>
“嗯?”張團長一愣。
林峰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掃過那臺發(fā)出低沉嗡鳴、穩(wěn)定運轉的車床,掃過旁邊那堆等待組裝的銑床、鉆床部件,最后落向角落里那臺沉默卻蘊含著更恐怖力量的鏜床底座,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用它們……給鬼子‘造’點新‘點心’。下一批‘粘疙瘩’……該換換口味了?!?/p>